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光》越九歌

1、第一章

　　第一章
　　那一年，我八岁，正是被父亲拘在家中读书的日子。

　　那日的午后，父亲外出去寻访一个失了音信友人，母亲在房中给父亲绣着过年要穿的新衣，只差了几个小丫鬟来看着我读书。书房外梅花开得正艳，引的那几个小丫鬟抱着梅瓶来折，放在书房的案上，红艳艳梅花的衬着乌黑的枝桠，釉白的瓷瓶，平添一份颜色。

　　远远锣鼓丝竹之声飘扬的越过高高的围墙，伴着那咿咿呀呀的唱念，传进了深深的大宅院，我对那咿咿呀呀的风流婉转说不上的欢喜，哪怕只是隔着高墙，听念着那模糊缥缈的调子，整整一个下午，连一篇大字都不曾下笔。

　　我知道，这是庄子上临近新年时办的社戏，也是父亲从来不容许我去的，只在往年随父亲拜访友人时远远的见过，那甩袖回眸的身段，就像一幅绮丽的画卷，深深地烙在心里不曾忘记。

　　我合上书房的门，偷偷取出父亲的长袍披在身上，回想着那风流婉转的曲子，摆弄着长长的袖子，模糊不清的哼着调子，合着墙外远远的锣鼓丝竹，仿若就是在那台子之上，一甩袖子，心中说不出来的欢愉。

　　只是我不曾想，外出访友的父亲竟会回来的如此之早，也不曾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在看到我披着长袍摆弄衣袖，竟是出了奇的愤怒，那一日，是我父亲第一次对我执了家法，哪怕是母亲哭着哀求，也没能免了我之后半个月在祠堂里的罚跪。

　　带着满身的鞭痕，趴在祠堂冰冷的地上，我那是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愤恨，我不懂得为什么父亲会有这么大的怒气，就像我同样不懂的父亲在责打我时说的话，玩物丧志，自甘下贱，不思读书却迷恋亡国戏，不配做祖宗的子孙。

　　我更愤恨，我明明不姓朱，就因为父亲的一句不配做祖宗的子孙，就要去跪那个藏在佛龛里的朱氏家谱。就像我同样不明白，都说读书做官光宗耀祖，明明父亲是十里八乡最最博学的人，就连临县的探花郎都对父亲的学识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父亲却成日道袍加身，梳着发冠，连一个小小的童生都不曾去考，难道这就配做族中的子孙吗？

　　我想如此的质问父亲，却在看见父亲失望落寞的扔了鞭子，挺拔的身形第一次佝偻着离去时，不知道为何压抑着吐不出口。

　　我在祠堂冰冷的地上趴了两天。

　　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祠堂的大门被打开了，我以为是一向慈爱的母亲求了父亲放我出来，没想到却是父亲带着穿着破旧棉袄的老仆急匆匆的推门而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的惊慌，一向注重仪表的父亲甚至连发髻都不曾梳好，袍子垮垮的披在身上。

　　“快，复伯，你快带韶儿走，夫人在棉袄里缝了银票，复伯，好好照顾韶儿，不要再回来了。”

　　我茫然的看着父亲匆匆的给我换了一身破旧小袄，之后把我抱起交给复伯，为什么不要再回来了，父亲，这是不要我了吗？就是因为我不配做祖宗的子孙吗？我紧紧的抓着父亲的胳膊，呜咽着，我以后听话，别不要我。

　　“碰”祠堂的大门被推开，父亲亲信的小厮冲了进来“老爷，老爷，快走，官兵已经到前院了，夫人已经，已经...”

　　父亲流着泪亲了亲我的额头，狠狠的把我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掰下，恨声道：

　　“韶儿，你记住，你不姓朱！但一定不要忘了自己姓朱！复伯，带韶儿走！”

　　我恍惚的看着父亲抹去泪痕，将藏在佛龛里的那本家谱取了出来，塞在我的衣襟里，将我和复伯推进祠堂佛像后面的暗道，“快走！”

　　我趴在复伯的怀里，看着慢慢合拢的石门外父亲单薄消瘦的身形，眼泪止不住流下，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快！那边有人！快追！”

　　“站住！，别跑！追！快追！”

　　“别跑！抓住他！......”

　　复伯抱着我跑了好久，嘈杂的喧闹犬吠声在寂静夜里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耳边复伯重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就像打在心头上，剩下的只有压抑。

　　“小少爷，你在这呆着别动，别出声，等复伯回来，乖，听话，等复伯回来...”吵杂声越来越近，复伯脱下棉袄将我包裹住，藏在某个小巷中重重箱子之中，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快！那边有人！在那！快追！”

　　“站住！，别跑！追！快追！”

　　透过箱笼的缝隙，映着远处红头半边夜空的火光，看着复伯带着官兵渐渐远去的身影，最终倒下，我死死咬着棉袄，将哽咽声狠狠的压回喉咙。

　　虽然年幼的我却依然模糊的感觉到，从今天之后，我再也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了，那个在火光中的承载着我所有记忆的大宅再也回不去了。父亲，母亲，连同我的名字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那片大火中划成了灰烬，说好会回来复伯，再也不可能回来。

　　“韶儿，你记住，你不姓朱！但一定不要忘了自己姓朱！”我裹着缝了银票的棉袄，抱着怀中那一本厚厚的写满了朱姓名字的族谱，终是哭着睡倒在黑暗的箱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