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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四年十二月二日 录 ...

  •   不曾有人来问我这个故事。你是第一个。但听这个故事的,你不是第一个。
      墙。
      床。
      天花板。
      还有茶壶。
      我跟它们讲这个故事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可惜,它们没有记忆,也不会传播。这么好的故事,我不能带到坟墓去。你应该录下来,有节制地录。我心里有很多不健康的东西,如果一个听众都没有,不痛快;但听众太多,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
      你说得很对。
      一百多岁的脸也是脸。
      我好像找到知音了。

      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耳朵特别灵,树叶落地,能听到炸弹响。我整天觉得飞机在我的头顶盘旋,我疑心又是小日本来侵略中国;睁开眼睛,其实是我们的民航飞机在飞。这里与飞机场很近。
      我知道我的思想又回到了历史——不是零零碎碎地回到,而是完全彻底地回到了。人老了爱回忆。他的全部财富只有回忆。我的历史整整一百零二年了。老年公寓里,数我最老。他们多数喊我叔叔,有一位叫我老哥的,因为跟一个年轻一点的老头儿共同猜测一个老妹妹年轻时能美到什么程度,话不投机,吵起来,结果犯了病,一顿饭的工夫,死了。看到他的遗体,我没有十分难过:人,早晚得死;若都不死,地球黑压压的一片,像个大蚂蚁窝,这世界成什么体统?
      我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不然不会闭上眼睛就做梦。
      我的梦很奇怪。有的是历史上发生过的,有的虽不是历史却总跟历史有那么多牵连。
      我常梦见的,是一口酒窖。酒窖很大,能容下五湖四海。于是,许多人物,许多事件都在里面发酵;酒窖的味道因此一言难尽。刚有酒窖的时候,人呀,事呀,没有什么大差异,但一经发酵就变味了,具体变成了什么东西,完全看你的所需、时代的所需:有的发酵成臭豆腐,有的发酵成液化气儿,有的发酵成美酒,有的——如果与时代不宜,也可能发酵成一堆什么屎。
      我梦中的酒窖,历史很长。因为,我曾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古猿人蹲在酒窖边舀酒喝。
      对酒窖的历史和容量,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最让我心动的,是我常常梦见有一朵莲花盛开在酒窖中央。有一次,莲花突然变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人,红红的嘴唇轻轻地贴着我的耳根,呼唤我的名字:“福堂……福堂……”
      我醒了,想努力抓住她,她却不在。我双手抓住的是空气。那一夜,我嚎啕大哭,哭声比飞机的声音还大。这里的人以为我疯了。其实,他们不懂我的心。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回到了二十几岁。
      现在活着的人,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女人是谁。
      我认识她,是在八十五年前,即公元一九一九年。我活了一百多岁,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女人:你渴望看到她的眼睛,但她一旦注视你的时候,你却突然像缺钙一样,没有能力靠近她半步。她的美貌,让你爱恋;她的威严,让你无法侵犯;她的纯洁,让你天生的动物性荡然无存。
      动物性,你懂吗?
      淫。
      你的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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