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八章 我花开尽(四) ...
-
夏渐深,紫燕黄鹂羽生色浓,有红色的蜻蜓低飞过水,尾稍浅浅一点,漾出小小涟漪。
梁一鸣在廊下看了半天,半天之后自己也不觉到底看了些什么。直到有侍女的娇声软语传来:“梁公子,请跟我来。”
提出和路圆圆见面之事,虽是贸然,但以温靖之精明,不可能不会提前预料,若故作姿态,只会适得其反。再怎样,她也是温氏名义上的内宅女眷。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温靖居然如此大方,不惧瓜田李下,直接就让人把他带去了路圆圆所居的地方。
“十七夫人,梁公子来了。”
门被打开的刹那,先映入梁一鸣眼帘的,是斜靠在榻上的女子,一身鹅黄衫子,素净得不佩钗环。日光透过窗纱勾勒出一个秀丽的侧颜,静好如梦。
梁一鸣没由来地生出了几分紧张,路圆圆转过脸来,笑靥盈盈,颊上浅浅一个梨涡:“梁大哥。”
她站起身来,似是欲行礼,梁一鸣想到她身子不便,连声道:“不必不必,你就好好休息,用不着起来。”路圆圆也不推辞,就势又懒懒斜靠了回去,梁一鸣环顾四周,惊讶地发觉室内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竟是再无第三人,连个可支使的奴婢也无。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饶是他生性不羁,也难免有几分忐忑尴尬。
梁一鸣一声不吭,场面顿时冷了下去。路圆圆静了一会儿,含着笑意的声音复起:“梁大哥,你远道而来,这一路辛苦了。”梁一鸣万万没料到,她居然会如此自然地以“主”自居,一时惊异之下,也只得呐呐道:“不……也不算辛苦。”
“我听温郎说了,梁大哥是主动提出想见我的,是这样吗?”
见路圆圆这样挑破,梁一鸣也索性放下心结:“正是如此。我此番前来,除了给温老夫人过寿,还替你捎来了一点路茞的消息。”
路圆圆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沉:“我大哥?”
梁一鸣看着她,欲言又止。路圆圆颦了颦眉,也不顾忌什么,径自问道:“我大哥怎么了?路氏出什么状况了?他现在还好吗?”她停了一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梁一鸣赶紧道:“没什么没什么,他很好,路氏也很好,一切都好。你四妹出嫁了,嫁的是安源乔氏。你弟弟也娶了新妇,现在好歹安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出去花天酒地。路氏最近……也挺不错的,收了好几家布庄,你大哥他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路圆圆的眉眼里弯了一点笑痕:“忙也不错,就是大嫂和灵儿待在家里,程程又嫁了,估计会冷清了点。”
梁一鸣有些讶异她的反应,慢慢道:“你……你是真的毫无芥蒂?”路圆圆笑道:“有什么好芥蒂的呢?都是一家人,哪里有隔夜的仇呢?就算是我现在这样,可唯一真正能仰仗的,还不就是我的娘家人?可惜,我虽想金兰连枝,却奈何不了他人想法。”
她说得这样落落大方,梁一鸣不禁有些愧疚。他和路圆圆并不熟识,除了初见那面的惊诧,路茞将这个妹妹隐于深闺,外人难窥,他虽是好奇向路茞打探了几句,也不过得来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而他唯一确认的是,路茞待这个妹妹不比他人,若有三分怜爱,必有七分厌憎。
那日他在路府,谈及书氏,又谈到身在温氏的路圆圆,路茞虽道“她不会死”,但言语之间透出种种矛盾。他忍不住对路茞道:“你这又是犯哪门子的糊涂?我知道你素来记仇,路桭若当年那个巴掌足足记了十年,报仇不晚。可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老是和你妹妹过不去?”
路茞冷笑了一声,那笑意里渗了涔涔的怨毒,仿佛入骨入髓,经年流脓的旧伤:“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是梁氏独子,众望所归,无一人可以动摇你的地位。”
他不解:“我知道,路桭若素有异图,一直是你心头隐恨,可这和你妹妹又有何关系?她再是聪颖过人,可你才是名正言顺的路氏长子,她又是目盲体弱,总不可能和你抢路氏族长的位子。”
“目盲体弱?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对她下这种定论。”路茞漫然抬起眼,漆黑如子夜的瞳孔,仿佛连心也一并黑如子夜,“族长也好,路氏也罢,这一切都是她让给我的,是她生生让给我的——你根本不晓得,那种永远被人压在头上的滋味。无论我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总有一个她在那里,总有一个她,永永远远地站在我上面!”
一字一字,皆是切齿。
饶是梁一鸣深谙路茞的性子,也不由为其话语中森冷的恨意所慑。良久方问:“那你到底想怎样?她在路氏待了三年,你有多少个机会可以……”他权衡了一下,还是换了说辞,“她体虚身残,有什么不测风云也是在所难免,你大可以……”
路茞冷笑道:“是啊,她死了,然后她死后的一切都归了我。都是她的,都是从她那里得来的!我这辈子所有东西,统统都是她不要之后推给我让给我的!我就真的那么无能,那么卑微,只能捡她剩下来的东西?我就算是死,也再不会让她骑在我头上,生生骑在我头上!”
他和路茞知交多年,知其心性难料,可也没想到难料到这个地步。那番谈话之中,路茞显露出来的激动是梁一鸣十数年来所未见,震撼极大。可眼下梁一鸣打量了路圆圆半晌,风信年华的女子,眉目沉静,烟视媚行,实在没有看出来半点所谓“骑在路茞头上”的迹象。他转念一想,道:“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大哥……”梁一鸣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词汇,“他……一直对你有看法。”
“我又不是木头人。”路圆圆面上神色毫无波动,只轻笑道,“冷暖自知,这点还是体察得出来。”
“而且还不止一点。”梁一鸣看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又补充道。
“我也是知道的。”路圆圆笑意更盛,并没有一丝一毫伤心的模样。
梁一鸣反倒觉得自己无趣:“他那个性子,我真是懒得说他了,还说什么再也不会让你骑在他头上,胡言乱语,什么玩意嘛,和自家妹子别扭个什么劲哟!”
路圆圆的指尖微微一颤。
梁一鸣自我解释了一下,得出结论,于是干脆道:“路茞这家伙,刀子嘴豆腐心,他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当真。”
路圆圆顿了一下,道:“我确实不当真。”哪怕那些话——其实是豆腐嘴刀子心。
梁一鸣笑道:“这倒也是,你自然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
女子的呢喃轻如耳语,仿佛一声哀凉喟叹:“我不知道……他居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梁一鸣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路圆圆抿了抿唇:“我想不到……这么多年,他竟这样可怜。”她的话语里不含一丝情绪,只是平铺直述,冷静如冰。梁一鸣被唬了一跳:“可怜?”她弯起眼睛,笑靥里陡然便蔓生出一种鬼魅森冷的味道:“是啊,真可怜,他就那么嫉恨我吗?因为我什么都比他强。”
方才还是人畜无害的弱女,骤然间便森然如魑魅,梁一鸣呆在当场:“你……”
路圆圆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你走罢,我就不送你了。”
梁一鸣被她气势所慑,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路圆圆轻声道:“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无论如何,我死在温家,对他自然是最好的。可惜我还不能死。”她走近了他,声音愈发轻柔,仿佛小女儿家软糯低语,每一字却是惊心动魄——
“你替我给大哥捎一句话罢。就算我侥幸未死,也绝不会再碍他的眼。”路圆圆笑得优柔无暇,“这样一来,他就会满意了吧?”
***
送走了梁一鸣,路圆圆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几番来回踱步,好歹才让心境平复。她难得这样心浮气躁,又无云开作伴,百无聊赖之下,干脆推开了房门。
她不能视物,几乎足不出户,守在门外的婢女见她一副要出去的样子,顿时一惊:“十七夫人……”
路圆圆道:“我去逛逛,别跟过来。”婢女十分为难道:“十七夫人,您身子……”路圆圆道:“跌了算我自己找的,温靖巴不得见我摔得头破血流吧?我没事出去走走,难道还能走丢或者走死了?”那婢女还是死咬着牙:“十七夫人,请您别为难……”
路圆圆无声叹了一口气:“也罢,是我不好。你也是有命在身,由不得自己。”婢女唯唯诺诺地点头:“十七夫人……奴婢……”路圆圆道:“温靖没禁止过我出门吧?你远远跟上,看着我到哪去,和谁说话,这样总行了吧?”婢女松了一口气:“谢谢十七夫人。”
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七夫人”在平日听来没什么,此刻只令她更加心烦。路圆圆出了玉瑶院,能听到一路窸窸窣窣跟来的脚步声。虽是已过了晌午,可日头没一点偃旗息鼓的意思,热浪腾腾,扑面而来,比之室内又是幽清又是冰盆,不知差了多少。
路圆圆没走几步就开始渗汗,干脆就在路旁试探着找了一处略微清凉之处,倚着大树乘凉。树荫浓郁,倒是有几分清爽。林风清朗,自然静谧无声,仿佛可以抛却一切凡尘忧虑。
这一刻,心里很静,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需要想。
但到底是有扰人之音。
那副嗓门还不小,远远便传了过来,仿佛是在破口大骂,还有几分熟悉。路圆圆听了个大概:“……你这个混小子……不孝……一年到头……都……”
声音渐渐临近了,也越发清晰。路圆圆想起这熟悉的来由了——
“区区几坛子酒就想收买我,还早着呢!你以为我是那个丫头,被几匹布就哄得脚不着地?滚滚滚!”
“你可别先生气,好好听我说呀。我在山下看上了一个挺漂亮的小妞,还送了她一匹布,听说她就是这个新夫人贴身的丫鬟,好歹也要多瞅两眼啊,你就帮我一回,要不然我那布岂不是白给了?”
那声音一听便油嘴滑舌,可以想见说话人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模样。杭华迁怒道:“你这个没脸皮的东西!居然还敢说!”
路圆圆颦了眉,这两人几番对话,她已经大致猜到,和杭华迁说话的那人,正是那一日令云开念念不忘的某个“野男人”。云开还曾在她面前为他辩护……路圆圆冷哼了一声,阴涔涔地一笑。这个野男人果真不是好东西,居然敢把主意打在她家小孩身上——
那家伙若是敢把咸猪手伸到云开身上,她绝对会剁了那只蹄子。
说话声和脚步声一并渐渐临近。那人还在不依不饶地缠着,嘴上不住地说:“求你了,就帮我一回,我就想见见那个小丫头,就见一面,见一面。”杭华迁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来。那人又道:“我保证,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其实心思可坦荡了,不过就是看她有点面善,所以有点记挂罢了。”
他越是这样说,就越令人觉得不争气。杭华迁呵斥道:“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可不是你混迹的妓馆,容得下你胡作非为!”想到某次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又难免有些英雄气短,“再说了,你见她也没用,你是不知道,她根本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杭华迁支吾了半天也不答话,忽然恼羞成怒,“滚你他妈的!老子说了不帮忙,凭什么要给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拉皮条!”
那人笑道:“大哥,你骂我也就罢了,何苦连娘也一并扯进来?”
杭华迁大怒:“我什么时候把娘扯进来了?”
那人慢悠悠道:“是你说的,‘滚你他妈的’。我的妈,可不就是你的妈,你大可不必这么牺牲自我,为了教训我,连娘也不放过啊。”
杭华迁恼火之至:“你个兔崽子还敢说!把你那些龌龊玩意儿都塞裤兜里收好,赶紧给我有多远滚他……滚多远!”好歹及时收口,没再出糗。那人低笑了一声,居然也不再痴缠,只低叹了一声:“罢了,这也是命。”杭华迁看不过他这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就你小子,居然也装得一副人样。你啊,再不给我收敛点分寸,迟早就死在外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那人并不再言语,杭华迁更来劲了:“还看上妞了,就你这德性,早晚被女人耍的团团转,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恨不得抱石头干脆去跳江。”那人轻哼了一声:“这句话应该给你罢,一把年纪了,身边半个小姑娘都没有,是不是不行啊?”杭华迁喝道:“你他妈……你你说什么呢!”那人慢慢道:“我才不会这样。我不会哭,也不会想着去死。”
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玩世不恭,仿佛未出鞘的剑刃,清冽凉薄——
“我只想杀了她。”
杭华迁怔在当场,那人又悠悠道:“其实我一直都在这么想,亲手杀了她,感觉会有多好。可惜,我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别人抢先了。”
这样轻描淡写,仿佛一个笑话,却沉重得令人笑不出来。杭华迁小心翼翼地看他:“你……说的是……认真的?”那人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小痞子似的油腔滑调:“哈哈哈,你说呢?”杭华迁这回倒是没动怒,絮絮叨叨道:“别再这么死不正经了,你给我听着,温少这一回可是下了大心思,万万不能出纰漏。就你这副德行,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到时候我让你到哪里,你就给我乖乖到哪里,千万别出什么漏子,再闯出弥天大祸来。”
那人沉默了一下,忽而笑出声来:“弥天大祸?”仿佛是呢喃似的,“……弥天大祸……”
杭华迁有点不解,但是很快理解为这是自己训诫有功,十分自得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知道分寸就好!”又觉得自己手劲有点大,咳了一声,语重心长道,“阿近啊,往后就跟在大哥后面好好做人,可别再在外头游手好闲。”
杭华近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