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杨柳依依》舒寐

7、思慕成憾

　　再说孟氏带着柳儿从司空府回来，可是一番心惊肉跳。前脚安置了柳儿，后脚跑到郭嘉书房，把在司空府遭遇原模原样叙述给了郭嘉。然后提着心问：“你说，丁夫人问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是真像把柳儿配个大公子吧？”
　　郭嘉看了看惊魂不定地妻子，缓缓地点点头：“恐怕是这样。”
　　“这怎么成？柳儿怎么能去司空府？”孟夫人声音微微拔高，看着自己夫君着急道：“且不说咱们柳儿的身份能隐瞒多久，就单她那个纯善性子，到了司空府那虎穴狼窝里，不得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郭嘉倒是没她那么不安，他这会儿沉稳着呢，只是看着夫人淡淡说了句：“柳儿是什么你我都清楚。夫人，人生不过百年，柳儿却可能有上千年。如今你能护得了她一时，你护得住她一世吗？现在她已经幻化成形，存于人世。若不经历人间烟火，你我百年之后，她自己该怎么办？”
　　“我……”孟氏很不甘心。她是真的把柳儿当做亲妹妹一般疼爱，还不能接受郭嘉这种“你为她好，你就放手让她经历这些”的论调。
　　“那要是将来她进了司空府，司空府那群人勘破她身份怎么办？”孟氏依旧不太乐意接受，锲而不舍地发问说，“还有，大公子现在是喜欢柳儿，若将来有一天，他不喜欢了呢？那柳儿又该怎么办？甚至柳儿从我们家出去的，她一旦出事，咱们府里能逃得了干系吗？”
　　郭嘉点点头：“是。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事实。但夫人你现在担忧也没用。除了教会柳儿应对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你我别无选择。”
　　“可是……让她学会那么多，柳儿很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柳儿了。夫君，你知道……”
　　“尽人事，听天命。”郭嘉不等孟氏说完，就合上眼睛，不疾不徐地吐出六个字，让孟氏接下来的话，全部都咽回了肚中：她的夫君还真是个冷酷现实的人，宁可以生生扼杀了柳儿的纯善让她自立；也不乐意她在他们的庇佑下安度数年。
　　孟氏黯淡了脸色转身望向窗外：柳儿还拿着扇子在院子里来回跑着扑蝴蝶。小脸上粉扑扑，大眼睛闪亮亮，盯着飞来飞去的彩蝶，一跳一扑。丝毫不知烦恼滋味。孟氏哀声叹了口气，心想，迟一些吧，迟一些。反正她跟郭嘉现在还都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不着急把她那么早就掰成八面玲珑之人，也不用管她现在是否能长袖善舞应对人事。她能护一时是一时了。实在到时候了，她就把柳儿的事情如实告诉曹公子，他若嫌弃，她立马就让柳儿跟他断了往来。若不嫌弃，她才能考虑把柳儿的人托付给他。
　　孟氏这主意打定以后，就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意无意向柳儿灌输为人妻子的理论和常识。柳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半懂不懂地问她：“什么是夫妻？”
　　“就是将来能够风雨共度、相濡以沫，贫贱不弃，富贵不移，携手走完余生的二人才叫夫妻。”
　　“那它跟夫人是一样吗？”柳儿偏着脑袋，不解就问：夫人跟夫妻只差一个字，嗯，应该是意思差不多。
　　结果孟氏却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不一样。这是两个意思。我跟你家先生是称为夫妻。单挑出我，才能说我是他的夫人。”
　　柳儿似有所悟，挠挠头，试探地问孟氏：“那是不是子修说的那样？他娶我，我就得是他夫人？然后，我们才算夫妻？”
　　这话对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来说的实在是太不含蓄，不过放到柳儿身上就自然的很。她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孟氏对此也算习惯了，只是微微提醒她：“这话倒是没错，但是在外人面前不能说。”
　　柳儿乖巧地点点头，回过神就问：“那子修的母亲算外人吗？我能跟她说我要娶子修吗？”
　　“错了！是他娶你！”孟氏觉得又一种无力感从心底生出来了，每次她教柳儿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无力感萦绕心头。
　　“哦。是他娶我。那我能跟他母亲说吗？”
　　孟氏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也不能。你要记住，现在对你来说，除了我和你家先生，其他的人，都是外人。”
　　“子修也是吗？”柳儿困惑地望着孟氏，一时搞不懂这个外人概念怎么那么复杂。
　　“他……暂时还是。”孟氏斟酌了一下，犹犹豫豫给了一个模棱答案。
　　“那是不是说，以后他可能……”
　　“咳咳。”柳儿话没说完呢，郭嘉就出现在门口了。手里拿着一方竹简，脸色沉郁，扶着门框，目光复杂地看向屋里说教的两个人。
　　“怎么了？”孟氏站起身，担忧地望着自己夫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郭嘉无声地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向柳儿，声音沉重：“前线……起变故了。”
　　柳儿茫然地回看了眼自家先生：前线？起变故？那是指什么？
　　孟氏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望柳儿，不安地猜测说：“是大军回师的日子推迟了？”
　　郭嘉无言地摇摇头。
　　“那……是曹公知道大公子跟柳儿的事情了？他不同意？”
　　郭嘉还是摇头，只看着柳儿的眼神越发的痛心，怜惜。
　　“哎呀，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啊！”孟氏越猜测越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心里也跟着“咯噔咯噔”狂跳不止，最后终于忍不住直接问出声来。
　　“宛城张绣，投而复反，深夜袭营。明公军无防备，败退淯水。”郭嘉轻声陈述出一个让孟氏震惊不已的消息，在孟氏还没回过味儿来时，郭嘉又缓缓开口，“大公子让马救父，深陷敌营……”
　　“然……然后呢？大公子，怎么了？”孟氏看郭嘉表情，就觉得心头一抽，赶紧抓了柳儿的胳膊，防止她有过激举动，然后才声音颤抖地问出这句。
　　郭嘉偏过头，合着眼睛仰对向房梁，一字一顿：“大公子……阵亡……”
　　“……阵亡……”孟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激得一个踉跄，随后就转过身，看向呆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柳儿。
　　柳儿似乎有些失神，转了转脑袋，倾身凑到郭嘉身边：“阿公，什么是阵亡？”
　　她的知识储备莉莉尚不知道阵亡是什么。
　　孟氏心头一疼，刚想对郭嘉使眼色，让他委婉些告诉柳儿，却听郭嘉已经毫无起伏地冷酷解释道：“就是死去。终结。再也看不到。”
　　“你骗我！”柳儿忽然后退一步，手指着郭嘉，满眼控诉，“他都说让我等他了。他从不跟我撒谎的，怎么会让我再也见不到他？”
　　郭嘉不做理会，硬着心肠平静道：“宛城军报句句属实。”
　　柳儿呆了呆，身子一转，提起裙裾就要往外跑。孟氏眼疾手快抱住她，声音也带了哽咽：“柳儿你要去干嘛？”这时候你可不能干傻事。
　　柳儿着急地扭身子挣扎：“我去看看啊。我得去看看。阿公最坏了，他总是骗我们的。”
　　“你去哪里看啊？柳儿，阵亡之人，纵然是在宛城，你也未必能得见大公子灵柩啊。”孟氏死死揪住她衣服，说什么也不敢放手。
　　柳儿像得了启发，一下转过身，扯着孟氏袖子：“阿姊，阿姊，你快去把柳条折下来，我们去宛城。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柳儿，你别傻了。他已经没了！你就是去了宛城，也找不到他！即使找到了，也没人会让你见他的！”孟氏提高了嗓门，眼泪顺着眼眶一滴滴落在衣服上：她即惋惜曹昂，但更多还是心疼眼前这个傻丫头。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最残酷。小小的精怪，来才人世，情事初历。刚才尚在此间懵懂憧憬和情郎之未来，却在下一刻被天命捉弄，得了个爱未明，憾已生的结局。
　　傻丫头被她一句话说的站稳了脚。一手摁向自己的心口，一手摸向孟氏的脸。在沾到眼泪后，放在嘴边舔了舔，没头没脑向她发问：“阿姊，这是什么？咸的。”
　　孟氏看着她举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儿狠狠地眨了眨眼睛，摸摸脸颊，又把眼神委屈地投向郭嘉：“为什么阿姊有，柳儿没有？”
　　郭嘉错开眼不肯与她对视。
　　“是因为阿姊是人吗？”柳儿皱眉抓了抓自己前胸，皱起鼻子可怜兮兮：“是不是因为有这个，这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孟氏抱住她，狠狠点头：“阿姊知道，阿姊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要是想，就试着哭出来。”
　　柳儿尝试着挤了挤眼睛，大眼睛里还是清澈水汪，一望到底。那里没有眼泪。
　　柳儿失神了片刻，沮丧地摇摇头：“不哭。柳儿哭不出来。阿姊，你也骗我的。你告诉柳儿说我是人，可柳儿一点也没有你们人类的聪明。”
　　“子修也骗我，都明明说好了，让柳儿等他的。柳儿很听话的，在等呢，一直在等啊。可是他食言了，他不打算回来娶我了。阿姊，我当不成他夫人了。”
　　柳儿说着微微弯下了身，似乎在缓解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他真坏。只教了我一半的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说要唱给思慕的人听的，我记着啊。可是他不回了啊。真是混蛋！骗子！现在好啦，他让柳儿以后都没法唱了，不能唱了。柳儿很喜欢他教的这个的，可是他不回，柳儿要唱给谁啊？”
　　“柳儿，你……”郭嘉深吸了口气，伸出手，似想扶起眼前懵懂迷糊还不清楚自己在经历什么的小精怪。
　　但是却胳膊刚刚伸出去，就被柳儿推开了。柳树姑娘站起身，脊背挺得直直：“我要去梦里找他问个清楚，我要回去睡觉。谁也别叫我。我要问问他……问问他……”
　　然后柳儿就拂开孟氏一直扶着她的手，踩着曲折的杨柳步，幽幽地飘出了门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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