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c小调恋曲》若依_

82、未曾痊愈

　　当第二天，我把王瑞恩带到老人院，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半晌也未有动静。

　　“黎导说，都是因为他，你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孤儿院，现在他要为他自己做的事赎罪，除非有一天你原谅他，否则他就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我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他嘴唇紧抿，眉心锁起，迟迟未应。

　　“王大哥？”

　　他倏然抬起头，眼里流转着祥和的光芒：“若绮，我一个人进去吧。”

　　不知为何，这个眼神使我莫名地安心：“好，我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也许会很久。”

　　几天后，再次和王瑞恩见了面，他告诉我，那天他已经把黎湘离接回了家。他说虽然因为那么多年的宿怨，他们现在还不能像其他祖孙一样亲近，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至少他已经放下了恨，黎湘离也终于不再沉浸于自责之中。

　　他递给我一个剧本，洁白的纸张很新，尚存留着淡淡的墨水味，“静默森林”四个字工整而沉稳地落在中间，好似一道盛满故事的厚重的大铁门，等待我去开启，推开的时候都能听到悠悠的时光缓缓倒退。

　　我回到家一刻不休地读完了剧本。华年正好的女主角不幸经历了一场车祸，丧失了行动能力和说话的能力，但她从未放弃过自己，始终以坚强的意志面对生活，即使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无声世界里，依然保持着最初的乐观。

　　翻过最后一页，字字句句仿佛串起一串珠玉，温润地洒落在我的心房。震撼、感动、惊讶，都不足以来形容我内心所受到的冲击。我并非第一次拍王瑞恩的电影，他的电影虽好，却充斥了太多情愫，这些情愫又太过浮于表面，内里的空洞便被浓重的表象遮掩，倘若细细推敲，苍白便显露无遗。

　　《静默森林》却不同，无关爱情，无关欲念，只是一段人生，沉重却不绝望，刻苦却不悲凉，它是一个人在逆境里的一段写照，它并不掩饰现实的残酷，亦不渲染渺茫的希望。她只是安静地活着，即使不被上天眷顾，也不自怨自艾。于她而言，生命本身便是一种奇迹，她努力延续着这个奇迹。这是她一个人的故事，只在车祸前的片段有些青春洋溢的台词，而后，便只剩下眼神，思想，和意志。

　　结局亦很好。女主角因为肺衰竭而被送入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灯从黑夜亮到白昼，终于熄灭。没有人知道，她的奇迹是否还在延续，因为人生本来就是未知的，我们只能看到身后走过的路，而眼前的路，必须要由我们亲自去用脚步丈量。

　　我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两年，王瑞恩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否则，他的剧本不会有如此的飞跃。手中的《静默森林》，才能让我相信，年少时那个向我勾勒梦想的少年终于将他的梦想幻化成了现实。尽管他曾经在仇恨里丢失过自我，但现在，他终于不再作茧自缚，于是，他蜕变得如此光芒四射。

　　“王大哥，这个剧本太精彩，不，太完美了！”我迫不及待地拨通王瑞恩的电话，向他表述它带给我的震动。

　　“真的？那你愿意出演？”他的语气也兴奋起来。

　　“当然，我有什么理由会拒绝这样一个剧本？它大概会是我演艺生涯里拿到的最好的剧本！”是的，它甚至超越了黎湘离给我的每一个我认为无懈可击的剧本。他终于实现了超越，却是在他放下仇恨以后，这看起来很荒诞，但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太好了，电影会在一月开机，你把档期留着吧。”

　　“王大哥……你变了很多。”迟疑许久，终于说出这句一直盘旋在心里的话。

　　“哦？”

　　“这两年，你在欧洲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吧？”

　　“为什么这么问？”

　　“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没有从前那样锋芒毕露，变得更容易亲近。”

　　“呵，”他笑了一声，像是苦笑，“也许是吧。大概因为……我遇见了那个女孩，《静默森林》里的那个女孩。这并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啊？”尽管戏剧来源于生活，但更多的电影，都是建立在创作和虚构之上的，听到他这样说，不免讶异，又很快想到那个结局，“那她……”

　　他似是能够感受到我的疑问：“她还是走了。也许是我内心希望她还活着吧，所以写了这样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我刚去欧洲时并不如意，亚洲人在西方毕竟地位不高，流离颠沛，四处碰壁，也是在那时，向来自认为很淡漠的我，居然感到孤独。就连发高烧，都只能自己强撑着开车去医院，晕倒在医院门口。后来在医院遇到那个女孩，起初觉得不可思议，经历过那样的劫难，竟还能拥有如此阳光的笑容和眼神，渐渐走近她，才感受到即使她失去了很多身体上的东西，但她仍旧从内心散发着阳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郁，我没有办法不被她感染。虽然只陪伴了她很短的时间，却令我对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重新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一直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幸好，一切都还不太迟。”

　　“王大哥，你真的觉得我可以演好这个角色吗？”

　　“若绮，”他轻叹了口气，“也许这些日子你经历了很多事，使你渐渐失去了自信，但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聪明、倔强，努力起来什么都难不倒你的女孩子，多给我一点信任，也多给自己一些信心，我们会做得很好的。”

　　“谢谢你，王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身体里好似被注入了新的血液，每一处都是生生不息的力量。这是个寒冷又阴霾的冬天，我却在那一片萧索里看到了勃勃生机。厚厚的剧本的每一处都被我做上了整齐而细致的批注，簇白的纸张有些泛了黄，每一页都因为反复翻看而变得绵软。

　　专辑在后期制作阶段，又没有其他工作在身，除了每天上午和傍晚陪莎莎玩，其他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和外界仅有的牵连便是和王瑞恩每隔两天通一次电话，讨论我对角色又有了什么新的理解。常常是我在这头说得眉飞色舞，他在那头陷入思索，有时也会是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静静地听。

　　这样与世隔绝般的日子一直延续着。没有了郝友乾的骚扰，亦不用自我麻痹地沉迷酒精，这段日子过得简单而缓慢，平静地叫人不可置信。即便是欢天喜地的圣诞节，我也只是在阿威的父母家里和大家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之后，便早早地回去了。没有纷纷扬扬的白雪，亦没有华灯烁烁的圣诞树，只是心平静了，便没有了顾影自怜的寂寞。

　　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我正好去EAMI看专辑的样品。只在从出租车出来到走进EAMI的几步路，大片的雪花便浸湿了发丝。

　　专辑的所有宣传照是朦胧的青绿色，照片是在秋天的一个清晨去市郊的一座小山附近拍的，穿着纯白的连衣裙，背景是一些终年常绿的树，叫人辨不清季节，远远看去，像春天生出的新绿。

　　这不是我的第一张专辑，却是迄今为止最爱不释手的一张，从歌曲到宣传照都是自己喜欢的。做歌手远没有外人所认为的那样自由，能有一张自己发自内心喜爱的作品是一件多么得来不易的事。周映彤看来也是很满意的，面带微笑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如鉴赏稀世珍宝般地欣赏它。

　　翻开歌本，内页的设计亦很舒心。翻到第二页，我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未缓过神。

　　“这首歌是黎华写的？”正是那首我喜爱有加的主打歌，歌名下清晰无误地写着：作词：黎华，作曲：黎华。

　　“嗯。”周映彤不带任何情绪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

　　“怎么唱的时候没有告诉我？”

　　“黎华特意关照的，不必告诉你这是他的作品。这首歌是你刚刚签约的时候，他特地从美国发回来，叫我放在你的专辑里的。”虽然说得轻浅，可是周映彤的语气里分明是有不满的。

　　“可是……”

　　“本来我们打算在封面上印上‘黎华倾力助阵’的字样的，不过黎华坚持不让这么做，也就作罢了。”周映彤应是看出我的踌躇，故意说给我听。

　　而这也确实令我再无话说。黎华自是了解我的，知道我心气高，不愿总生活在他的光芒之下，哪怕那时已是穷途末路，亦坚持着这份小小的骄傲。那时我一心以为我们可以重头开始，却不知只是又一次的擦身而过。

　　这张专辑或许将是我们最后的羁绊了，这样想着，心里隐隐地疼，我竟忘记了，这段时日的平静，只是因为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刻意地掩埋，而那溃烂在心底的伤口，从未真正痊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