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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莫怀卿与蔚迟刖并未走到太远,只行至距离开封几十里之遥的伊川时便收到那几位老人传来的消息——蔚迟无名在伊川城内的梅馆等蔚迟刖,条件是,她要独自前来。
      蔚迟无名并非在益州,而是到了伊川。无疑,他是来找蔚迟刖的……而且找得很急。
      莫怀卿拿着传信纸条看着,前几日心中那忐忑不安,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好似又甚了几分。不知为何,他对这有些阴阳怪气的蔚迟无名有些忌惮。
      “你要去?”他皱着眉问道。
      “当然。这么久没见,想必他老人家也有话想和我单独叙叙。相公不必担心。”蔚迟刖笑着道。
      莫怀卿定了定神,尽力不去在意那莫明的不安。
      “有一事或许无用,但还是要说与你知晓。”
      “嗯?”蔚迟刖坐在客栈房间的床榻上,喝着茶。
      “可还记得你初入莫府时,有天夜里遇见刺客的事?”
      “记得。”
      “那日的刺客,当是你爹派来虏你的。他想见你应是很久了。不过为何那次失败后再无动静,就不得而知了。”莫怀卿低声说道。
      蔚迟刖眨眨眼,而后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嘛……怎么我刚进莫府就有人对我下手,明明不该有人晓得我身份才是。”
      她很高兴,原来她爹终究还是关心她的。
      莫怀卿簇眉,“你还笑得出来!你就这么确定,他不会对你不利?”
      “他是我爹啊……而且,他一直很宠我的。说起来倒是他有些偏心,小时候无论我做错什么他都不怒不恼,但若是哥哥们犯错,他定严惩不怠。哈哈……”蔚迟刖笑得很开心,好似她很高兴她哥哥们受此不公平待遇。
      莫怀卿稍稍放下心,“当真?”
      “真的真的。自小他就对我关怀备至,从不严词教训,连罚跪的时候都没有过。哥哥们羡慕得要死,懊悔为何自个儿不是女儿身。嘻嘻……”
      蔚迟刖笑够了,便叹了一声。
      “唉……若不是这恼人的先知,爹他定舍不得这么久见不着我的……”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秋风抚树,黄叶在风中轻颤,仿佛随时都会凋落。
      莫怀卿轻揽她的肩,依然不放心地道:“真的不要我陪?”
      蔚迟刖嗤嗤地笑了,“莫大人如今怎变得如此婆妈了?放心吧,他最多劝诫我守家规,而我也想说服他不要抱着家规过日子。那样,很不快乐……”
      莫怀卿侧过头,轻吻她的发。
      她的不快乐,他曾经清楚地看见过。
      心底的琴弦一旦被拨动,便是至死方休——
      爱得越深越浓,越变得小心翼翼,越不敢轻易放手。
      蔚迟刖转过头轻啄了他的唇,笑道:“你快成抱鸡婆了。好了,我去了。”
      她起身,而他也跟着起身,送她到客栈门口。
      “我天黑前会回来。等我。”
      蔚迟刖笑着说道,冲他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莫怀卿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直至她走到街口转弯处再也看不见时,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为何他会变得如此胆小怕事,如此,连片刻见不到她都觉得心神难宁?
      他,这是怎么了……
      莫怀卿摇摇头,想摇散这莫明的忧心与困扰。
      既然是蔚迟刖与蔚迟刖的会面,他这个外人自然是跟不得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在担心什么呵……

      **********

      蔚迟刖来到伊川有名的梅馆。
      馆内果真到处是梅,不过都是假梅就是了,因为尚未到梅开的季节。馆门口刻着梅石雕,院内是假梅树,院墙上是梅图……显然这梅馆的主人是相当爱梅的。
      也因此,她断定她爹只是这里的房客。
      她爹,上一位继承刖之名的人,是个对植物动物都没兴趣的人。
      蔚迟刖来到二楼的品梅阁,推开门便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人负手站在窗前,越过他的肩,看得见窗外流云,与对街的房舍屋顶。
      这是个很瘦削的人,年纪约莫七十左右。
      他转过身,略带笑容看着蔚迟刖。这个人实在瘦得异常,两颊及眼眶都凹陷下去,面色枯黄,好似几月没吃饭似的。但他的眼,却明亮非常,好似夜晚寒星,闪着灼华。
      “爹。”蔚迟刖笑着走上前,“十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难道一直在讨饭不成?”
      她口没遮拦地打趣。
      蔚迟无名依然只是笑,如同带了笑着的面具。
      “刖儿,你不乖。”他的声音很沙哑,好似得了风寒似的。
      蔚迟刖嘻笑着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抬头看他。
      “你病了么?”
      “小风寒……咳。”他轻咳一声,随即坐在她对面的椅上,“家里,可还都好?”
      “好得很。三哥在江湖立了足,大哥二哥稳妥地经营着祖上产业。”
      “咳……那就好。”蔚迟无名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就你一人不好!不让我省心。”
      他笑着说完,拿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
      蔚迟刖扬眉,“我未破誓,现下,破誓的可是爹你哦。”
      “你挖祖坟,嫁朝廷中人。两件事都擦着破誓的边缘,你究竟想做什么啊……”蔚迟无名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件事都是为了找你。”蔚迟刖立即答道,“擦边毕竟是擦边,反正我没破誓。”说完,她便狡黠地笑了。
      蔚迟无名在此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刖儿,你真的肯离开莫怀卿?”
      “假的。”她才不要离开他。
      “果然……”他背对着她喃喃道,“咳咳……刖儿,你的聪明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蔚迟刖的笑容浅了些,“爹,你好像话中有话。”
      “呵,你已经猜到了,那诅咒是假的,你祖父的尸体也是假的。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嫁给莫怀卿,对么?”
      蔚迟刖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感觉那肩似乎更垮了些……
      “爹,即使诅咒是真的,我亦会嫁给莫怀卿。而且,你既也知道那诅咒是假,为何还要坚守家规不肯见我?”
      蔚迟无名淡淡叹了口气。
      “喝点茶。你一路过来,想必渴了。”他转过身,那神色好似不愿提及这个问题。
      蔚迟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顿觉一股清凉滑入喉咙。
      “爹会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呵……不识好歹。爹一直那么疼你宠你,从不因小事责备你半分,仅望你能做好蔚迟刖。而你,连爹这唯一的要求都不肯好好做。”
      在说出此话之时,蔚迟无名的笑容面具破裂了,神情变得冷酷无比。
      蔚迟刖顿时一怔,看着他那瘦削的脸……
      她竟一时间觉得,很恐怖。
      “我,我也不是没好好做……只是想做得明白些而已。”她爹生气了,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怒气。
      记忆中,她爹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神情。看起来好似想杀了她似的……
      “你若好好做了,又怎会嫁给朝廷中人?”他的声音冰冷无情,不带丝毫温度。
      蔚迟刖皱了眉,“我嫁给莫怀卿,起初纯为引你现身。而现在……”
      “现在如何?”蔚迟无名踏前几步,眼微眯,好似目露凶光。
      “爹……你,怎么了?”
      觉察出他的异样,蔚迟刖有些心惊——
      他真的是她爹?真的是她那个何时都笑容满面,声音温柔的爹?怎么这么些年没见,他变得如此陌生……还是,她根本从未了解过她爹?
      “你当真不肯离开那莫怀卿?”
      他跨出几步,走到她身前垂目看她,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冷酷。
      “爹,我虽然嫁给莫怀卿,但并未打算参政,亦不会过问他任何政事。请爹放心。”蔚迟刖皱着眉,认真说道。
      蔚迟无名冷哼一声,“你不过问不代表他不会问你!若是哪天你一时冲动,助他做了什么乱我先知秘史的预言,你打算如何补偿坏蔚迟刖名声之事?”
      她惊讶地微张了唇,尚未来得及对他这番话做反应,就觉头昏脑胀,他的身影也渐渐模糊,眼前好似蒙了尘垢一般怎么都看不清。
      “爹……你……”蔚迟刖晃晃头,努力睁开眼。
      不行,她的头好晕,好似天旋地转了一般。
      这是……他在茶杯里下了药!
      “睡吧。爹帮你保守蔚迟刖的预言,你做不到……爹帮你做到……”
      蔚迟刖最后的思绪停留在此——
      他的脸,已变得狰狞可怖……
      秋日傍晚的夕阳暖洋洋照在梅馆的品梅阁,将一切镀上一层橘黄的金。秋蝉在窗外鸣叫,更显得屋内寂静。
      蔚迟刖醒过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天未暗。
      她的手被绑了起来,反绑在屋内的红柱上。
      手臂好酸——
      “爹!爹你在哪?你想做什么啊——”蔚迟刖在明白自己处境后,立即大叫道。
      蔚迟无名缓缓推门进来,无表情的脸上独眼睛一片寒光,刺痛了她。
      “爹……你,这是干什么?”
      她仍然无法相信,她爹,那个疼她爱她、从不曾高声训过她的爹,竟然将她绑起来!
      “刖儿,你当真不肯离开那莫怀卿?”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如寒冰,如冷剑,打破她的难以置信、打碎她最后一点期望。
      蔚迟无名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碗汤水,一把匕首。
      蔚迟刖怔怔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带着她未见过的冷酷和残忍的目光。那不是杀意,他并未打算杀她,但他……似乎也不想让她毫发无伤。
      “呵呵……哈哈哈……”蔚迟刖低头笑了,“你不是我爹。”
      他不是她爹。
      她爹,不会这样伤害她,从来不会……她爹只会抱着她、哄着她、宠着她。
      蔚迟无名将手中的东西轻放在桌上,勾起嘴角笑得残酷。
      “我的确不是你爹。你那三位兄长是我亲生,而你……是我从别家偷来的。嗯……至于是哪户人家,我记不得了。抱歉。”
      蔚迟刖怔怔地看着地面,在他毫无顾忌地说出这句话时,她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这,怎么可能?
      “我一直担心,怕自个儿的亲生子破誓,那时我怕是难下手的。于是我选择了你继承蔚迟刖,看来当初的决定果真没有错。”
      “我,没有破誓!”蔚迟刖抬起头,冷冷地瞪向他,眼中的泪倔强地含在眼眶不肯落下。
      这个人——不是她爹!
      永远都不再是了!
      她可以不在乎亲生不亲生,但她绝对在乎他现在以及一会儿所要对她做的事。
      “你嫁给朝廷人,距离破誓就不远了。为父不可能等到你毁了蔚迟刖那天才做打算,对不对?”他冷笑着。
      什么温情、宠溺,什么爱护、偏袒,原来……都是为了此刻,为了此刻能彻底击垮她!
      二十年——他为了此刻,埋藏了二十年的真心。
      蔚迟刖笑了……笑得如一朵即将染血的花,带着凄然与伤痛。
      “破誓?你现在与我相见,难道就不是破誓?”
      “呵呵呵……”蔚迟无名冷笑数声,笑得抖擞着骨瘦嶙峋的肩,“誓言本就是我定的,于我而言,有什么破与不破?我能破,而你不能。”
      原来如此——蔚迟刖明白了,明白得很彻底了。
      什么八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先知,根本就是他为掩人耳目遮盖自个儿身份而放出的消息。她一直觉得祖坟很奇怪,保护得好似随时等人挖坟似的。
      “就为了满足你先知的虚荣心,为了不改变你预言的东西……蔚迟无名,你当真是煞费功夫啊!”
      心冷如冰,她已彻底绝望——这就是她追了十年的真相。
      他轻轻转过头,面如死水,激不起一点波澜。
      “我……存在的意义就在此。如果先知变成假的,如果秘史变成假的……我,就没有意义了。蔚迟刖必须传下去,按照我的规则传下去。而你,聪明得过了头了……但你依然是我选择的人,所以,你依然要做蔚迟刖。”
      蔚迟刖不再开口了,她累了。
      “刖儿,爹问你最后一次,你究竟肯不肯离开莫怀卿?”
      蔚迟刖闭上眼,低垂了头没有说话。
      蔚迟无名叹了口气,“料到你就是如此倔强的……为父还是很了解你的。”
      他端起那碗汤水,一步一缓行至她身前,然后一把托起她的下颚,两指用力迫她张开口。然后,他将那碗东西灌入她的口——
      “噗……咳咳咳咳咳……”蔚迟刖顿时呛得咳嗽起来,想吐出来,下巴又被钳制,于是只得吞下去。
      顿时,她的喉咙犹如火烧火燎,灼痛无比,好似有千针万刺在扎一般。
      她咬住唇,死不肯开口呻吟一声。
      药水顺着她的唇角滑下,湿了她的前襟,那月牙白的衫子上顿时多出几条褐色污渍。
      “呵呵,好风骨。”蔚迟无名笑道,随后拿起匕首。
      “为父就是欣赏你的铮铮傲骨啊……要如此伤你,我也心疼得很。但是没办法……你想伴在那莫怀卿身边,为父成全你就是。但这代价……也是非付不可的。”
      他举起匕首,眼中寒光一闪便狠狠刺了下去——
      “啊————”

      莫怀卿疯了。
      在他看见蔚迟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时,他疯了。
      他疯得不顾自己身份、不顾他人性命地拆了整个梅馆!
      一时间居住在梅馆的人纷纷从梅居涌上街头,深怕倒塌的房梁会砸着自个儿。
      刹那间,一座工程浩大的梅馆被移为平地。似乎每一砖每一瓦都被震得粉碎,独留下一地破败的残垣断亘,在秋日寒风中扬起漫天沙尘。
      而从这沙尘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怀中抱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已不知昏迷多久,只见她那月牙白的衣衫满是血渍,唇边亦是血渍。
      “少爷啊……少爷,等等!”
      小阳来不及阻止他发疯,于是只得等他疯过后尝试阻止他进一步发疯。
      看少爷的神色,他似乎想要毁掉整个伊川城!
      “少爷少爷……住手啊少爷!”小阳一把抱住莫怀卿的腿。
      莫怀卿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掌中一挥,只听得“咚——”地一声响。小阳被他的掌风扫出几尺远,整个人砸向街边的一个卖菜摊子上。
      “少爷!”小阳不顾胸口的痛,复而又跳起来,“少爷等等……少爷,少夫人未死啊!你再这么疯下去,她就真的死啦!”
      莫怀卿脚下一顿,本已无神的眼被那句“未死”唤回了神色。
      该死!他在做什么!
      莫怀卿一语不发,立即飞身离开了梅馆。
      小阳见他终于做了该做的事,这才一口将胸中淤血吐出来,他擦了擦嘴角,跟着莫怀卿的身影而去。
      回到客栈,小悠小然见到浑身是血的蔚迟刖时,不禁怔住了——
      下一刻她们便惊呼起来。
      “小姐小姐……小姐……”
      “不要叫了!快治伤!”莫怀卿立即制止她们癫狂。
      他第一次明白心如刀割是怎样一种感觉,真真被人狠狠剜去心中一块肉,痛得他恨不得杀了所有人,痛得他恨不得……死!
      小悠小然立即解开蔚迟刖的衫子。
      片刻后,小悠小然直起身子,两张同样的脸带了同样的忧愁。
      “怎样?”莫怀卿立即问道。
      这两个孩子的医术他很清楚,若是她们都治不了……他眼中杀意咋现——蔚迟无名,即使他逃到阴曹地府,他也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小姐不会死。失血不多,且血早就止了。不过……”小悠捂着唇说道,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不过……”小然接着道:“小姐的喉咙被人毒哑了,双手经脉也被人挑断了……”
      莫怀卿顿时如遭雷击——
      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感觉身上的力气好似被人抽空一般连支撑自己都困难。他一手扶上桌子,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怔怔地看着紧闭了眼的蔚迟刖——苍白的脸色,唇边毫无血色,眉间始终皱着,好似极力忍着什么。
      她在痛——他知道,同时遭受身心重创的她,一定痛得恨不得死掉吧?
      “治好她!你们,一定要治好她!”莫怀卿大声说道。
      小悠小然使劲摇脑袋,摇得辫子乱飞。
      “经脉全断了……小姐以后,双手都不可能用了……喉中声带也毁了,全部被毒烂了……若是刚服下毒还好,但小姐已经服下很久了……一个时辰了……”小悠断断续续地说着,哽咽着浓浓的鼻音,眼眶红得如同小兔子。
      “一定很痛,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小然的眼泪掉下来,噗噗嗦嗦如开闸的河水一般涌出来。
      莫怀卿绝望地仰头闭了眼——
      天哪……
      为何要如此折磨她,明明她没做错任何事,没伤害任何人,为何啊……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可以不做这个官!
      他甚至可以,不要她……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笑着……他可以不要她!
      如今,她再也笑不出声,再也动不了双手——是他的错,他若是答应他们,她不会有事。他太自负,以为他能保护她,能给她安全的天。结果……害得她到了如此田地——
      一滴晶莹自莫怀卿眼角滑下,顺着他的脸颊滑入他紧抿的唇角,苦涩一片。
      然后,他的痛,蔓延到心的最深处——
      “至少……让她,不要再痛。”莫怀卿沙哑地说道,喉咙干涩一片,每个字都说得他心似纠结。
      小悠小然抹去脸上的泪,吸吸鼻子,拿出药箱和针包忙活起来。
      来来去去的银针刺在蔚迟刖颈上,她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依然紧簇着眉,泛白的嘴唇微颤。
      莫怀卿立在她床前,定定地看着她,眼眶已满是血丝。
      至少,她不会死——
      这是他唯一的安慰,她,不会死。
      无论再痛苦,他还是希望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约莫一个时辰后,小悠小然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蔚迟刖的眉间依然皱着,但神色已不再那般隐痛。她的双臂缠着洁白的纱布,软软地摊在身侧,指头无力地曲着。
      “少爷,还是将少夫人送回家吧。开封城名医不少……也许能治得了她的伤呢。”小阳看着红了眼眶的莫怀卿,不由得开口便带了哭腔。
      在他眼里,莫怀卿无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使万里江山也能一纸定的人物……如今,竟也有流泪的时候。若不是伤心痛心到了一定程度,依少爷的性子,即使流血也决计不肯落泪的。如此百炼钢似的男儿……终也被这女子的一腔爱意化作了绕指柔,脆弱得见血便痛。
      莫怀卿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略微颤抖地呼出,呼得他的心口又是沉沉一痛——
      “……回府。”

      **********

      开封城莫府
      莫允仕尚未来得及疑惑他儿子怎么这么快回家,便看见莫怀卿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他当即大吃一惊,在得知有人将蔚迟刖害成哑子并废了她双手时,他差点昏过去。
      怎会有人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毒的手!
      莫允仕当即出了门,赶着轿子直奔开封府衙而去。
      ——殿前督指挥使的妻子,当朝参政知事的儿媳,被人害成这样,若不缉拿凶手归案,他难消心头之火!
      比他更火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接到消息后便飞奔儿至的南剑蔚迟宇。
      在他知道蔚迟刖的情况后,顿时一口气呛在胸口,痛得他好半晌回不过气——
      “你——莫怀卿!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蔚迟宇一掌拍裂桌子,声音大得可以掀翻屋顶。
      桌上的茶杯果盘纷纷落地,发出噗啪的声响。
      而坐在圆桌前的莫怀卿只怔怔的出神,蔚迟宇那声怒吼好似在进他耳朵前就消散了似的。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床榻上那个凝眉昏迷的女子身上。即使在昏睡,她的眉依然是不舒展的……
      在梦中,她可是依然在痛苦?
      被一直依赖信任的至亲背叛,并重伤她至此。
      她曾说,让他不要皱眉,因为很丑。
      如今,她的眉却皱得好似从来不曾平复过,如此深如此重地皱着,簇着。
      “你为何不说话?!答我啊!”蔚迟宇一把抓起莫怀卿的衣领,狠狠瞪着他。
      莫怀卿依然看着蔚迟刖,依然面无表情,自然也没有答他。
      “你说过吧……若是她有伤了分毫,你甘愿奉上你的首级!拿来啊!现在就拿给我!”蔚迟宇疯了一般拔了剑。
      就在小阳准备上前阻止时——突然听见“啪咚”两声响。
      声响未落,蔚迟宇已被莫怀卿一把掐住脖子按到几尺开外的墙壁上。莫怀卿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另一手将他的右手固定在身侧。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无法反应,在场的人皆有些呆愣地看着莫怀卿的举动。
      蔚迟宇更是一脸怔仲,尚未回神就听得莫怀卿俯身上前在他耳际低喃道:
      “我该杀了你的……你是那个人的儿子。不对……我该灭了整个蔚迟家才对……是你们,害她成这样……你们都死了,那个人要找谁继承刖?对……我该杀了你们。”莫怀卿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得让蔚迟宇不寒而栗。
      莫怀卿——是认真的!
      就在莫怀卿眼中杀气大增之时,一根丝线无声飞入卧房,而后嘶地一声缠住莫怀卿掐着蔚迟宇脖子的手臂,继而狠狠一拉,瞬间将他的手拉开了。
      莫怀卿顿时一怒,用力一扯,丝线便啪一声断了,而他的手也渗出道道血渍。
      “天雪织烟!”莫怀卿怒道。
      那始终身着白衣的女子出现在屋舍门口,脸上带着悲凄。
      她缓缓摇头,收丝线于袖中——原本连利刃都无法割断砍断的丝线,竟被他如此一扯就扯断了……这丝线,与琴尊星无花的琴弦一样,是可以断人头颅的。
      岸远沙平果然是岸远沙平……他的功力于六年前又精进了不少,现下怕是连她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男子,处处折服她,又处处远离她。
      天雪织烟惨惨一笑,“你这是何苦……”
      “不关你事。”莫怀卿冷然道。
      “你不该是如此易怒易冲动的人。谁人有罪谁人无辜,你明明清楚。”天雪织烟柔声道。
      莫怀卿冷笑了片刻。
      事已至此,她竟还叫他冷静?
      他若不是冷静地分析利弊,冷静地认为虎毒不食子,冷静地相信蔚迟刖那番对她爹的评价……现在躺在那里断了手筋哑了喉咙的人绝不会是她!
      “无辜?呵……这世上谁能无辜!当年你我灭鬼蜮门,那在鬼蜮中扫地煮饭洗衣劈柴之人何尝不是无辜?而你,杀他们的时候也不曾眨过眼睛!”
      莫怀卿此言一出,天雪织烟顿时煞白了脸色,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他竟拿这件事堵她的话——这件事,是他们几人共同的致命伤啊……
      连提都不敢提的事,多少懊悔多少烦恼皆因他们当年赶尽杀绝不分善恶。而他,如今却拿这件事捅她一刀,捅得她险些招架不住……而刺痛她的同时却也不忘给他自个儿的伤口洒了盐。
      莫怀卿呵莫怀卿……因为蔚迟刖在痛,于是你便伤人伤己陪她痛么?
      残忍到连自己都不肯放过的人呵……
      “好,好,好——你爱杀谁便杀谁,即便你杀尽整个武林我也再不多事!”天雪织烟说完便闪身,一抹雪白的身影随风消失在庭院,空留下那几声痛彻心扉的“好”字——每一声都好似一个荡气回肠的哀叹,叹得人心冰凉。
      莫怀卿侧过头,看了一眼依然满脸怔仲的蔚迟宇。
      那一眼,令蔚迟宇心底一颤瞬间回了神。
      “从今往后,蔚迟刖与你们再无干系。你们蔚迟家的人也再别现于我眼前,否则……我不确定我的忍耐力好到可以不对你们拔剑!”
      莫怀卿看着他的眼神……让蔚迟宇从头凉到脚,好似被魔鬼掐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冷汗涔涔而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这是浸透骨髓的恐惧,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会死。被莫怀卿这种目光一瞥,他感觉好似自己被死亡摸了一把脖子——冷得让人从心底发颤。
      蔚迟宇的本能告诉他,他必须现在离开,多顿留一刻也不可。
      但……蔚迟刖,他妹妹究竟被谁所伤,他必须知道。即使死了也要知道!
      “告诉我……是谁伤的她。”
      莫怀卿眯起眼睛,冲他跨出一步,而蔚迟宇立即退了一步。
      “她与你,已无干系!”
      “不……”
      莫怀卿复而又向前一步,他的手已握住剑柄,握得很紧,随时都有可能一剑挥出。蔚迟宇看见了,于是刚出口的话瞬间被他咽了回去。
      “她生死皆是我妻,与你姓蔚迟的无关!滚!”
      蔚迟宇咬了牙——自他入江湖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南剑虽不是江湖数一数二,但也不可能容忍得了被人如此训斥。但……心底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莫怀卿是当年灭鬼蜮的四人之一,那么他一个区区南剑,即使拼上性命也难说接不接得了他一击。
      “看来,你是打算偿她的血了?好。你爹做的事,由你来偿也一样!”
      莫怀卿说着便出了手——就在一剑将至而蔚迟宇尚未做反应之时,一个声音撞入莫怀卿的脑海。
      “小姐!小姐醒了!”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呀哈……”
      小悠小然的声音一起响起,空灵得好似带了净泉的冰凉,瞬间浇灭了莫怀卿那大如天深似海的怨仇。
      那一剑自然没有刺入蔚迟宇的喉咙,而是险险划过他的颈项,只留下一道血口。
      血口尚未传来痛觉,他眼前的莫怀卿已消失了……
      他刚才说什么?他爹做的事……伤刖儿的人,是他爹?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刖儿。”莫怀卿在蔚迟刖床头半蹲着,声音嘶哑地柔声唤道。
      蔚迟刖的眼已经睁开了,她看着莫怀卿,泪水立即涌出眼眶。她早就醒了,但因药物关系无法睁开眼,听见他要杀蔚迟宇,她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不可以,你不可以杀三哥……
      蔚迟刖张开唇,复而又合上——她惊讶地睁大眼,为什么没有声音……她想坐起身,但为何手臂无法动弹?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张瘦削枯黄的狰狞的脸,以及那把高高举起的泛着寒光的匕首——
      莫怀卿眼中含了沉沉的痛,他甚至想扭过头不再看她。看着她这副惊讶无措、不知怎么回事的样子,他的心,真的痛到无以复加……
      若是告诉她,她的手一生也无法握住任何东西,告诉她她再也无法说话……刖儿,你是否能受得了?
      然而,蔚迟刖全部都记起来了。
      记起那日在梅馆,她爹……那个人对她做了什么,包括那碗药是用来做什么的,她都明白了。明白得彻底通透,再无半点疑问……
      他是要她一生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如此来保守先知的秘密,保证秘史所记内容与现实没有偏差……
      她抬起头,莫怀卿立即扶她坐起身。
      蔚迟刖侧过头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身侧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好似长在别人身上一般……这真的是她的手么?
      此时,她却笑起来,一抹淡淡的苦笑。
      “刖儿……”莫怀卿皱着眉看她,“刖儿,无论你变成如何,你都是我的妻。不要有轻生的念头。答应我,可好?”
      蔚迟刖一愣,随即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她先是笑着摇头,而后又点点头,点得很用力很用力,好似在保证什么似的。
      莫怀卿长长出了一口气——蔚迟刖,比他以为的要坚强许多。
      反倒是他,在见她受此重创时,竟变得失去理智了。如果她晚醒一点,他无疑会要了那南剑的命。
      他似乎总是输给她……
      对人生的态度,他输了她。
      对伤痛的承受,他输了她。
      连对彼此的爱,他也都输了她……因为,是她先明白何谓情何谓爱,何谓生死相许不离不弃。而他,却都走在了她的后头。
      莫怀卿笑了,舒展眉宇,弯起眉眼,嘴角上扬,整个脸庞的刚毅皆柔和下来。
      蔚迟刖侧了身子靠进他怀中,笑嘻嘻地抬头咬他下巴。
      莫怀卿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怀中永不放开,仿佛稍不留神她便会消失了一般。
      那时,看见血泊中的她,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以为他永远失去她了……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做过什么,只知道整个世界都在那滩血泊中崩溃瓦解,散落成拾不起的碎片,一地粉碎。
      她能活着,或许已是上苍对他的恩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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