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萧瑟兰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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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生是死，他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怕过任何事情。温靖极慢极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生气都扔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路圆圆道：“难道温氏的消息来得就这样慢？”
温靖眯起眼睛，她的话音清冽如冰，居然在一刹那压住了他心底激烈的杀意：“你说什么？”
她只作不解：“自我第一次换下来的纱布被拿走之后，过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能确定？”温靖的眼幽暗得可怕：“确定什么？”路圆圆道：“这样惺惺作态有意思吗？我们之间，没有打哑谜的必要罢。”他轻哼了一声：“我和你，算不上‘我们’。”
路圆圆并不在意，只道：“听闻你和辰笑楼主的交情素来不错，按照时间来推算，笑一楼的消息出来，应该就是今天了。”
温靖沉默良久，胸臆之间的惊痛烦躁都一点点抑了下去。唇际陡然便是一弯：“你倒真是个妙人。”
“多谢夸奖。”
“路茞简直就是瞎了，才会把你送过来。”
路圆圆笑道：“就是因为他不瞎，所以才会选了我。”
温靖大抵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挑了挑眉，十分不以为意：“你一个瞎子罢了——他居然也容不下？”看着她静静瞑目的样子，他的声音温柔得可怕，“你真是白聪明一场，居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路圆圆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真的感慨，还是故作姿态：“你不知道……我……”因为太过明敏，那些隐秘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还记得第一次被那种眼光所凝视的感觉——那是来自于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她在这世上曾经最重视的人，她唯一的兄长，用那种无法掩饰的惊惧目光看着她。
那个小小的少年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她有些烦躁地咬了咬唇，难得这样沉不住气：“你能告诉我，打算杀了我的那些家伙，到底是谁主使的吗？”
温靖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发笑：“明明应该是我来对你发问，结果反倒是你问了我不止一个问题。”顿了一顿，“你凭什么呢？”
路圆圆微抿了抿唇。她凭什么呢？无倚无靠，身不由己，凭什么呢？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可是不一样……至少……她要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里面有路家的人吗？”
温靖有些许讶然：“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路圆圆却是神色一松，整个人的气息都轻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素来空洞乌沉的眸子，竟似也因那份心间欢喜而焕发了光华——
“没有路家的人，对不对？他没有想杀我，对不对？”
温靖忍俊不禁：“你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觉得路茞要杀你？”
路圆圆很认真地看着他的方向，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倔强：“他又没有这样做。”
“可你有这样想。”
路圆圆不语。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路茞不止是要把她甩给温家，更恨不得自己亲自动手，派人杀了她……这是她在来澄海一路上，最隐秘的想法。
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再让她痛苦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还是会觉得整颗心都揪起来。
至于温靖站在她面前，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他缓缓出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从天罗冥府重返人间的一缕亡魂，几乎落不到实地之上。
“我本以为路茞已足够卑劣，不过你对他似乎也是小人之心。该说什么好呢？”温靖微微笑着，“家传渊源？”
路圆圆坦诚道：“我确实容易想太多，这个习惯很不好。”
他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眼眸在她的白发上微一停顿，慢声道：“女人想太多，容易老。”路圆圆的身子稍稍僵了一下，温靖凑到了她的耳边，近乎于缠绵柔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你知道盈梦，也知道我父亲中了盈梦之毒……”极低极低的声音，仿佛崩到了极限的一根线，下一刻就会彻底断裂，“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同样中了这样的毒，为什么你还会平安无恙？”
他离得极近，鼻息亦吹拂在她的耳畔，热气令洁白的耳垂也似泛起了一层红晕。路圆圆想了一想，然后抬头，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静静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那是陌生的，一片漆黑——“因为这毒和我家有关系，所以对我没有效用，这句话，你相信吗？”
温靖的眼神微烁：“你家？……你是指你离开路家之后的地方？”
他果然已经知道……就是不晓得他到底知道多少。
笑一楼的情报网不可小觑，不过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不可能全然打探清楚，最多也就知道她曾经被外祖父带离路氏，又或是她被书氏送回了路家。
这世间的故人，早便离得离，散得散，死也死得灰飞烟灭。
望断四海无人识——
曾经那般痛苦绝望的往事，现在想来，居然觉得有些许轻松。
路圆圆微笑道：“没错。”
温靖看着她的笑靥，怎么看怎么虚伪，想来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对话：“所以你不会死，是这样吗？”
“人总归是要死的。”
“至少你不会死在眼下，对吗？”
路圆圆微笑，仿佛春风里的柳絮，微风拂过，散落天涯：“长命百岁不敢期盼，不过我总还有个几年好活。”
“最好是这样，我可不想被人抢了乐子。”温靖的眸光在她脖颈上一绕，一线红痕刺目已极，笑意极冷，“我真想看看……她见到你，会不会不一样……倘若她脑筋清楚的话。”
最后那一句，他已经出声极轻，低若不可闻。路圆圆微颦了眉。那个凶名远播的温老夫人……不要说下人口里的传言，就是回想一下符璐提及她时的惊慌态度，也可以想象出对方是根多难啃的骨头——但她却着实生起了一番想去瞧瞧的心思。
无论如何，路杜若都是她亲缘上的父亲，这一回彻底颠覆，要接受自己的父亲居然和好友的妻子有染……
温靖竟似看出了她的想法，低笑道：“……还不信吗？”路圆圆摇了摇头：“我信你不会这样玷污自己母亲的名誉。”他的笑声更低了：“母亲？……是啊，是母亲。不过你看不到我，她也一样看不到我，你们两个在一起，应该会很有趣。”
她自幼失恃，从来没有过母亲这样的概念，生命曾有过的里最大温情不过来自兄长和朋友，很难理解温靖的感受。但是凭空想也知道，这样的母亲，还不如没有。
“有不有趣，见了面再说罢。”她顿了一下，“必须是我单独一个人见她吗？”
温靖道：“你害怕？”
路圆圆也不反驳：“你不怕就好。”
温靖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颔，那样重的力气，骨头被捏得几乎呻吟，像是要把她活生生捏成齑粉：“小心你见到的不是人，而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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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日清早，路圆圆仍然在想昨日温靖口里所说的“鬼”。
温靖那副怕鬼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他素日言谈举止里也似乎极力避免怪力乱神，偏偏昨天却并不顾忌，连续说了好几次。在看到关于温老夫人的鸣镝之后，他轻叹“鬼来了”，又道“鬼现在已经走了”，甚至在提及她和温老夫人可能的会面时，居然还提点她一句小心见到鬼——
这个鬼，和温老夫人又有什么联系？难道温靖对鬼神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也是来源自此？
关于自己的父亲和温老夫人的关系，她思了又思，始终不得其解，烦躁得简直想一脚踢破棺材然后把路杜若挖起来拽住他的领子好好质问一番。云开难得见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边替她做髻，一边不由问道：“三小姐，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父亲。”
“您父亲？啊，老爷他……”云开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脑海内一片茫然。
她在路府待了那么多年，竟然对路老爷什么印象都没有……她明明是路府的家生子，自幼便服侍三小姐……她还有个奶奶，是三小姐的乳母……她顿下了动作，低低呢喃：“这不应该啊……我……”
路圆圆猛然一惊，抓住了云开的手腕：“云开！”
她的语气有些尖锐，含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云开被吓住了，手腕上的力道虽然不大，却冰凉异常，像是幽夜里的女鬼手指，冷得教人心悸。她手指禁不住颤抖，方拢了一半的发统统化作无用功，只道：“三、三小姐……”
路圆圆松开了手，暗悔自己居然大意至此，再开口之际，面上已是一派笑意盈盈：“云开，你小时候又不是住在主宅那里，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云开还是有点茫然，但心里却慢慢接受，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路圆圆给她的每一句解释：“我小时候不是住在主宅那里。”路圆圆笑道：“你那时候年纪小，不大记事，后来有此在冬天落到池子里，发了三天烧，醒来之后都迷迷糊糊的，除了我，其他人都不怎么记得了。”
云开点点头：“……除了三小姐，其他人……我都……不记得了……”
路圆圆言笑晏晏，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就是这样。”
云开懵懂地应声：“嗯……”
路圆圆道：“所以就这样，不要多想。你没什么不应该的，都是我不好。”
云开急忙反驳道：“您怎么会不好？你可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了！”
路圆圆笑了一下，那笑也像是半凋的花，转瞬就谢去了。良久才道：“我一点都不好。”
云开撅起了嘴还想再反驳，路圆圆懒懒道：“既然没梳成就别梳了，反正又不出门，也没人会看。”云开非常轻易地被她带过了话题，道：“这怎么行！万一温……”
路圆圆道：“我又用不着费心讨好他。”
——再讨好，能逃得过弑父之仇？
如若温靖所言属实，那她这一回真是前途堪忧。本来她大致猜得到这一切幕后黑手，以为自家人不过是被推出来做替罪羊。没想到这替罪羊是做了，这罪居然也是真的犯了。自家老父唯一一点可取之处彻底崩塌。
云开正待开口，忽然望向窗户的方向：“三小姐，有人来了。而且……是不认识的人。”
这个时间，早饭已经送过，寻常也不应当有什么人来访。想到昨日温靖意有所指的话语，路圆圆微叹了一口气：“我大概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这玉瑶院不大，路圆圆随身的侍女不过云开一个，平日连个通报的人也支使不了。那人就这么长驱直入，云开肃了神色，立刻迎上去，猛然开门，险些和那人撞上。
云开定睛看着来人，年纪稍长的女性，姿色平平，一身虽不见华丽，倒也比寻常丫鬟多了些衣饰。容色端然，看来是个资历不短的侍女。她微微挑了眉：“你……？”
她的容貌稚气，气质却十分从容，眉目落落分明，眼眸清冽如冰。那侍女微微一怔，想不到她居然能有这般风度，更觉她眉眼之间竟似有几分熟悉，自家不由先矮了三分：“我……我是来见十七夫人的。”云开道：“你都不晓得自报家门？”那侍女又是一怔，眉目间隐隐浮起了怒气：“我是双成。”云开道：“是哪一位夫人遣你来的？”
她这句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双成强自压住了火气：“我说了，我是双成。”
云开是真心的不解，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疑惑：“是……‘我是双成’这位夫人遣你来的？”
双成的脸抽了一下：“我可是九夫人面前的头等侍女，你居然敢……”
她忽然停了话语，有些古怪地盯着云开看，越看就越觉得有些地方奇怪。云开被她盯得发毛，不由退了一步：“九夫人就九夫人嘛，你干什么……”
双成轻咳了一声，顺势进了房间，走到还是一头长发散乱的路圆圆面前，站在那儿也不行礼，眼底里浮起轻蔑。她是楚氏的家生子，自幼便跟着楚氏二小姐。楚氏世代门阀，千金小姐一言一行都极有讲究，从来不会乱了半分，眼前这人虽然也是出身大家，不过到底只是白衣商户，就算曾出了个尚书在朝堂，但礼法行止到底是万万不如自家小姐：“十七夫人。”
路圆圆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样的……双成有些切齿，目光又忍不住扫了一眼方才的少女。豆蔻年华，眉目如画，那分古怪越看就越是强烈，看久了竟令她有些不敢直视。云开莫名其妙：“你老是盯着我干嘛？”
路圆圆抬起眼睑，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似掠过一线寒意：“你是九夫人那的人？”
双成微微一慑，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说话也没了底气：“是……是……”
路圆圆慢悠悠道：“九夫人来，莫不是请我去她那里喝茶罢。”
双成有些尴尬，道：“十七夫人，其实我们夫人真……”
路圆圆直截了当地问：“是温靖让你带我去温老夫人那罢，不用废话了。”
双成明显一滞：“这……”楚怀冰遣她来确实不过是邀路圆圆去喝个茶，说些话，不知路圆圆为何会居然……她百思不得其解，目光又难以自控地飘向了云开，小小少女像是扎了针似的缩到了路圆圆身后：“你要干嘛！”
路圆圆眉间微颦，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云开，唇际泛起了一丝笑：“怎么了？”她笑靥宛然，可那双眼幽暗空洞，竟似透出无边无际的森冷疏离。
一触及那凉薄双目，双成就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嗫嚅道：“十、十七夫人，其实……”路圆圆不欲让她久留，便微抬了眼：“还不快走？”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也并不咄咄逼人，可那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近似于千金一令，教人不得不诚惶诚恐，服软听从。
双成一个激灵：“是！我这就带您去安颐园！”
路圆圆心思重重，也没来得及去想对方的异样。便道：“那就快点动身，早去早回。”云开道：“三小姐，我也……”路圆圆道：“你就待在这。”
云开有些失望。她这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像是蔫下耳朵的小白兔，双成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云开皱着眉避开她的视线，又往路圆圆靠了靠，撒娇似的又说道：“三小姐，让我和您一道吧，我还可以照顾您……”
娇憨纯真的小小少女，仿佛养在春闺，美好如玉，怀玉，怀玉……双成微微恍惚：“十七夫人，您身子不便，还是带个体己的人吧。”
云开没想到她居然会为自己说话，瞪了她一眼。她竟不觉尴尬愤怒，只觉得惊异——
双成想起自己那种熟悉的由来了。
眼前这小丫鬟和大小姐……明明是八竿子也不可能打到一块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相像到这种地步？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萧瑟兰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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