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寻路雨遮灯》方千寻

5、（五）

　　可惜，他们几乎翻遍了整座山庄，依然找不到温残艳的“老巢”在哪里。
　　这座庄园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上许多，放眼望去，竟似看不到尽头，加上庄内每隔几步即布有一道暗阵，饶是王小石自幼追随天衣居士，对八卦阵法有所钻研，破解起来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眼见夜幕已渐降临，二人对望一眼，默契地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些东西。

　　可是，即使知道人在江湖餐风露宿是在所难免，即使老大一再教育他“挑食的小孩是不对的”，谢十三也无法容忍自己去啃那又冷又硬的馒头。
　　王小石也不强求，自顾自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对待任性挑剔的小孩子，王小石的办法是：随他。
　　等他累了，饿了，想通了，自然就会明白该怎么做，问题也就解决了。

　　谢十三觉得委屈。
　　他突然开始有点想家。
　　想到家里大哥做的热腾腾的刀削面，香喷喷的荷叶饭，肚子就好像更饿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
　　这里虽然荒无人烟，毕竟树木林立，总会有些飞禽走兽让他祭祭五脏庙，实在不行抓到只老鼠来烤也好。

　　王小石叫住他：“你懂机关？”
　　谢十三坦然摊手：“不懂。”
　　王小石继续问：“你会破阵？”
　　谢十三真诚地答：“不会。”
　　王小石无奈叹了口气，提醒他道：“这里遍地机关，你一个人出去，很容易中人埋伏。”
　　“所以你还是跟着我比较好，以免我一个不小心中了埋伏。”谢十三咧嘴一笑，“放心，有福同享，兄弟我找到好吃的一定会算你一份。”
　　王小石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可真要多谢你了。”
　　谢十三豪爽地一手搭上王小石肩膀，嘿嘿笑道：“不客气。”
　　这次王小石连对天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下了。
　　如果不是这少年明显的南方口音，王小石简直要怀疑他是唐宝牛或方恨少乔装易容的了。
　　只是他也实在不忍见这少年丧生在山庄的机关之下，只得站起来拍拍衣服，跟在谢十三身后。

　　“那边好像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谢十三喜道。
　　王小石抬首望去，果见不远处斑驳的树影下坐着一个人，白衣如雪，长发披肩，微垂着头似在凝思，月光下，只一个侧影已令人惊艳。
　　王小石一震，巨大的喜悦令他不及阻止谢十三那声石破天惊且一旦传出江湖必将令所有武林人士跌破下巴的招呼。
　　“喂，姑娘，”谢十三扬声叫道，“请问……唔唔……唔唔唔……”下面的话自然是被王小石用手捂住。
　　白衣人闻声转首，淡淡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仿如月华出岫，英气成采。
　　谢十三一时愣住。
　　但见那人剑眉星目，虽然秀逸，却是英气逼人，哪有半分像“姑娘”了？

　　王小石心中喜极，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这月下独坐的，正是他踏遍千山、念兹在兹的人。
　　无情朝他淡淡一笑，却让王小石觉得十足安心：“你来了。”
　　“我来了。”王小石回以一笑，目光落在无情周身，忽脸色一凝：“这是……”

　　皓月当空。
　　风悠悠地吹，树叶纷纷地落，春风中浮动着木叶的清香。
　　这是一种极清雅的意境。
　　王小石的神色却立转为凝重，如临大敌般的凝重。
　　在这极为平常，极为自然的纷落中，他看见了一种可怕的韵律。
　　——风吹动着树叶飘落的形态象是舞者流云的水袖。
　　树叶在落，却不是随风向的落，而是错落有致，速度均匀。
　　树叶似刀将上方封得严严实实，夜风似鞭将左右围得水泄不通，而风中的香气则好似一张漫天巨网……
　　无情整个人都落在了它们的包围中。
　　就连身处阵外的王小石，也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压力。

　　“这是……”王小石曾听师父天一居士提及过此阵，亲眼见到，却是头一遭。
　　“此阵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八宫八门的方位不断变化，以自然之景成围杀之势。”无情宁定地道，“我一心只顾察看此阵，不想竟反为其所困。”
　　王小石点了点头，开始观察起无情所处的阵势。
　　——八卦中八个宫位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宫亦有五行所属，水之五行之气对应于坎宫，木之五行之气对应于震巽宫，火之五行之气对应于离宫，金之五行之气对应于乾兑宫，余下坤艮宫就是土之五行所对应的宫位了。
　　八门者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加临者，随八卦而起休。休属坎位，生属艮位，伤属震位，杜属巽位，景属离位，死属坤位，惊属兑位，开属乾位。
　　——八门中取休、生、开三者为吉，余皆凶门。
　　然八门间相生流转，五行之属圆如太极，生生不息，攻众物不可，攻一物虽可，但左右交相呼应，变幻莫测，立可相护，被困之人，唯有死路一条。
　　正凝思间，忽听无情道：“此中事物只懂守，不懂攻，是故阵中倘若阵立，当可无虞。”
　　王小石经无情这一提点，豁然而通。
　　——此阵不能近攻，只能远击，若近解得阵哗，立逢死劫。
　　是以无情虽认清了阵中变化，却无法破阵。
　　只因他已身陷阵中。
　　但此阵瞬息万变，阵外之人若无阵中人指点而强行闯入阵中，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如今王无二人联手，要破此阵本来不难。
　　糟糕的是，王小石分明感觉到树影摇曳中还有一些不属于风摇动枝叶的声音。
　　他看不见对方，却可以感应到对方的气息。
　　只要他一动手破阵，背后空门必然大露。
　　这无疑是把自己的脖子送上去给人砍。

　　谢十三见王小石神色有异，这人平时笑嘻嘻的，一旦凝重起来，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正待开口询问，忽听王小石道：“谢兄弟。”
　　谢十三一愣，下意识地应了声。
　　王小石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那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青钢剑，如果一定要说它与别的剑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它的尺寸略长，比一般青钢剑长出约三寸许，但谢十三身形本就高瘦，这柄剑佩在他身上，倒也不显突兀。
　　王小石真诚地道：“你的剑真不错。”
　　谢十三听人赞他剑好，顿时开心起来：“它叫青眼。”他的手轻轻握住剑柄，就像初恋少年牵住了恋人的手。
　　“有件事，倒要请谢兄弟帮忙。”
　　谢十三的眼睛更亮了，他在等王小石说下去。
　　王小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无情心中一动，已猜到几分：“不可，我再参详一番，或许另有破阵之法。”
　　王小石微微一笑：“还请师兄替小石坐镇。”
　　他的神情潇洒已极，脚踏九宫八卦方位，迈步向无情走去。
　　这阵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被困阵中者，稍有差池，便会被阵中暗伏的杀机反噬。
　　无情在里面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不想让无情冒这个险。
　　所以他选择自己冒险。
　　他要入阵。
　　破阵。

　　王小石甫一入阵，阵中的情势立时发生变化。
　　方圆十丈之内，突然狂风大作。
　　狂风怒吼，阴霾压地，风象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几令他窒息。
　　他每移一步，前方的树叶就象被一道无形的巨力吸引般骤聚向他，周围的风也越来越密，如刀剑般呼啸着砍刺向他。
　　风刀无形，叶剑密如急雨，这是任何武功修为都难堪破的自然之局。
　　王小石身处这风刀叶剑中，只能随着风势旋转。
　　就好像他也是这无数落叶中的一片。
　　但他却没有停。
　　他的脚步，依然缓慢而坚定地迈向无情。

　　王小石腰间也有剑。
　　但他没有拔剑。
　　拔剑的是谢十三。
　　剑出鞘。
　　“呛啷”一声，清悦好听。
　　剑光清亮，在月华下流动着雪意。
　　这剑虽普通，倒也算得是把好剑。
　　剑在手中，他却甩手飞掷了出去。
　　剑自王小石头顶掠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洒利的弧形，“叮”地一声没入地面。
　　地面与剑身相交处，乍然裂开数道口子。

　　这时际，王小石已一步跨至，手按剑柄，将剑从地面拔了出来。
　　剑身轻颤，剑指苍天。
　　剑锋依然清亮而带雪意，仿佛从未插入过地面。
　　王小石不作停留，剑在空中，疾舞出漫天剑花，始终以坤字为电，震字成雷，身形亦在不停地转换。
　　飞沙落叶，齐汇于剑尖，随着王小石手中的青钢剑舞动，风刀叶剑的杀伤力已大大减弱，渐为王小石手中长剑所控。
　　此时五行之气已然阻滞，若再用水来破八卦之起位休，便三吉门皆破，此阵亦形同虚设了。
　　却听王小石一声闷哼，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手中青钢剑上。
　　他身在阵中，全神破阵，埋伏在树后的杀手就在这一刻出手。
　　王小石避不开。
　　也不能避。
　　一避，就前功尽弃。
　　他只有硬受一掌。
　　这一掌，却令他气血翻涌，几站立不住。

　　隔空发掌已能令王小石重伤，这埋伏在暗中偷袭的高手，内力实属化境。
　　若由得他再出一掌，却不知王小石还能不能受得住、挺得下？
　　但他已没有机会。
　　因为无情。
　　无情的飞刀，几乎在他出掌的同一刻出手。
　　在他一掌击中王小石前，飞刀已嵌入他左胸。
　　他这一掌的掌力，自然也因此打了折扣。
　　但王小石还是负了伤。

　　王小石重重咳了几下，嘴角却扬起得意的笑容：“多谢你了。”
　　他这声多谢却不是对无情说的。
　　剑染鲜血，剑身隐透出一种血色的红。
　　王小石伸指弹了弹剑身。
　　血色迅即隐去，竟愈发寒光耀目，晶莹有如一泓秋水。
　　剑气乍现，青锋长剑洒出一片银白，尤胜月光！
　　王小石单手持剑，一剑插入地面。
　　顿时云开月现，落叶被狂风吹散，一切重归宁静……
　　王小石那一口鲜血，正是天成的五行之水！
　　这杀手在无意中反而帮了王小石一个大忙。

　　“好一个无情！好一个王小石！”树后那人哑声道，“此番你们若能不死，日后必定再来讨教。”
　　声音越来越远，说到最后一个“教”字时，已难辨其音。
　　一击不中，即抽身而退。
　　这绝对是名一流的杀手。

　　无情并不追击，只向王小石道：“你怎样了？”
　　王小石摇了摇头，他想朝无情笑笑，告诉他自己没事，却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涌，体内气息抑制不住地四处流窜，身形晃了一晃，以剑驻地，整个人才不致倒下。
　　“意守丹田，神与气合，抱神以静，形将自正。”无情清透的嗓音悠悠而来，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王小石依言气纳丹田，导气归元，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忽听一个声音道：“两位既破了我的阵，便是我的客人，请！”
　　这声音虚无飘渺，时左时右，时前时后，到最后一个字时，又仿佛从地底传来。
　　话音方落，只听一阵隆隆巨响，地面陡然大开，现出一条通道来。
　　王小石含笑看了看无情，无情点了点头。
　　谢十三看看王小石，再看看无情，当先一步，越过两人走了进去。

　　地道幽幽，深不见底。
　　地道中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岔口，九转八弯，不知通向何方。
　　三人转过几个岔口，却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王小石忽道：“现在好像已经过了亥时。”
　　不仅谢十三没听明白，无情也微觉不解。
　　“我说，”王小石伸了伸懒腰，打个呵欠：“我累了，我们先睡一觉吧。”
　　谢十三闻言差点跳了起来，嚷道：“喂，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睡觉？！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知不知道我的朋友还被困在里面？”
　　“可是，人都是需要休息的，我们打了一天架，走了一天路，与其费尽心思地找人，不如让对方等不下去自动找上我们。”

　　无情静静地听了，居然表示赞同：“你说的对，”他的眸子又精又明，黑水晶般清亮晶莹，闪着慧黠的光芒。
　　“你你你……你也赞成？你们难道不怕敌人趁我们睡着时偷袭？”谢十三简直怀疑究竟是他自己太谨慎还是这两人都“太没江湖经验”了。
　　王无二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他们没这个机会。”
　　看着二人默契的样子，谢十三更想念自己那群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