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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出匣锋芒(二) ...


  •   真的……就这么走了?

      双成怔怔站在那里,觉得如坠云里,飘飘然而不真实。

      路圆圆见她不答,也无意逗留。云开更是直接,已经迈开小步子,十分欢脱地打算回玉瑶院。

      双成目送她俩若无其事的背影,无比茫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温老夫人,白发覆面,眉间隐约颦蹙,似乎弱弱呻吟了一声,竟似快要醒来。双成跺了跺脚,不敢再犹豫,连忙追了上去:“十七夫人,您……您等等我!”

      今日这一遭,确实算得上是无妄之灾。路圆圆没有停下,步子却是缓了些。云开回头,忽然道:“你……小心!”

      双成还来不及反应,足下一滞,竟是被人死死抓住了脚踝。那细瘦五指仿佛铁链,牢牢缚紧了她,身子一个不稳,便跌坐在地。身体传来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里升起的寒意,双成几乎不敢回首去看那个抓住自己的人,而温老夫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季郎……”

      路圆圆微颦了眉。

      双成吓得直往后退,却躲不开温老夫人。她美则美矣,却美得有些鬼气。不知是因为休养得当,还是因为疯癫失常,她的容色竟比寻常同龄之人年轻许多,看不出半丝风霜痕迹,唯有那一头如银长发,才见证了那些血淋淋的往事。温老夫人一手抓着双成,一手慢慢撑起身子,凑近了脸孔瞧她,细细地看着,神色里只是懵懂:“季郎……你回来了……”

      双成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老……老夫人……您……您认错人了!”

      温老夫人蓦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极大的力气,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那薄薄一层夏衫几乎禁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布料被骤然撕裂。双成吃痛,怕怖得不敢惊叫,温老夫人眼底里慢慢浮起一层碎冰似的光:“你不是……”她手下的力气渐渐加大,仿佛要直接将双成碾成齑粉,“你不是……季郎……季郎……你明明答应过我,你明明……”

      “我回来了。”

      清冽从容的声音,仿佛一线冰针,刺入人心。

      白发的女子颤了颤,手下的力气顿时松开。双成赶紧抽身,连连后退,抬头望去。

      彼时夏令晴朗,日光澄澈,有盲目的女子迎着阳光踱步而来,那一层碎金似的暖色在她睫上飞溅开去,那一刹的神光闪耀,竟似令人不可直视。

      路圆圆笑意憧然:“你瞧,我回来了。”

      温老夫人迷茫地看着她:“你……你不是……”

      “我是。”

      路圆圆蹲下身子,并不顾双成忧惧的抽气声,温柔道:“我就在这里,我回来了。”

      温老夫人的眼神剧烈地变化着,声音却低若幼猫:“你不是……季郎……”

      路圆圆轻笑道:“好,算我不是。那季郎是谁?”

      温老夫人茫然地喃喃着:“季郎……季郎……他答应过,他答应过带我走……”

      “季郎在哪里?”

      “没有了……他不在……”温老夫人的面上忽然泛起了可怕的怨毒,连眼底也氤了一层薄薄血雾,“他走了……”

      云开怕她忽然发难,十分警惕地看着她。温老夫人倒是没有再动手,只是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他走了……他不在……”路圆圆温柔地接口:“他本来是在你身边的,对吧。”温老夫人低低道:“他本来答应过……他说过……”

      路圆圆轻声道:“他现在不要你了,也不要你的孩子了,对罢?”

      双成瞪大了眼睛,云开是孩子心性,不解这几句话锋,可她好歹也算有几分伶俐,温老夫人这几句话一说,其中含义几乎昭然若揭,她慢慢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可怕的恶寒来。

      温老夫人的脸孔本就雪白,此刻更是惨白如纸,一双乌沉沉的眼,蒙上了散不尽的阴霾,慢慢伸出了手:“你……”

      云开一见她有动手的迹象,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算故技重施,再把她打晕丢回去。岂料温老夫人却似骤然被针扎了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的双手乱舞,没有一丝顾忌,只有狂乱的杀气,像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痛怒:“骗子!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你明明答应过!”她被路圆圆一番话刺激之后,变本加厉地疯狂了起来,云开一时不察,被她挣开手腕,直接甩了一巴掌。云开避之不及,让那一掌堪堪擦过脸颊,虽然未掴上,可温老夫人的指甲极是尖锐,直接在她脸上抓了五道血痕,一串血珠跌落在地。

      再鲜明不过的血腥气闯入鼻端,路圆圆凛然一惊:“云开!”

      头部炸开斧钺劈下般的痛楚,一瞬间疼得恨不得连脑浆都倒出去,往事历历如云烟过眼。云开踉跄了一步,倚在路圆圆身畔,气若游丝:“圆圆姐……”路圆圆惊痛交加:“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云开按住了她的手:“没事……只是脸上擦伤了点。”

      一股大力骤然传来,云开还来不及惊呼,已经被温老夫人死死攥住了脖子。路圆圆的惊已经全化作了怒,也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没头没脸地冲着温老夫人打。她气力不大,没什么成效,掰又掰不动,只暗悔自己出门没多簪几根发钗。转念又对在一旁被事态骤变惊得木无表情的双成道:“你头上有什么簪子吗?要尖的!”

      双成傻愣愣地把自己头上的东西统统一股脑交给了路圆圆,路圆圆测了测手感,直接抓起最锋锐的一根簪子就往温老夫人的手上一股脑地戳、刺、扎、捅、插……血花四溅,双成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

      她下手极狠,用尽了浑身的力道,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温老夫人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她本就疯傻,死死摁着云开仍不放手。路圆圆轻吸了一口气,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凑近了脸孔,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直盯盯地看着她。

      那是无边无际的深渊,一失足陷入便是万劫不复,永无天日。她的眼深沉无底,有死去的妖魔日夜嘶吼,埋葬了无数欲望的残骸,映着势不可挡的毁灭。在那样不顾一切的毁灭面前,连癫乱的疯狂都成了柔软体贴,她极温柔道:

      “放手。”

      温老夫人慢慢地放开了手。一双曾经狂乱的眼睛,在那对看不见的眸子面前,只化作如鬻子般的胆怯温顺。

      滴滴答答的血流下去,染红了衣袂,她惘然地看着自己的累累伤痕:“痛……”

      路圆圆哪里来得及睬她,扶住云开道:“云开,你没事罢?”

      云开摇了摇头,她精神虽然还是不佳,但神志已然渐渐清明:“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路圆圆放下了一颗心,把云开搂在怀里:“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云开有些怠倦地微合了眼,五道血痕盘踞在白净的脸颊上,分外触目惊心:“圆圆姐……”

      路圆圆微抿了抿唇,摸了摸云开的头,转过脸道:“别乱跑了,乖乖回去。”

      温老夫人茫然地看着她,路圆圆扶着云开站起来,一边将沾血的簪子递给双成:“还你。”

      那种还在滴血的东西,叫她怎么还敢用!双成的脸皮抽了抽,诚惶诚恐地接了过去,揣进怀里:“十七夫人,那……老夫人她……”

      “自有人会来收拾。”路圆圆答得十分冷漠,“里头想必是出了事,才会犯了这样的疏忽。就是不知道那些负责看守的人,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双成呐呐,看路圆圆柔下声音:“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头还疼吗?”云开的呼吸有些错乱,慢慢才平复了下来:“还……还好,现在头不疼了。”路圆圆道:“那能走路吗?”云开道:“没问题,我可是壮得像头牛。”

      路圆圆微泛了一个笑容,那笑意淡薄,还来不及全然绽开,便听得一声暴喝——“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声。路圆圆的笑容还没敛尽,双成已不住惊呼:“杭公子!”

      路圆圆微笑:“杭华迁?”

      杭华迁大步走了过来,虎虎生风。他一张脸黑得像是焦炭,双成早便吓得不敢出声,他走到路圆圆面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那个路家的?”

      “……真不愧是兄弟。”

      路圆圆低低呢喃了一声,杭华迁没有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路圆圆轻笑道:“初次见面,真是幸会。”

      ——虽然这个会面,实在过于诡异。

      杭华迁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温老夫人,一席白衣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嘴角抽了一抽:“你们……”路圆圆道:“我们……”杭华迁心生警惕:“那她……”路圆圆道:“那你……”杭华迁不是什么脑筋转得快的人物,被路圆圆这一兜,只觉得无比烦躁:“你少弯弯绕绕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做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路圆圆非常无辜,“你应该到院子里头瞧一瞧,看看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这样跑出来。”杭华迁心内一惊,立刻就欲入内一窥究竟,路圆圆微笑:“不过都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了。”杭华迁暴怒道:“你他妈说什么?!”

      路圆圆微抬了眼,眸底是冰冷的轻蔑:“一个杀夫害子的疯子,居然还养了这么久,出事了,也是咎由自取。”

      杭华迁先是一惊,旋即不怒反笑:“你他妈知道些什么?你知道……”

      路圆圆轻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她的话音虽已足够平淡,却掩不住那种极细微的,近乎于居高临下的质问感。杭华迁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蠢货,慢慢敛起眼眸:“你他妈说什么?”

      路圆圆道:“那个所谓的‘季郎’,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是是路杜若?”杭华迁十分恼怒:“废你的话!”她平心静气道:“路杜若在路氏是长子,无论是字还是号,哪怕是平素里友人相称,也没有半个‘季’字,你们怎么就能联系上他?”

      杭华迁忍不住道:“除了他,还他妈有谁会做出这种缺德事!”

      路圆圆道:“他缺不缺德,另当别论。你们这位温氏主母,可是板上钉钉。”杭华迁其实素来极不喜温母,只是在路氏之人面前,万万咽不下这口气。他看了一眼温老夫人的伤口,怒从胆边生,伸出手就要抓路圆圆:“你这种女人,早就该……!”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路圆圆的衣领,一股劲风传来,杭华迁愕然收回手。出手的竟是那个一声不吭窝在路圆圆怀里的小丫头。她还未到及笄的年纪,此刻情态憔悴,手下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云开抬起眸子,眉目清隽中尚含着稚气,眼底里微泛起一线红,豆蔻年华的娇嫩少女,眼中竟是近乎于嗜血的森冷,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她?”

      少女娇柔的声线,与冷酷轻蔑的话语极不相配。杭华迁愣了一瞬才记得气恼,但眼前人一个是个瞎子,一个是个小丫头,他再怎样也做不出欺负弱女的事情。云开见他不答,突兀地上前了一步,嫣然一笑:“看在你是杭家的人,我就不杀你了。”

      杭华迁一时脑子没有转过来,不止他,双成也听得目瞪口呆。这样荒诞的无稽之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路圆圆微蹙了眉,竟是副极认真的样子:“云开,停手。”杭华迁怒道:“你们这又是在演哪一出?你到底是怎么教养下人的,这个小丫头太放肆了!”

      云开挑了挑眉,唇际斜了一丝笑,若有似无。

      雨滴芭蕉叶,檐下铁马铮铮作响,廊下是前来求亲的使者。素来清冷如冰的少女,看着那金线描绘的“云”字,唇际斜了一丝笑,若有似无,可眼波如盈盈秋水,那里头盛满了无尽欢喜娇羞……眼前少女的面容和十数年前的回忆重合,双成失声道:“大小姐!”

      云开微怔了一怔,看了她一眼,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你是楚氏的人。”

      双成只觉得无尽惊惑。

      杭华迁耐不住性子,直接吼道:“杀我?就凭你这个小丫头?!你来啊,你来杀啊,来杀啊来杀啊!”云开歪了歪头,居然是很可爱的意味:“圆圆姐,是他自己求我的,这可不怨我。”

      “云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

      路圆圆话音未落,云开一声不吭,一掌已然劈了过去。她忽然发难,杭华迁始料未及,仓促之间出手,劲力相抵,他居然站立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眼来,方才的惊怒已化为彻骨冰冷:“你……!”

      云开一笑:“是你自己求我动手的,真好玩,圆圆姐,这世上还有人求我来杀他。”

      路圆圆无奈改口:“……别真杀了他。”

      杭华迁冷笑道:“一个小小丫鬟,居然也身负武功,服侍人倒可惜了。”他眼底寒意愈盛,“可若想只凭这个小丫头就来刺杀,我还真他妈高估了路茞的脑子。”

      路圆圆道:“这和我大哥没有关系。说起来,我倒是真的高估了你的脑子。”

      杭华迁心下流转了无数思绪,十分警惕地看着她,路圆圆微微一笑:“就算是你的脑子,也应该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若我真的携了一个刺客进来,至于对你这样吗?”杭华迁先是不禁赞同,随即又是不忿:“什么叫‘就算是我的脑子’?!你他妈什么意思!”路圆圆道:“就是这个意思。”

      杭华迁的脸皮又抽了抽,他上前了一步,云开眸光微烁,猝然来到他面前,一条银链如蛇般从她指尖散出。杭华迁迅速抽出剑,挡了下来。兵刃撕摩不过一刹,他心中暗笑,到底不过是个小丫头,力气还欠火候。他的剑只出鞘一半,欲再用力时,竟发现动弹不得。还不及抽身,云开直接便是一掌劈向了他的胸口。她动作极快,他竟是几乎分辨不清,更谈不上躲避。

      云开这一掌并未留力,直接将他打飞了出去。想来是断裂的骨头刺到了肺叶,鲜血疯了似的涌出来,每一顿呼吸都是刀割似的疼。杭华迁瞪大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见少女幽冷到可怕的声音:“圆圆姐,其实……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

      路圆圆的话里有些苦涩,也不知这苦来自何处:“停手吧。”

      云开道:“可是如果不杀了他,在温氏也很难待下去了。”她看了一眼双成,“最好连她一起。”

      双成的脸顿时煞白:“我……我、我不会说不出去的!十七夫人!我……我真的不会!”路圆圆没有说话,双成吓得连跪带爬地到她脚下,不住磕头,“十七夫人,您菩萨心肠!您不会这样的您不会的!我、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说!求求您饶我一命!求求您大发慈悲,您开恩吧!”

      路圆圆非常坚定地把她的手拽开来:“我不会杀你。”然后看向云开,“我也不是心软,只是觉得没什么意义。”

      云开慢慢走过来,甩了甩手上的鲜血:“圆圆姐,你若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她微微垂下了眼,有些飘忽的语气,“圆圆姐……你愿不愿意……留在温家?”

      路圆圆道:“愿不愿意,和能不能做主,这是两码事,说了也白搭。”

      云开道:“可若你不愿,那姓温的想要强迫,你……”路圆圆道:“那就强呗,反正我又看不见,只能听他说的话。正好,我也想听。”她这句话其实一语双关,埋得极深,但是云开并不了解,只是担心路圆圆受了委屈欺负,道:“圆圆姐,若你拉不下情面,我可以去……”

      路圆圆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云开急道:“您又不知道我要作甚么,怎么就这样回绝了呢?”路圆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是我要告诉你,那不可能。”她说得如此果决坚定,云开怔了怔,可到底担忧之心占了上风,道:“圆圆姐,你再这样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啊。”

      路圆圆的嘴角微沉:“如果那就叫吃亏,那么吃亏到死,我也是甘愿的。”

      云开看着她的神情,眼底里慢慢涌上了薄薄一层水气。那话便突兀脱口:

      “……圆圆姐,我们去西陵吧。”

      ……我们去西陵吧。

      西陵……这名字听起来多么美。像是古早的一场梦幻,那一年花上梢头,纷纷扬扬一场梨花雪,层层叠叠铺陈出无边幽艳,春深似海。雪白的花瓣拂在他的肩膀上,朦胧里有清冽的芬芳,他看着她,柔软多情的桃花眼弯起来。他唤她的名字,予安,予安。

      那笑靥如隔万里山河,遥不可及,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因为那时还不晓得,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爱是这样的短,遗忘却是如此的长。于是亲手掐死他,把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头,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每一寸每一寸都碾成齑粉,散落在这天地,干干净净,一分一毫也不存,自己遍体鳞伤血肉淋漓也不在乎。

      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们去西陵吧……等这一役结束,我们就一起归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出匣锋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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