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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未谙风月,道说永相随(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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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澜.......回澜.......回澜到底是去了哪里?你到底是在哪里?纵马在山林间毫无目的地四处瞎撞,赫连阙隐在夜色中的神态让人辨不分明,但心中那无声的呐喊却是越来越忧急,仿佛已经翻涌成了炙热与冰冷交杂的火焰,转瞬间,便是洞穿了脆弱的心房,剧烈的疼。逆风而行,那冰冷的北风刮在脸颊上,刀割一般的疼,他却是恍若未觉,只是觉得,心上被悔恨与忧急交杂煎熬,撕扯着,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法想,只是想着倘若回澜有个好歹,倘若.......倘若.......不,他要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一人一马飞纵进密林深处,一只树叶折制的飞鹤闪着莹绿的光飞至赫连阙眼前,上下晃动着翅膀,嘴里吱吱轻叫着,就见赫连阙脸色微变,不等马儿停下,便是从马背之上飞扑下来,没有半分的犹豫,便是只身奔进密林深处,嘴里跌声唤着,“回澜——,回澜,你在哪儿?回澜?回答我,回澜——”夜色像是张牙舞爪的猛兽,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远处还隐隐传来狼的嚎叫,想起那个也许迷路了的回澜,想起那个怕黑的回澜,赫连阙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呼唤也越来越急。就见着那写着仓皇与忧急的身影快速地在密林间穿梭,焦急的目光在暗夜密林中,一再逡巡,然后,那一声急过一声的回澜,在暗夜里,此起彼落,不曾稍歇......
脚步停滞在密林中央,四周,除了聚拢的黑色之外,赫连阙像是已经不能辨识他物,整个密林半掩的夜空在他面前,旋转起来,越来越快,像是一个困局,将他密密罩住,动不了分毫。我不叫姑娘,我有名字的。姑姑都叫我回澜!回——澜——;你在想什么?怎么皱着眉,像个小老头似的?跟着你,我不怕。你不可以把我送回百花幽谷,你答应过我的.......回澜就知道,阙哥哥对我最好了。阙哥哥.......阙哥哥不要走,阙哥哥不要丢下回澜.......阙哥哥.......阙哥哥不要丢下回澜.......不要......百花幽谷,醉花坞前,少女无忧的笑脸,梨涡浅浅,之后的一颦一笑,都如惊鸿般,涌现脑海,赫连阙的脑子几乎快被忧急和懊悔给煎熬得爆炸,他才陡然惊觉,那一个困局,是回忆,也是他自己。可是,这一刻,他不想多想,他只想找到回澜,找到回澜,确定她平安,至少现在,他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是,那一瞬间,力气似乎被抽尽,眼前四转的黑暗,便是如同困住他的密网,他的嗓音整个低迷了下去,几近无声的喃喃问着,“回澜,你到底在哪儿?”
“阙哥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细若蚊鸣的呼唤,那般的熟悉和心悸。
赫连阙闻声蓦然转头,视线所及之处,那一抹纤细的银白身影像是骤然劈开这周遭黑暗的一道光,让他心间的晦涩阴云,顷刻间,便是烟消云散。那是回澜,那真的......是回澜。他定定望着那身影,连眼,也不敢眨上一眨,深怕这不过是他心头太多的惶急而生成的幻觉。
回澜望着他,除了方才那一声阙哥哥,她再不敢出声,也不敢朝他迈开步子,那一日,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和骤然合上,隔开他们的那扇门,终究成了烙在她心上的一道伤口,一经触碰,就会疼得厉害。她多么想朝着他奔去,可是她不能,也不敢。可是,下瞬间,她却是惊愕地睁大了眼,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因为那一反常态,猝然朝她飞奔过来,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便将她卷进怀里,密密搂住的赫连阙。阙哥哥.......阙哥哥.......熟悉的温暖与安定,她的阙哥哥呀.......他搂得好紧,那力道,那贴合,几乎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近,近到她能清晰地触碰到他的温度,聆听得到他的心跳,甚至能够清楚感觉到他的呼吸。眨眨眼,再眨眨眼,在确定这一切不是她的错觉之后,她眼里蓦然氤氲起泪光,垂在身侧的手,极缓极缓地抬起,在触碰到赫连阙肩背的一刹那,蓦然一紧,将赫连阙紧紧环住,然后,隐忍的泪意再难压制,回澜突然“哇”地一声,便是埋在赫连阙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回澜.......别哭呵,回澜——”突来的哭声,却是让赫连阙心头霎时乱作一团,慌了手脚,只能一边跌声劝着,一边笨拙得拍抚着回澜的背脊。无奈,回澜的哭声却是止也止不住,那泪花源源不断地从那红肿的小兔子眼睛里迸射出来,簌簌而落.......赫连阙拧紧了眉梢,却是无计可施,只能一再重复地唤着,回澜,不哭。不哭,回澜。
感受着那怀抱的呵护和温暖,回澜心上,累积了些时日的委屈突然尽数爆发,便是捏起粉拳,用力地捶在了赫连阙厚实的胸膛上,嘴里一经叫着,“阙哥哥,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你知不知道我好怕?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你最坏了,最讨厌了.......”
被这哭骂搅得心头更是一团糟,懊悔和内疚又更深了几层,赫连阙别无他法,索性是像抱小孩儿似的,将回澜密密搂着,然后轻轻摇晃起来,心上乱如麻,嘴上有些语无伦次地回应,“是!是!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最坏,最讨厌了。我不该丢下回澜,不该让回澜伤心。所以.......阙哥哥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丢下回澜一个人,再也不会让回澜找不到阙哥哥了,好不好?”
抽泣,再抽泣,回澜却是在这一串的承诺中,渐渐缓下了哭声,嗫嚅着问道,“真的?”
赫连阙低头看她,那哭红的双眼,哭红的鼻尖,真的是好可爱。启唇轻笑,赫连阙手痒地伸手夹住那俏红的鼻尖,轻轻一捏,听着回澜不甘心,模糊的咕哝声,他扑哧一声轻笑,松开她,揉了揉她的发丝,“当然是真的!”
回澜先是欣喜地轻笑,而后,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眸光又在瞬间暗淡了下来,“可是......可是你那些同门.......”
眸色也是一暗,赫连阙沉吟了一瞬,便是再度抬头望向回澜,轻笑,“不要去想那些,至少现在,什么也别想.......我现在就走!在那之前,什么也别想!”话落,他执了回澜的手,目光中的坚定,略略遮掩了深处的沉阒。
回澜却是有些震慑地抬头看他,心头有喜有甜,却有更多的踌躇与不安,“可是......可是阙哥哥,真的没关系吗?你的掌门之位.......也没关系吗?”
目光微暗,赫连阙唇角的笑痕有一瞬的牵强,他却是压下了心头的种种缠绕,只是紧了紧回澜的手,“我说了,现在什么都别想。我们现在就走,就你,跟我。好吗?”
掩下了心上隐忧,回澜望着赫连阙的眼,淡淡地笑了,轻轻点头。赫连阙也是展唇而笑,轻扯住她的手,牵住她,朝着密林的另一头奔去。只是,相较于来时的忧急,这一回,他们相随的步伐间,多了几分轻快,多了几分期待.......
脉苏萦绕着百花香气的身影,在两人走远之后,渐渐浮现在密林之中,伴随着目送两人远走的背影,一记叹息被吹散在夜空深处.......澜儿,希望你的抉择不会再让遗憾延续,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澜儿,澜儿是个普通人,他们都一直希望的,普通人.......
像是春末时节,漫天飞舞的粉红花瓣,转瞬间,便是一季春散,桃花落尽。三十三重天上,本是没有四季之分,花开花落,但是,脉苏却是偏爱人间景致,尤其甚爱落花纷飞,所以,作为司掌百花的司花神,她的居处总是处于一遍花海之中,常常都是落英缤纷,只是往往,今日是春,明日便是冬。今早是桃花,明日,便是落梅。
绣满百花图案的长长织云裙摆,在地面上逶迤而过,沾染上几瓣新坠的桃花,晕上几许淡淡的桃香。绣花的丝履却是猝然停住,前方不过咫尺之遥,便是白玉石阶。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扑腾着翅膀从桃林深处飞出,停在脉苏肩上,撒娇似的低鸣一声,然后便是歪着头,用那鲜红尖长的喙,轻轻梳理着那身五彩斑斓的羽毛。半抬起浓密的眼睫,脉苏不动声色地朝着窗户上垂挂的半卷纱帘望去,略略沉思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敛起裙摆,款款步进那被云彩和落花所掩映的雅致小楼.......
小楼四面开窗,三面都是花海环绕,独独有一面,临于半空,临窗远眺,便是万里云海。那扇窗此时正是半启,一道人影正临风,负手立于窗前。昂长的身形,一袭银白长衫,参杂着几许银白的发丝被墨玉簪半挽,手里一把墨扇轻摇着,正举目望着窗外云海,那背影,却透着一股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好好的破日神殿不待,却来了小神这醉花坞,看来,神君大功告成,是指日可待了?”脉苏缓步走进屋内,淡淡开口,平静柔和的嗓音中却隐隐夹带着一丝嘲讽。
面窗而站的人缓缓回过头来,神清俊朗,刀刻般的眉,衬着剑般锐利,星般深邃的眼,英气威武,目光如流云,轻轻掠过脉苏,轻易在她身上嗅到了一丝淡不可闻的异域气息,“神魔之战已过去九百年,虽说当时你受创不深,但也该潜心修行,何况,梵夙至今不知所踪,你实在不该常到下界走动。”
“小神该叩谢神君关怀么?”轻扯唇角,脉苏话语里的嘲讽再不隐藏。
那人眉峰微蹙,那双如同黑曜石般,黑得纯粹的眼眸半掩,“脉苏,你我兄妹,一定要这样说话吗?”是了,那人正是脉苏同父同母的胞兄,同为当今天帝子嗣,人称天上地下,战无不胜的战神,破日神君,寒朔。只是,自从九百年前,在九莲池畔与魔界少主梵夙最后一战之后,虽也是将魔界少主打落凡尘,但也被其重创,九百年来,一直在破日神殿内闭门不出,就连一向与他感情甚好的脉苏,这九百年来,也不过得见他数次,而这一次,是第一回,他出现在破日神殿之外。所以,脉苏想来,他只怕是大功告成了。
“兄妹?”脉苏笑了,笑得苦楚,笑得嘲弄,“我的哥哥,是寒朔,不是破日神君。”
寒朔目光一滞,沉吟了半晌,才低低回道,“寒朔早已是破日神君,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是,寒朔不是破日神君。我的哥哥,寒朔,是这三界之中最善良,最温柔,也最深情的人,他不会跟破日神君一样,随随便便斩杀一条性命,眼也不眨,用无数的生命,写就他那个浴血战神,他那个战无不胜的破日神君的封号。”脉苏扬高了嗓音嘶喊,眼里,氤氲着几许晶莹的泪光。
“有的时候,各为其主,别无他法,只能以战止战。”寒朔神态还是没有半分的波动,就如他当年他接过那破日神君的封号,披甲上阵,面对妹妹的诘问,一样。“你无法接受,只是因为你太善良,三界众生,在你眼里,都是一视同仁。可是我不一样,因为要守护一些东西,我注定,只能浴血而战。关于这点,你终有一天会想通的。”眼见着脉苏虽然较千年前沉稳了许多,却还是难掩几分孩子气,任性地别过头去,不理他时,寒朔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沉默了良久,才又开了口,只是这一回,那双纯粹的黑眸里,却隐隐闪过一道光亮,“今日我来,是要问你.......那个孩子.......在哪儿?”
脉苏眼儿惊讶地一抬,神色有丝怔忪,还有一丝仓皇,虽然在短短的一瞬过后,她便将这些情绪都收敛起来,笑着反问寒朔,“孩子?什么孩子?”眼见着寒朔千年来始终沉阒如深潭的眸子,几不可见地微闪,脉苏唇间的笑痕扩大,“哦?是那个.......被你亲手打下九莲池的孩子么?”此话一出,寒朔千年不变的眸色蓦地瑟缩,神态有一瞬间怔忪的死白,握住墨扇的手紧紧一握,指节泛白,脉苏的笑容褪去,眼神悲凉而愤怒,“人家说虎毒不食子啊!那天,九莲池畔,你有听到寸心痛断肝肠的哭喊吗?你有听到吗?还是说,只是假装听不到,假装忘记了?就算是还存有多少的侥幸都好,也在九莲池畔,被击溃了,土崩瓦解,我也会问,这个人.......真的是我哥哥吗?”
“脉苏,有些事情.......”舔了舔唇,寒朔双手交错在扇柄之上,紧紧交握,好一会儿后,才有了再度开口的力气。
“九百年了。三十三重天上,你看云来云往,云聚云散的九百年,我不敢去想象,对于被困在荆棘海底的寸心来说,是多么的漫长。”眼里噙着的泪倏然滑落,脉苏的眼神在转向寒朔时,又陡然愤怒起来,“不要再跟我说什么魔界野心,祸患三界,不得不除。有野心的那也是她父兄,关寸心什么事?那个时候,她只是安心做着你的妻子,为你孕育着孩子,不管你多忙,也是守在你们的家里,一心一意等着你,结果她等来的是什么?我真的.......真的好后悔,有的时候,我甚至后悔那个时候贪玩,总是趁你忙的时候,偷偷溜到下界去,才会认识了寸心了。倘若寸心没有认识我,那也就不会认识你,我夜夜都能听见那日寸心在九莲池畔的哭喊,我就没法原谅你,更没法原谅我自己。”话落,脉苏别过头去,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神色却在瞬间由懊悔转为坚决,“如果神君今日前来,是为了询问小神,那个被打落九莲池的孩子,如今现在何处的话,那神君注定是要失望了。九莲池下,不生飞鱼,不浮鸿羽,一个因着母体受创,本就先天不良,刚刚降生的孩子,何来逃生的可能?如果神君是想赶尽杀绝的话,大可省了一事。”
略带几分仓皇地别过头,寒朔半垂下眼,再辨不明他眼中的思绪,只听他平稳的嗓音续道,“我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神魔大战之前,你曾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九莲池中的圣水莲居然是并蒂双蕾,可是,战后,你呈与父皇的圣水莲,却单单.......只有一朵。”
一抹惊惶倏地划过脉苏冰蓝的眼瞳,蓦然抬头,毫无预警地撞上寒朔沉如深潭的黑眸,“所以,我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让我丝毫感应不到她的存在。可是我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寒朔走至脉苏跟前,定定望着她,一瞬不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脉苏竟然在她那战无不胜,浴血无数的兄长眼里,看到了一丝隐藏的脆弱,甚至是.......哀求。
心上一阵刺疼,脉苏却是仓皇地别开眼去,深吸一口气,她不让自己心软,“就算还活着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吗?而你认为,她会高兴自己有了父亲,却是个狠心将她娘亲囚禁于深海囹圄,将她打落九莲池的父亲吗?是啊,战无不胜的破日神君,名传三界,多么的威风。或许,在神君看来,身为你的女儿,她该高兴,该骄傲的,是么?”话落,脉苏终究还是不忍去看兄长眼中,一瞬的悲凉,蓦地一拂袖,坚决道,“我答应过寸心,倘若可能,保那个孩子,普通人的一生。她在母体中受创,后又跌落九莲池,在圣水莲中沉睡了七百多年,方才降世,我小心翼翼,日日用百花露滋养,方才得保她平安,那孩子.......不仅是寸心的牵挂,也是我的宝,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她。如今,她不过是凡人的豆蔻年华,人生匆匆,不过数十寒暑,你就当作她早已不再了,允她凡人一生,又如何?”语毕,脉苏不再看兄长蓦然萧瑟的容颜,匆匆举步,仓皇地逃进内室.......
屋内,那光可鉴人的地面倒映着寒朔的身影,苍凉,孤寂,而且萧瑟,一个趔趄,他昂藏的身影瞬间地颓败,一手深深嵌入窗框,只是,喉间蓦地一腥,一口隐忍多时的血,突地喷洒了出来.......他抬手,轻轻拭净,半晌后,才撑起身子,略略踉跄着,慢慢走了出去。一阵风起,落英缤纷,桃香四散,又是一场,桃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