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山间何事》胡不夷

7、第六章

　　十月秋寒，枯叶自落，随风飘零，不愿归根。
　　独孤纵苇躺在铺了白虎皮的软榻上，闭目细听下面司空望说着小楼国的军队进驻连云山水的情况。
　　进驻、入城、仪式、安抚、调遣……
　　不急不躁，井然有序。果然是子穆远的风格。
　　听完后，独孤纵苇静了好半天，终于问道，“他在哪里？”
　　“公子交代了让我代替他完成连云山水的交接仪式后就走了，我们的人找遍了贵霜国都没能找到他人。”
　　“算了，随他吧……之前有别国意图挑拨贵霜和云岚的关系，虽然后来压了下去，但难保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你们这段时间，注意些。”
　　“是，司空知道了。”
　　“还有，过些日子子穆远寿辰，你挑选些吉庆点的礼物，去一趟小楼国吧。”
　　“主公不另作安排？”
　　“都给了他五座城池了，还安排些什么！……哼！混帐小子！……”
　　独孤纵苇低声的喝骂回荡在偌大的宫殿里，漾开了一丝宠溺和无奈……

　　＃＃＃

　　半个月后，小楼国主公子穆远五十大寿。
　　队队秋雁结伴南飞，阵阵悲鸣响彻云霄。寒意更甚。
　　子穆羽把玩着手中的竹龙，一根根纤细的竹蔑纵横交错，眼花缭乱，编出来的龙精致玲珑，虽然因为材料显得有点稚嫩，但亦不失大气，算是上乘的手工之作。
　　“你说爹会喜欢这个礼物么？”子穆羽晃了晃手中的竹龙，皱着柳眉朝身后的男子问道。
　　他垂剑而立，一头墨玉般的卷发柔顺地散在米色的武士服上，静谧而诡美。
　　“只要是小姐亲手做的，主公都会喜欢。”
　　子穆羽扁了扁嘴，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
　　“这是以前二哥教我做的，他做的可比这个好看多了呢！可惜……唉，如果他还在就好了，爹爹每次收到二哥送的礼物都会特别开心……”

　　他静静地听着那仿若自言自语的呢喃，眉梢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爹爹每次收到二哥送的礼物都会特别开心……
　　谁说不是呢？当他把连云五城的绶印交到子穆远手上的时候，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主公，也难掩脸上喜悦的神色。他终于明白当日戚少商为什么要求他留在他身边一个月，因为他要将连云五城作为子穆远五十大寿的贺礼，而自己则是最好的信使……
　　“帮我把它装起来吧。”他默默地接过那条青色的竹龙，回过身，袖子仿佛无意地在龙身上拂了一下，一点幽蓝的光，转瞬即逝。
　　入盒，上锁。他把盒子和钥匙送到子穆羽手中，后者接过，起身。
　　“寿宴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他快步跟上，握着剑柄的手，手心潮湿。

　　戚少商……戚少商……
　　你说，你就是我的亲人，你爹就是我爹，你娘就是我娘。
　　你早就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吗？
　　你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
　　你这番话说与我听，是同情我，还是怕我杀了那个养了你十八年的男人？
　　很可惜，我仍然会做我本来要做的事情。
　　那条竹龙上涂了剧毒，触到它的人，都要死。
　　我怎么会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放弃？
　　而且，你要我放弃，那你告诉我，放弃之后，你要我做什么？

　　＃＃＃

　　很多人，很热闹。
　　人多的地方总是热闹的。因为人总是最能闹的动物。
　　可是在闹市中，却总能瞥见一两抹形单影只的身影，就像无家可归的孤魂。
　　热闹只是一种大众的氛围，寂寞却是个人的心境。
　　两者是互不干扰的。

　　子穆远仰头喝了一杯酒，心中莫名的浮起浓烈的失落。
　　他已经得到连云五城，可他的心情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愉快。
　　他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是什么。
　　但是到底这是报酬？还是报仇？
　　他不知道。
　　第无数次仰头贪恋这杯中之物的时候，耳边清晰的听见了门外的通传。
　　“贵霜国使臣司空望到！”
　　子穆远眯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跟在司空望后面那个人。

　　白衣，他第一次见他穿白衣。
　　小时候，他总是喜欢穿浓郁色彩的衣服。磅礴大气的玄黑，烈烈如焚的火红，沉邃忧郁的深蓝，古道漠漠的棕褐……他是个好动的孩子，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鲜衣怒马飞扬洒脱。他也是个好看的孩子，修长的身材、精致的五官，完全撑得起任何一种颜色的搭配。
　　曾经有一年，他让他穿上华贵的玄色金丝龙纹的衣服参加大臣议事，众人皆惊，底下窃窃私语。而他仍是一贯的从容不迫，谈吐间自有威严。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有让他成为继承人的暗示。
　　他也知道，自己并非嫡出，按照祖宗惯例，不能成为继承人。
　　但是他相信自己能够胜任。
　　只要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自信，也傲气。

　　子穆远喜欢这个二儿子更多于嫡长子。
　　可惜，十八年的父子情谊终究敌不过命中注定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贵霜国宫殿里，他第一次见到独孤纵苇的一刹那，两人九成相似的外貌，让什么父子情深，什么寄予厚望，统统成了千古笑话。
　　他后悔，为何贵霜国送来的二十个美貌舞娘中，他独独看上了那一个。
　　十八年的辛苦栽培，竟是为他人作嫁。
　　宫殿里所有外人无论男女老幼通通被灭口。
　　他恨恨地甩了袖子，拽着仅剩的一点尊严，一言不发地回了小楼国，完全无视那个十八岁大的孩子第一次流露着异常恐惧的神色跪在雨中，不知何去何从。
　　回去后，他一脸麻木地说着二儿子的死讯，装作看不见大儿子脸上难掩的喜色，装作看不见莲歌夫人哭得晕死过去，装作看不见小女儿一脸困惑扯着他的袖子问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在他心里，那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已经在他踏入贵霜国的第一步时永远死去。

　　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再一次看见他。
　　看见他，穿着白色，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曾经能够压得住任何一种衣服颜色的他，如今竟似压不住那一片白。
　　坐于身侧的莲歌夫人掩口低低惊叫了一声，握紧了子穆远的手臂。子穆羽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右下首端坐的子穆宫，脸沉得有如黑云压城。

　　司空望一撩下摆，拜倒在地。
　　“臣司空望，谨代表贵霜国主公及我国臣民们，祝子穆主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惜朝冷冷地望着跟着司空望跪在地上的戚少商，却发现那人眼角的余光也在瞟着自己，竟似微微带点笑意。
　　是他发现了什么了吗？
　　不，不可能，自己不可能泄露出秘密。
　　那这个人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子穆家一家人大惊失色？
　　不，他没有那么无聊。
　　到底，他想做什么……
　　正想着，贵霜国的使臣已经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子穆远在莲歌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僵硬地点了点头，一双风韵犹存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在戚少商身上滑过，然后望向别处，可是一会儿目光又装作不经意地来到那抹白色的身影上面，如此反复……
　　子穆羽尽管已经稍微敛上了脸上惊异的神情，借由酒杯的遮掩，目光一直难以置信地定在戚少商身上，困惑而又犹豫不定。
　　子穆宫强作镇定，妒火被强制压了下去，勉强一笑，面容却奇怪的扭曲着。
　　以前没有见过小楼国子穆商的人，看到那柄雪白的剑，也都知道跟在司空望后面的人就是戚少商。心中各自在猜测，戚少商刚把连云五城拱手送给子穆远，如今又出现在这寿宴上，多半是又有什么好戏要上演了。于是几乎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情等待着。
　　在一道道千奇百怪的目光交错下，戚少商只是垂首敛目，平静的看着手中雪白的痴。
　　司空望一动不动的看着手中的夜光杯，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酒过三巡，众人都微微有些醉了。穿着红衣的少女跳完贺寿舞后，整齐有序地退场，下一轮节目正要上演，子穆宫突然啪的一声把酒杯重重摔到桌上，站起身来，微笑的望着斜对面的司空望。
　　“敢问贵霜国的司空大人，你身后的那位，是何许人也？”
　　司空望不疾不徐地放下酒杯，竟似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作揖答道，“回大公子，他是戚少商，昔日连云山水的主人，今日特地随臣来庆贺子穆主公五十大寿。”
　　子穆宫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久仰久仰……”
　　戚少商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阶上的子穆宫。
　　顾惜朝突然怀疑自己是否有点眼花，否则怎么会看见那人眼底似乎掠过些许狡黠，虽然他脸上仍是一副宠辱不惊平静无波的样子。

　　子穆宫继续说道，“听闻九现神龙武功了得，剑法更是天下一绝。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我斗胆请戚大侠为我爹舞剑一曲，以助酒兴。不知戚大侠是否愿意？”底下的人一听，一片哗然。
　　就算他们全都不知道戚少商的真实身份，光是叫九现神龙给人舞剑助兴已经是很荒唐的举动了，这分明是将戚少商和宫廷里专门给人跳舞取乐的舞妓划为一个档次，是嚣张到了极点的侮辱！
　　子穆羽瞪大了眼睛看着子穆宫，仿佛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就算大哥一直不喜欢二哥，也不能在众人面前如此折辱他……
　　子穆远一拍桌子低声喝道，“宫儿，不得无礼！给我坐下！”
　　子穆宫像没有听到父亲和底下众人的议论一样，又接着说道，“如果戚大侠觉得一个人舞剑过于沉闷，在下可以给你举荐一位搭档。小妹子穆羽身后站的的那位是我们小楼国最出色的武士，他的剑法听说亦是难得一见。不知道戚大侠愿不愿意和那位武士比划比划？”

　　顾惜朝微微蹙着眉，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是荒谬到了极点。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武士，对方却是一个贵族。戚少商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无理的请求？！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戚少商几乎是含笑点了点头。
　　他竟然还笑了！他竟然还笑着接受这种侮辱！
　　顾惜朝得出一个结论——戚少商要不就是疯了，要不就是另有所图。
　　可是无论怎么样，他都要站到场地中间，迎接这一场莫名其妙把他拖下水的赛事。
　　临上场前，子穆羽拉了拉他的袖子，仰头担忧地说道，“你……你莫要伤了他。”
　　果然是天真的女孩。戚少商怎么可能会被他伤到？
　　微笑着摇头，他站到了戚少商对面。
　　那人笑着看着自己，一深一浅两个酒窝竟似乎有点恍惚，心不在焉。

　　戚少商道，“你换兵器了？”
　　顾惜朝道，“这是主公赐给我的剑。”
　　戚少商道，“剑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道，“无名。”
　　戚少商笑道，“不，你错了。”
　　顾惜朝道，“哦？”
　　戚少商道，“此剑有名。它叫顾惜朝。”
　　顾惜朝冷笑，却听见戚少商用只能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它很快就是我的了……”
　　话音未落，他已拔剑出鞘！

　　顾惜朝第一次见戚少商拔剑，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便要相应的使出浑身解数去应对那眼花缭乱的剑招。
　　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又实在想不出哪里错了。
　　只是觉得，戚少商的剑法，不应该这么繁杂。虽然他只见过一招，可是他觉得，这么繁杂的剑招不会是戚少商用的，这么多花哨的东西，这么不干净利落……
　　可是他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往下想，他的每一次出剑都是完全下意识的行为，戚少商的剑招把他完完全全结结实实地封闭起来，他已经完全陷入了没有时间概念的被动一方。
　　又是这一招！
　　第一次见面戚少商也是对他用这一招！
　　几乎是不加思索的，顾惜朝也用当日同一招去抵挡，剑直指戚少商的心口。
　　苦笑，明明知道是失败的挡法，可是却没有办法不那么做，因为至今他仍然没有想到那一招应该怎么去接。
　　那人的心口暗器射不进去，刀剑也刺不进去。他要他如何反击？

　　“嗤！”顾惜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从戚少商身上穿身而过，而痴只是险险从他颈侧滑过，削落了一缕卷发。
　　场上本来热烈的喝彩刹那间静止，众人显然被惊得愣住了。
　　戚少商的头软软地伏在顾惜朝肩膀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虚弱的声音。
　　“父债子偿，子不能偿，我偿……惜朝，不要杀子穆远……”
　　顾惜朝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了。

　　夜。很浓的夜。
　　火。很大的火。
　　火光把整个夜空都染红了，红得像血。
　　耳边再次回想起那些无辜的人们凄厉的惨叫。

　　“你！”顾惜朝颤抖着手，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突然狂吼一声，连人带剑一把推开戚少商，后者踉跄了几步，无力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冰冷的剑锋还在胸口，每一次吸气吐气，胸口都在被狠狠地锉动着，他甚至已经僵着一口气，不敢呼吸……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顿时乱成一团。几个侍卫冲上前去，反扭着顾惜朝的双手，他没有挣扎，只是失神地望着戚少商，口中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之前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就是为了让我今天不加思索的把剑刺进你心口……为什么？
　　——你之前说因为我所以你怎么也舍不得死，你现在又怎么舍得了……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是在乎你的死活的，现在却让我杀了你……为什么？
　　——你明明不是子穆远的儿子，却愿意让我杀了你来消解我心里的恨……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只有让我更加恨……

　　他这样想着，突然大吼一声，挣开压在他身上的几个侍卫，屈指一弹。一团火焰呼啸着越过众人头顶，穿过重重纱帐，落到内室放着的那堆寿礼上，腾起了熊熊的火。大红的绸子在烈火中焚烧，曲卷，所有能烧的东西都被焚毁——包括那条有毒的竹龙。
　　他怔怔地看着戚少商被一脸淡定的司空望扶了起来，那柄剑还插在他的胸口，血流的很缓慢，但他知道自己那一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是一个杀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命中目标要害的感觉。
　　戚少商看了一眼那堆火，最后望向顾惜朝，然后微微一笑。他眸子里的那点光芒闪了闪，忽而整个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