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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尺素忽传青鸟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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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碟精致且看着卖相极好的小菜摆在木桌的中间,引人食指大动的香味飘溢鼻端,让人除了吞口水之外,腹中所唱的空城计也是越加响亮了。只是,这个时候坐在桌子两端的一男一女,却显得有些奇怪。云落骞一脚率性地横跨在木凳上,一袭织金绣的白毛狐袍,被他一身混混儿似的举动破坏殆尽,怪异的是,一向最爱表现,最爱美女的云大少这会儿却是理也不理坐在对面的凤浅羽,甚至闷声不吭地只是一径儿吃着饭,吃到就连碗里没了菜也像是一无所觉,只是一直猛刨着白饭。一袭冰蓝滚毛袄,凤浅羽还是习惯性地披散在肩上,墨发如缎,额间那颗银锁萤石流转着温润的光,服帖在她白皙的额间,手上捧着碗,低头吃了一口之后,便是抬起眼,又是欲言又止地望向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云落骞。
自那日从连元镇离开到今日,云落骞便没有开过口,对她也是爱理不理,虽然冷了仍然会让她加衣,累了仍然会体贴地停下休息,却总是拉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凤浅羽不是不知道他在生气,也隐约猜到他是在气些什么,但她本身就是个很淡的人,平日里两人相处,大多的时候也都是云落骞说,她听,如今两人陷入了这般冷漠的僵局,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也便是沉默了。然后,云落骞的脸色就是越来越难看,气氛也是越来越僵凝。咽下喉间一记叹息,凤浅羽淡定如海的眸子深处隐隐幽荡过一缕黢黑的深蓝,却是转瞬即逝,抬起手,夹起一箸菜,她默默夹到云落骞除了白饭,便已经空了的碗里……
一径刨饭的动作僵住,云落骞始终维持着那个低头的高度,不动也不移,好一会儿,他才极慢极慢地缓缓抬起头,那双幽黑深邃的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凤浅羽恍惚着,好像见到了她曾在梦境之中,从海底仰望时,深蓝近黑的海水……只是,云落骞复杂难解的目光在落在凤浅羽面容之上片刻之后,被她仍然平淡如同云烟的宁静击得恼火,眼里腾起两簇怒火,他狠狠一咬牙,而后,猝然站起身来,转身便走。还哥俩儿好的揽了小二哥,一边笑问着,一边往客栈外走去,“小二哥,给小爷说说,你们这千禧镇里哪里最好玩儿,哪里美女最多啊?”
凤浅羽捧着碗,默默目送他走出客栈,一个拐弯再瞧不见了,才慢慢回转过眸子来,暗淡下的眼眸深处,却全是黯然神伤。咬着唇,她只是再平静不过地放下了手里不过只是刨了两口的白饭,除了脸色白了些外,她平静得看不出半分的异样,是的,只除了……脸色白了些之外。
突然,颈后传来一丝异样的敏感,仿佛,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一直窥视着自己似的。警觉和戒备在瞬间袭上心扉,她眼里,精光暗闪,在回头的同一瞬间,轻扣起的两指间,一缕银光极快地射向身后,准确地钉住了身后柱子上一只褐色的蝎子上,那蝎子挣扎着,挣扎着……那双阴沉的眸子不甘地盯视着淡定如斯的凤浅羽,然后……在凤浅羽淡如云烟的注视中,化成一摊令人作呕的紫液,沿着柱子滴落……
凤浅羽却只是再平静地不过地扫视着那摊紫液,一只蝎子居然在监视他们。可是……为什么要监视他们呢?才这么想着,凤浅羽脸色蓦然变了,她拎起裙摆朝客栈外狂奔而去,平静的面容被撕裂了,那样的惊慌,那样的焦灼,一手拽紧了小二哥干瘦的手腕,丝毫没有将小二哥疼痛到有些狰狞的面容看在眼里,她只是有些轻微的颤抖着,促声追问,“云呢?云去哪儿了?”
那是一所闹中取静的漂亮花楼,暗夜幢幢中,那高悬的几串各色彩灯,绽放着柔和但却旖旎的光,楼内隐隐传出的丝竹调笑,奢靡中却让人感受到几许在这烟花之地本不可能会有的清雅来。云落骞原本是为着跟凤浅羽赌气,便是这么一路来了小二哥口中,千禧镇最出名的这家花楼。只是到了这里,云落骞却从心底升起了几分兴味,脸上也浮现出多日未曾见过的笑容。信步走进,那充满胭脂艳色的满目奢靡,无视满室的男女和自动贴粘上来,纠缠不休的一干花娘,只是径自走到正厅前,那扇用绢布绘画而成的牡丹的屏风面前,一旁如行云流水般提诗云:牡丹自是真国色,风鬟雨鬓又何妨。另外一侧,上书四个大字:活色生香。
“好一个活色生香!”云落骞扯唇邪笑,淡哼一声,斜挑的眸子深处闪烁着几分戏谑,居然有妓院将自己的姑娘比喻成牡丹,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位公子,可是为晓寒姑娘而来?”桃红衣裙的小丫鬟如同初绽的粉桃,小脸粉扑扑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去,说实话,可比他跟前这些个纠缠不休的花娘们好上太多了,而且奇怪的是,见到这小丫鬟走到她跟前来,那些个花娘都是一脸悻悻然,不甘不愿地哼了声,却都放开了揪住云落骞的手,纷纷走避。这让云落骞有些诧异之余,对小丫鬟口中的晓寒姑娘却是更加好奇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位晓寒姑娘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丫鬟的询问。他在思索之时,也就索性半声不吭,由着小丫头自己去猜测误会,将错就错。果然,那小丫鬟见他不吭声,便也是当他默认了,有些暧昧地低笑了一声,而后轻道,“公子,这边请!”
一路跟着小丫鬟穿过了热闹的弄堂,直朝着花楼深处走去,远远地将正厅,偏厅,各厅的喧嚣吵闹给抛在了身后。行进之中,却是越来越往僻静处而去。人说曲径通幽处,云大少倒是没有什么不安,只是若有所思地觑着前方提着灯笼领路的小丫头,心上的困惑和好奇都是越积越深。这晓寒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倘若是这活色生香楼中重要的人,这小丫头为何却是在没有认真核实过他的身份之前,便这么贸然将他带了来?还是……这当中当真是有什么隐情?
一路沉默着,远远的,已经几乎听不见身后的吵闹了,反而是一阵清越婉转的琴声被夜风吹送而来,由远及近,愉悦了一耳。一个回转,眼前的石子路在转过太湖石叠起的假山后,已经到了尽头,眼前,却是豁然开朗。当真是应了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眼前的阁楼倒也称不上是遗世独立的雅致,只是位于一片清雅的竹林之中,傍衬着月色和灯影,隐隐绰绰,自是多出了两分清幽宁谧。而那琴声,很显然的,便是从那半开的阁楼窗户之内传出的。
小丫鬟在楼梯口吹熄了手里的灯笼,将云落骞领着一路攀上木制的楼梯,停在珠帘垂落的厢房门前,小丫鬟福了福身,便是径自退下去了。云落骞立在珠帘之外,聆听着帘内铮铮琴声,透过那隐隐绰绰的珠帘,瞧见了厢房内侧身而做,纤纤十指错落有致地拨动着一把半月琴,渗着银光的琴弦和晕黄的烛火,衬得那纤纤玉指,晶莹通透。云落骞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越走越近,几乎完全沉醉在那琴音之中。然后,他隐约看清了那张半掩在月琴之后的面容,眉若远山黛,唇如含朱丹,那媚眼含情,粉唇噙意,真真是个美人。更让云落骞心弦为之一动的是,那眉那眼,居然与一个人胜似神似……凤浅羽。只是,那神韵却是截然不同的,可以说是凤浅羽的轻灵,凤浅羽的素雅,凤浅羽的清新,凤浅羽的淡定,几乎都是这世上无人能比的,何况,那女子,虽是美,但却是真正漾着一股风尘女子的魅惑与妖媚,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勾人。
一管玉笛就在他凝目打量的同时破空而来,云落骞单手顺势一挥,便已然将那管玉笛牢牢拽在了手里,眼见着那女子投来一记娇媚的瞥视,云落骞倒是回以一记邪笑,便是不客气地将那玉笛横上薄唇,萧声和着琴音,在阁楼之上时而轻柔时而高亢地响起,远荡在深沉如墨的暗夜里……
随着女子纤纤十指在琴弦之中当心划圆,最后一个音符在女子指上,在云落骞唇边,归于沉寂。那女子将半月琴慢慢贴靠在墙上放妥,转头望着云落骞,便是盈盈笑着,娇娇媚媚地偎了过来,“公子的箫声真是让人叫绝,小女子好生景仰!”
云落骞没有推开偎将过来的软玉温香,而是若有所思地瞅望着跟前的女人,她不是人。几乎就在望见的第一瞬间,他就已经肯定了这一点。只是……她究竟是什么?是法力高深到已经能够随性敛去本身之气,还是……他略略蹙眉,望着她如同凤浅羽的眉宇间,那非神,非妖,非人的精魂,和那张有几分神似凤浅羽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忍不住迷惑,以为,她也是那个不死鸟的凤族侥幸存活的遗孤。但也只是几乎而已,这样的妖媚,这样的浑身风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跟浅羽扯上关系?心上思绪,已经是百转千回,面上云落骞却是笑得俊魅,刻意展现出垂涎且色迷迷的笑容,不客气地将手搁上女子的后腰,用力一紧,薄唇便是靠上女子耳畔,低道,“晓寒姑娘的琴音才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只得一回闻啊!”
那晓寒姑娘似乎是异常地乐意靠近云落骞,当下娇躯便是柔若无骨地往他怀里紧靠,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纤纤玉指似有意若无意地轻拂着,轻仰着头,在云落骞耳畔吐气如兰,“公子这是在夸人家么?晓寒也不谦虚,就说晓寒跟公子……绝配如何?”
好一个将魅惑之术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的女人,饶是已经有了戒心的云落骞也在这样的软语温声中,有了一瞬间的闪神恍惚,在心里冷笑一声,云落骞表面上却是笑得仿佛已经为了她神魂颠倒,“晓寒姑娘这么说,岂不是让我受宠若惊么?”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地俯下头去,薄唇一寸寸靠近晓寒微张的粉唇,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作戏到什么程度?
晓寒妖媚的眸子深处闪烁着一丝阴光,却是跟云落骞所料想地完全相反,非但没有推开,反而便是略踮起了脚尖,将粉唇凑了上去。在两唇相贴的那一瞬间,云落骞却反而像是被吓了一跳,急急地退将开来,满脸惊色,一只手下意识地揩起薄唇,第一次觉得唇上沾染到女人的胭脂,是这般的难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方才那股始终存在的淡淡幽香突然间像是浓郁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女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但他却分明看到了她那张妖媚的面容之上的讥诮与嘲讽。没想到,他还是着了人的道了。就在这么想着的当口,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隐约瞧见女子轻轻摇晃着腕上的铃铛,他的头却是撕扯般的疼痛起来。那疼太过难忍,他感觉到意识仿佛就快要被抽离自己的躯体,一个踉跄,他狠狠地摔跌在地,往日里的意气风发成了苍白无力,他只是痛得踌躇地抱紧了自己仿佛快要撕裂开来的头,在地上疯狂地转扑着,嘶吼着……
眼看着云落骞痛苦的模样,晓寒却像是很开心的似的,抿唇讽笑,眼看是尘埃落定了。她摇晃腕铃的动作越来越快,云落骞的嘶吼声也是越来越痛苦……
“住手!”一声清脆的喝止过后,凤浅羽蓝色的裙裾化成一道流云自窗外的暗夜之中卷进,一束金光闪过,晓寒来不及躲避的手被火焰纹上一道痕迹,她捧着受伤的手,满眼愤恨地盯视着突然出现的凤浅羽。而凤浅羽,却是再望见这张脸时,呆愣住了。直到云落骞的痛呼声传进耳里,她才连忙回过神来,冲将上去,将云落骞扶进怀里,一贯淡定的眼里这会儿全是担忧与惊惶,只是跌声唤着,“云,云……”
隐隐听到了凤浅羽的声音,还有那话语中掩饰不了的关怀,让云落骞的心上暖了起来。疼痛已经随着铃声的静止而减轻了,他却只有虚弱睁开眼来的力气,望着凤浅羽有些模糊的面容,他扯扯唇,想笑,却是力不从心。
“云——”低低唤着,凤浅羽觉得心好疼,眼里蓦然有了一丝湿意,她怔住,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是她却是有感觉的,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是……来不及再深思,身后一道强光蓦地袭来,她将云落骞往旁一送,在险险躲过一击之后,单手轻扣,便是飞身向前。就见两个女子,一红一蓝都是化为了两道光影,在阁楼之中你来我往地缠斗,只是,那身手实在是太快了,除了不断在两人的法力之中被破坏的物品,云落骞虚弱的目光中,就只看得见两道不断闪烁的光线,他想,好在,他们是在晓寒不知何时结起的结界当中,否则,光是眼前这景象,不是会把那些个凡人给吓死?隐隐的疼,他却像是被人抽光了力气,明明是想要起来帮凤浅羽一把的,却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担忧地注视半空中缠斗的光影,即便他也看不出个究竟。
突然,两道光影幻化而成的光球,在半空中一个爆破,两个女子蓦地停了下来,各立一端地对视着,以眼神交着战,不发一言地峙立着。像是过了好久,凤浅羽率先移开了视线,回过身来,小心地将云落骞扶起,两人转身往阁楼之外走。那晓寒居然也不来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凤浅羽单手一挥,破了她的结界,扶着云落骞走出了阁楼。直到,他们已经走远了,晓寒突然间一个软倒,喉间一口隐忍了多时的血,“噗”地喷洒而出,她苍白的娇容之上,却浮现诡异的笑痕,她伤成这样,那个心急着救人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更何况,他们当真以为就能这么走掉么?
凤浅羽不发一言地扶着云落骞朝前走,云落骞却是心虚地不时偷觑着凤浅羽还是淡定无波澜的面容,真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明显感受到的,她的挂怀,她的忧心,她的焦急,都只是他的幻觉了。
突然,凤浅羽停下脚步来,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被她看得有些心慌,气虚地道,“怎……怎么了?”
“脏了!”凤浅羽却只是再平淡不过地回了他两句话。
“什么?”云落骞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就见着凤浅羽不由分说地伸过手来,便是往他的唇上揩去,“喂!喂!你干什么?”他直觉地闪躲着,却怎么都躲不开凤浅羽的手,唇上被她手指一揩,他眼角余光瞧见她指上的淡淡粉红,这才蓦然想起那定然是方才晓寒留在自己唇上的胭脂。他脸上一红,却是越加心虚地一僵,然后,便是再也躲不开不知是惩罚,还是厄运,凤浅羽擦拭的力道越来越大,不管他怎么闪躲,怎么求饶,然后,在那个晚上深凉的夜风里,云落骞的唇被擦得高高肿起,像是一根腊肠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认知,那就是,千万不要小瞧了女人的醋劲,即便是再冷静不过的女人吃起醋来,也是很可怕的。
然后便是,在那之后的很久,他也还在思索着凤浅羽在扶着他离开晓寒的阁楼前,对着晓寒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那张脸……是偷来的吧?”晓寒的脸是偷来的?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脸不是晓寒的么?那又是谁的呢?可是……脸也能有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