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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翌日晌午过后,莫怀卿回到那座古宅。
      大堂内的尸体已被官府的人带走。屋梁木柱上留有几枚暗器,木头因年久腐败而顺着暗器射入的地方龟裂开,令打斗痕迹更为明显。偶尔吹进几丝冷风,堂门随着风过的瞬间发出“咿呀……”的声响,空荡荡回转在寂静的大堂。风早已吹散屋内的血腥味,地上的血迹也因落尘过多而变成灰暗的红。
      看来是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了。
      暗谷乃江湖有名的暗杀集团,两年前成名于江湖。传言只要是暗谷接下的生意,从未有失败的记录。那么他恐怕是唯一一个暗谷手中的活口。若那女子所言不虚,那日使暗器的三位老者是暗谷长老,那他们行事定会谨而慎之,要查找什么遗留线索,想必难如登天。
      莫怀卿走到香案前,从衣袖中拿出两只蜡烛放在案上,方便他人借宿时可用。
      那日,他是躺在这里的……莫怀卿缓步走到香案左边,果然,这里的灰尘较其他地方浅了些。
      那三个女子,只是路过此地吗……不对,她们在他受袭时便已在此且将他们的打斗看了个彻底,否则那位小姐也不会说出“暗谷长老”这几个字。能令他在如此警觉的情况下依然未能发觉她们的靠近,但那两个孩子显然是不懂武的——这些女子,究竟什么来头?
      莫怀卿觉得自己的眉头皱得有些发酸,遂坐在地上思索起来。
      “少爷,屋外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小阳跨过门槛走进来。
      莫怀卿抬起头等他下文。
      然而小阳却怔怔地看着他发起呆来。
      “什么?”莫怀卿轻声说道。
      “呃……”小阳顿时回神——
      莫怀卿今日穿着一身白衫,坐在阳光下的他看起来好似周身泛着朦胧的白光,鬓边的发丝因那略微倾斜的坐姿而垂至胸前,令他原本文秀的面庞更显俊雅出尘。竟让小阳这个男子也不禁看呆了……
      “是这样的少爷,小的刚才在院内溜达,不,查探的时候,看到小孩子乱画在院墙上的画。觉得奇怪,不知哪家孩子竟跑到城外这么远的地方玩。”
      莫怀卿眉间轻簇,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袂上的尘。
      “在哪?”
      “这边。”小阳说着便带路,“画得很张狂呢,将原就不白的墙涂得乱七八糟……”
      小阳嘀咕着走到房舍后面,转弯穿过一道弧形石门,走进去后复又绕到围墙最角落,在靠近一个枯井的位置,他拨开井后面墙上覆盖的杂藤树枝。
      莫怀卿不禁抿唇,他还真能转悠。
      然而,在看清墙上的东西后,莫怀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蔚迟刖。
      看来,他真的该和这个名为蔚迟刖的人会上一会了。
      “咦?”小阳惊讶地踩了踩墙根,“嗯?奇怪……”,他又狠狠踩了踩。
      “怎么?”莫怀卿走上前,抬手将覆盖在小阳肩头上的杂藤撩开。
      “刚才好像踩到什么东西,然后发出咚的一声响……啊!又有了!”小阳继续到处踩,将墙根的土地踩了个遍。
      “少爷,你听见了吗?”
      “嗯。”
      那声音很闷很沉也很轻微,不仔细听只会以为是脚步声。而那声音也不似因空心而发出的空响。莫怀卿蹲下身,看着地上的泥土。他伸手压了压,没什么特别。
      那么,这声音从哪传来的?
      他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那口井上。
      “继续踩。”
      搁下这句话,莫怀卿便走到井边,往里面望了望——确是枯井,里面满是青苔杂草。
      而后他一直低头看着井,似在思考什么。
      “呃,少爷……小的还要踩多久?”已经跺到脚麻腿软的小阳发出哀嚎。
      “可以了。”那声音确实从这里发出的,但因为实在太短促,令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响。
      片刻后,莫怀卿弯下身,在井边围石上摸索了一阵。
      不一会儿他直起身,眉头跟着皱起来,有些头痛地看着这口井。
      真是复杂到极点的机关啊——即使明白机关确实存在,外人也不可能打得开。
      方才小阳无意间踩动了第一层机关,井口边缘发生了些变化,而他在顺着井边摸索的时候,发觉有些地方是可以按下去的——
      这说明,井边是第二层机关。目的估计是为了开启某样东西,很可能是暗门之类。如果机关仅仅两层,那么无疑这个宅子中有个门被打开了……问题是,这门在哪?如果机关不止两层,证明被启动的第三层机关更是不知所踪。
      如此大的宅院,要找出产生变化的东西……对于不熟悉这所宅院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莫怀卿此刻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可以确定是——这副月与刀的图会出现在机关处,证明这些机关定然与蔚迟刖有关,很可能这里便是他目前的藏身之地。但……他不可能打得开,除非将整个宅子连同地下三尺都刨上一遍。而如此一来,除非蔚迟刖是死人才会乖乖等他们找到。
      况且,被他打开的这些机关,要如何恢复原状?相信机关主人在看到有人触动了机关后,一定会换地方。
      除非——
      “小阳,你先回莫府。同老爷说,我有要事得办,过几日回去。”莫怀卿说着便往前院走。
      “啊?那怎么行。少爷你大伤初愈,且贼人未必就此放弃啊。而且老爷吩咐过,不能让你独身出门。”小阳立即叫道。虽然他打不过贼人,但至少可以逃跑搬救兵!可能他上次跑得有点慢,所以只来得及搬回少爷的尸体,不,身体。他下次可以跑快一点。
      “是么……”莫怀卿脚下一顿,然后说道:“那好,你也不必回去了。”
      “嗯!”小阳高兴地点头,这是少爷第一次听他的。
      “你去云飞客栈。”
      “啊?”
      “我几日后去找你。”
      “……啊?”
      “此间不准回这里。”
      “……”小阳吞吞口水,他想抗议……
      但,少爷在瞪他——

      夜色无边满了整个天际,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漆暗一片。无星,空中独一轮如刀月牙,散发幽暗的光华。
      莫怀卿隐身于院墙根的大树上,机关所在的正上方。透过树枝嫩芽,夜色暗得令他无法看清后院的一切。若是武者的感觉无法觉察出异动,那么能依靠的只有眼与耳。好在这几日并无大风。
      他已在这个庭院,这棵树上等了三天,却一无所获。没有任何人来过此地,连麻雀也不曾飞落一只。今夜若是再无线索,他打算明日便回府派人来搜——无法开启的机关,索性毁掉。
      月至中天,已是夜半时分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后院,进入莫怀卿的视线。
      那个身影一蹦一跳,走得好不欢快,丝毫没有任何戒备。那身影走到树下,跳起来踩了踩地上。
      “咦?唉?嗯……”不跳了,一会儿后,她捂着脸颊叫道:“啊!”
      叫完后,她立即飞奔到井边。片刻后向前院跑去——
      莫怀卿无声地跟在她身后,这孩子就是那日替他疗伤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人,不过他分辨不出是哪个。
      如此一来,莫非那女子就是蔚迟刖?不对,先知蔚迟刖的传言始至八十年前,除非那女子已年过整百。虽然他未能看清那女子的样貌,但依身形看来实在不似如此高龄的人……不过他并无完全把握,毕竟只晃过一眼。
      那孩子跑进前院的一个卧房。然而,在莫怀卿跟随进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莫怀卿讶异地看着屋子,没有任何东西空屋。无床无桌无柜,甚至连窗子都没有,独四面墙壁而已。
      地板吗……莫怀卿尚未来得及搜查地上是否有暗门,便听见墙边角落传出“嘿咻嘿咻……”的声音。
      他立即闪身至屋外。
      那孩子抱着一包东西从他身边跑过——如此近距离擦身而过,他依然不能确定这孩子是真实存在的。看得见,听得见,却感觉不到。一如那日他受伤时对她们的感觉。
      她们……真的是人?
      莫怀卿抿唇,停止胡思乱想,继续跟着那个孩子。
      跑出宅子后,她直奔开封城内而去,而这一奔便奔到了天亮。她确实没有功夫底子,因此脚程很慢。约莫跑了两个时辰,她终于进了城。
      莫怀卿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那孩子敲响了一扇朱漆大门。
      门上牌匾赫然几个金色大字——蔚迟府。
      莫怀卿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很闷。
      有必要如此愚弄世人么?
      蔚迟刖在蔚迟府——的确,怎么看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正因为太过显而易见,所以没有人会天真地如此认为。且蔚迟府是开封城内有名的商家豪门,各行各业皆有涉猎。有着百年家业的蔚迟家在江湖上也是略有名气的,因出了个南剑蔚迟宇。
      有根有底的家族,且长居开封城,根本不会有人会将富商蔚迟家与先知蔚迟刖联系起来。一个市侩铜臭,一个仙风道骨……莫怀卿不禁浅笑起来。
      如此安排,确是妙极。
      莫怀卿转身,向云飞客栈走去。
      无论如何,直接上门寻蔚迟刖是决计不可的,若是端出莫府的大名怕只会打草惊蛇。况且,他与蔚迟宇还有点交情,绕过这层未免太不顾虑南剑的面子了。
      只不过南剑此刻不一定就在蔚迟府,武林剑客高手们大多出远门的时候多。
      莫怀卿来到云飞客栈,叫醒正在睡懒觉的小阳,两人一道回了莫府。

      **********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亭台水榭,落花缤纷,风吹散一池浮萍,吹皱了水面。在如此美景中,缓缓传来稚气的童音,那空灵深远的声音随着琴声飞扬。与其说琴声美,不如说是童声美化了琴韵。任哪个略通音律的人听来,都会很明白这位奏琴人的水平……实在有限。
      “小姐,宇少爷回来了。”小悠拎着一篮果子,笑着走进亭子。
      蔚迟刖的指尖顿下来,古怪的琴声停歇了。她轻拂了衣袖,伸手抓过一只苹果啃起来。
      “嗯,不管他。”
      “呵……刖儿,一年不见你脾气未改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池对面传来,话音未落,一个雪白的身影便飞过湖面落在亭台内。
      “哦,三哥。”蔚迟刖懒洋洋地抬起手打招呼,然后转身背靠上朱漆红柱,将腿放在琴台上,一副慵懒随意的姿态。
      蔚迟宇淡淡地笑着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蔚迟刖转头看了看,移了移肩膀,索性靠在蔚迟宇身上了——果然比柱子靠起来舒服。
      “你这丫头……世上真有比你懒的人么?”怎么舒服怎么放身子,在这方面怕是无人能比她更舍得花心思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这些大侠满身力气,支我这么个弱女子自然绰绰有余。”蔚迟刖不冷不热地说道。
      “呵,别生气了。一得知你回家的消息,我便立刻赶回来了。”蔚迟宇笑着挽起她的发。那一头长得离谱的头发散落在地上,看起来诡异妖媚。
      蔚迟刖仰头看他,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意,
      “三哥,江湖好玩还是朝廷好玩?”
      蔚迟宇神色一凝,“丫头,这两个都不好玩。对你来说,后者尤其不能玩。”
      无聊——蔚迟刖在心中想着,她合上眼不再说话,专心啃完苹果。
      “这次大哥找你回来,所谓何事?”蔚迟宇见她吃得差不多才开口问道。
      “嗯……”她丢掉果核,拍了拍手,“他招我回来避难。古宅死了几个人,大哥怕官府拆了那座没主的宅子,到时我没处跑。”
      “幸福的丫头,哥哥们这么疼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蔚迟宇笑着揉她的头。也不知半年前她中了什么邪,执意要搬到城外的破宅子住,害得两位兄长急破了头帮她设机关藏秘道,担心她出危险。
      “也没什么不满……”只是无聊而已。
      蔚迟刖吃完苹果便直接躺下了,头枕上蔚迟宇的腿——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姿势了。
      幸福吗……也对,要把“不幸”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也确实牵强。只要不是不幸,便可以说是幸福了。
      春日的凉风徐徐吹过,带来阵阵花的暗香,静谧而深远。天空凝碧,明亮得有些刺眼。
      睡着了?
      蔚迟宇淡淡地笑着,看着眼前白皙光洁的睡脸,心中盈满久违的柔情。在江湖的这些年他鲜少回家,也鲜少接触家人,身边尽是尔虞我诈和刀光血影,差点忘记这种轻柔得让人几乎无所适从的情感。这个么妹,是他出门在外时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刖儿自小便背负了他们三兄弟所不必背负的东西,而她的生存意义,也在继承刖之名时便确定了。
      那便是活着——她只需要活着,无需做任何事,也无需挂心任何事,只需要将刖之名以及“刖”所包含的东西传下去。
      他不明白,为何爹会选择么妹做继承者,是因她的顺从吗?但看在他眼里,为何这种毫无抗拒的顺从却是以隐匿的痛苦在表现……看到这点的不止他一人,两位兄长定然也注意到了,于是他们对她的宠溺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然而她却从来无所求,依然只是怀抱刖之名活在这世上而已。
      “三少爷,前厅有客……”
      “嘘——”蔚迟宇立即示意来人闭嘴,他低头看了看,刖儿未被吵醒。
      他抱起蔚迟刖出了亭台,往卧房走去,而后去往前厅。竟然有人在他回家的当日便登门,知晓他行踪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挚友而已。而那几位是决计不可能客气地走大门进来找他的。
      如此想着,蔚迟宇走进正堂,看见一个青衫男子坐在堂上喝着茶。
      “莫大人,好久不见。”
      蔚迟宇心中一惊,怎样都没料到来人竟是殿前督指挥使莫怀卿。
      莫怀卿起身,“蔚迟公子。在下唐突,不知蔚迟公子今日才回府,打扰了。”
      “呵,莫大人言重了。请坐。”莫怀卿是绝对的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会如此突然地登门,想必是有事,而且不是小事。
      “上次自萧山一别,已有三年未见了。”莫怀卿缓缓地说道,“不过,在下此次前来却不为叙旧。”
      “呵,莫大人有事?”蔚迟宇谨慎言词,只问是否有事,不说是否要帮忙。
      说实在的……他不怎么想和莫怀卿扯上关系。上次路过萧山,偶遇朝廷派兵剿匪,他可见识了莫怀卿的性子——掩藏在一副温文儒雅面孔下的决绝义烈,以自己做饵顷刻间灭了反党千余人马。与其说他忠肝义胆,不如说他是天生的赌徒,明明有更为稳妥的法子,他硬是选择速战速决。
      “在下在找一个人,欲借蔚迟公子在江湖上的人脉一用。”莫怀卿轻声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让蔚迟宇无法判断他要找的人与他是何关系。
      “何人?”
      “先知蔚迟刖。”
      蔚迟宇心中一沉,随即笑起来,“莫大人可是在说笑?朝廷也开始信这怪力乱神了?”
      “在下并非以殿前督指挥使的身份寻人。”莫怀卿的语气依然平静得波澜不惊,他端起茶杯,浅润了一口。
      “先知蔚迟刖,八十年前的传言——即使属实想必此人也已不在人世了。”蔚迟宇顺着常理说道。
      莫怀卿微微低垂了眼帘,目光落在地上。赌一把吧……
      “蔚迟刖依然在世,且于在下有救命之恩。”
      “不可能……”蔚迟宇话语一顿,改口道,“莫大人如何知晓有恩于你的人便是传言中的蔚迟刖?”
      莫怀卿淡淡地笑了笑,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发现门外探出个脑袋——绑着羊角小辫的脑袋。
      蔚迟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刖儿的侍童之一,他也分不清小悠和小然,于是只问道:
      “何事?”
      “三少爷三少爷,小姐要出门。命我通报你一声!”那孩子睁着一双灵动的黑眸,笑嘻嘻地说道。
      “去吧。”蔚迟宇扬了扬手,示意她下去。
      然而那孩子却并未就此离开,反倒抬脚跨进门,晃悠悠走到莫怀卿身前左看右看。
      “嗯……嗯……?”
      蔚迟宇开始皱眉头了。这两个丫头自五岁时被他带回府,随在妹妹身边已有六年,除了刖儿的话,她们几乎谁的话都不听,且行为语言都古怪得很。不知刖儿是怎么教她们的。
      “小姐还吩咐了什么吗?”蔚迟宇看她盯着莫怀卿看个不停,不得不开口说道。
      “回三少爷,小姐没有别的吩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莫怀卿,从上看到下,甚至绕着他转了个来回。好似在专心研究什么古怪的动物,但又能准确无误地回答蔚迟宇的问话。
      莫怀卿笑了,身子向前倾了倾,“你是小然?”
      此言一出,蔚迟宇心中顿时一紧。
      “啊呀!哇……小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原地转着圈圈跳着,然后飞快地跑出门外,同时嘴里不停地喊着:“小悠小悠,小悠也要来想想看……”
      一时吵闹的厅堂,在这孩子的身影消失后变得死寂一片,静得连穿堂风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然的出现完全在莫怀卿的预料之外,他此番前来纯为探个虚实。
      若蔚迟宇不在家最好,他大可以寻友人不得之名而顺利离开且不被人怀疑。只要蔚迟宇不在府上,即使他夜间来查探也不会被发觉。可惜蔚迟宇刚好今日回了府,那么只得开门见山邀他帮忙寻人,然后依他面色判断所谓的蔚迟刖是否真的在蔚迟府。
      意外的收获——小然突然出现,令蔚迟宇的面色改变明显了许多。他之前的确掩藏得很好,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莫大人与那孩子见过?”蔚迟宇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但语气却已失了先前的谦和。
      “那孩子,便是那日在古宅救我之人。”莫怀卿坦然道。
      话已至此,两人皆心知肚明了。
      蔚迟宇颓然叹气,真是不走运啊——也许莫怀卿掌握了太多的偶然,而能将这些偶然解释成必然的唯一答案,大概就是他的结论了。
      “莫大人,有些事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的好。以你莫大人的才智,即使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绝非难事,何必信些先知先觉的鬼神之说?”
      他早就料到蔚迟刖的秘密会被人发现,自八十年前传出先知风声的时候起,这种危险就存在着。他以为江湖中人更易对先知这种东西感兴趣,所以才尽力在江湖中确立威望,以备日后不时之需。没料到的是……会被朝廷中人最先察觉。
      “蔚迟兄误会了,”莫怀卿在此时换了称呼,“在下并非想要……”
      “并非想要高官厚禄,只为一睹先知尊容或只为向救命恩人当面致谢。莫大人可是如此打算?”
      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这声音确实难辩男女,低沉磁性略带沙哑似男子,但又轻柔温软犹如女子。
      话音落下,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女子,依然是一身月牙白的衫子,裙摆长及脚踝,而她那头乌黑顺直的长发也到了脚踝。莫怀卿看着她缓步走来,她唇边带着莫明的笑意——
      这女子是聪慧的,一句话将他所能用的私人借口道了个遍。且这女子有着不亚于男儿的胆识和气度,她的语气听起来霸气而高傲,但又隐隐含了几丝玩味与戏耍。短短一句话,硬是被她说得满是豪情义烈。
      这是一张很精致的脸,眉宇间略带了些英气,但眼中却有几分女子媚态,脸上未有任何妆点,看起来清丽素净。
      蔚迟刖走进厅堂,冲着一脸铁青的蔚迟宇咧嘴一笑。
      “嘿,三哥。”
      “你!你……”蔚迟宇气得说不出话。他正准备软硬兼施迫使莫怀卿放弃寻找她,而她大小姐倒好,直接跑出来了!她当她这个蔚迟刖当假的吗?!
      “呀哈!大哥哥来玩。猜猜谁是小悠谁是小然!”两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孩子跳着跑进来,站在莫怀卿面前异口同声地说道。
      莫怀卿低头看着这两个孩子,有些讶异——她们在找他玩?
      “呵呵……不知莫大人可有兴趣玩玩这个游戏?”蔚迟刖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着莫怀卿。
      莫怀卿转头看了看蔚迟宇,而蔚迟宇依然一脸怒火,但又不便当场发作。
      “莫大人……你若是猜对了,本小姐告诉你谁是蔚迟刖。否则,就请离开吧。且日后不准找蔚迟家的麻烦。如何?”蔚迟刖悠悠缓缓地说道。
      她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朱唇轻扬,葱白的手指置于唇下,整个人懒懒地斜倚在座椅扶手上,好似脊背无法支撑她的重量一般……这女子,实在懒得可以!
      莫怀卿沉思片刻,“在下,可否问个问题?”
      “请。”蔚迟刖依然笑着,几屡长发自前胸直垂于地面。
      “那日在古宅,在下无法感知你们三位的存在。但今日却很清楚地感觉了,这是为何?”
      “猜对就告诉你。”蔚迟刖以袖掩着唇笑,她可没说一定回答。
      莫怀卿垂下眼帘,很明白此刻若是输了就再也不可能寻得到蔚迟刖。只要她不承认,他并无证据迫她承认。
      关于蔚迟刖的谜团,当是有一个共同的解释,那就是——蔚迟刖并非一个人,而是以传承的方式续下去的一个名号。如此想的话,便可以理解那不辨男女以及不辩年龄是何缘由了。不明白的只有一点,那便是先知之能。
      “莫大人思虑好了吗?”
      “思虑好了吗,思虑好了吗?呀哈……”小悠和小然两人拎着裙摆在莫怀卿面前转圈圈,转着转着还互换位置,同时重复着蔚迟刖的话。
      同样的面孔和身形,同样的声音和话语,同样的动作和表情——两人犹如互为影子一般协调一致。
      莫怀卿轻轻地笑了笑,复而蹲下身,抚上左边那个孩子的头,说了声:“小然。”
      “哇呀!猜对了猜对了!呀哈哈……”小然小悠皆高兴地跳起来,绕着莫怀卿叫着。
      蔚迟刖缓缓睁大了眼,原本撑着脸庞的手也渐渐离开了脸颊,朱唇微启。方才小然告诉她时,她以为只是碰巧而已,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分辨得出这两个孩子。之前仅见过一面,且在那种重伤的情况下……
      莫怀卿,究竟是什么人?
      “你先回房。”蔚迟宇见状立即说道。
      蔚迟刖摆了摆手,已恢复了之前的慵懒模样。
      “罢了!我是蔚迟刖,不知莫大人有何指教?”
      如此豪爽利落的女子,倒真的不多见的。莫怀卿笑了笑,心下对这位蔚迟刖生出几分赞赏之情。
      “喂!”蔚迟宇大叫起来,完全失了南剑的气度。
      “算了三哥,愿赌服输。仅凭他能如此轻易就区分出小悠和小然,我已不想拒绝他了。话说回来,三哥啊……你和这两个孩子共同生活了好几年,到现在也分不出来不是么?”
      蔚迟宇顿时被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在帮她,而她却帮着外人?蔚迟宇立即咆哮道:“关这什么事啊!?”
      “嗯……不过莫大人,有一事必须同你讲清楚。蔚迟刖并无先知之能,拥有此能的乃是刖之祖父。为纪念其超常之力,蔚迟家每代都要有人名为刖。很不幸的,这一代轮到我。莫大人若是想先知协助什么事,怕是你要白辛苦一遭了。”蔚迟刖笑着说道。
      说得蔚迟宇顿时一愣,然后不再言语。
      “在下明白。若蔚迟刖真是先知,即使在下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寻得到。”莫怀卿淡淡地说道。
      “莫大人果然明理。”蔚迟刖笑着,“那么,莫大人找蔚迟刖又所谓何事呢?”
      莫怀卿微微抿了唇角,眉间轻皱,却没有立即回答。
      今日登门他根本没想到会见着蔚迟刖,也就没有想好面对蔚迟刖时的说辞。事情顺利得让他措手不及,反而使他举步为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想到这一层,莫怀卿不禁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的思虑不周。
      “蔚迟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蔚迟刖笑着,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我懒得动弹。三哥,你先出去。”
      “不行!”蔚迟宇冷冷地说道。
      “唉……逼我这么个懒人走路,三哥真残忍。”蔚迟刖说着懒懒地起身,“莫大人,咱们去庭院。”
      “去庭院,去庭院!呀哈……”小悠和小然两人欢叫着跑出门。
      “刖儿!你……你是认真的吗?”蔚迟宇厉声说道。
      他的脸色,自出生以来首次这么难看。即使当年遭人背叛险些丧命之时也未及此刻让他的心情如此糟糕。刖儿……你可知,你现下的决定代表什么吗?莫怀卿,你甚至不了解他半分啊!
      “当然。”蔚迟刖没有回头,语气依然不羁,甚至连脚步都未顿一下。
      莫怀卿看了脸色铁青的蔚迟宇一眼,然后跟着蔚迟刖离开了前厅。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头说道:
      “请蔚迟公子放心。无论如何,在下决计不会让令妹受到任何伤害。”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清楚,带着誓言般的认真和庄重。
      这让蔚迟宇多少有点安慰,既然莫怀卿已说出这句话,他也没有道理再加阻拦了。虽然莫怀卿鲜少与江湖人士往来,但他明白莫怀卿言出必行的性子。严谨认真到了极点的人,无论何事他都不会敷衍了事,大概也因此他才会如此执着于蔚迟刖的传说……大概,也只有如此严谨认真心细如尘的人才找得到蔚迟刖。
      “莫怀卿,记得你今日之言。若日后有违,南剑定取你首级。”蔚迟宇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莫怀卿点点头,“若有违,在下甘愿奉上首级。”

      蔚迟府清心亭。
      “哦,原来如此……”蔚迟刖听完莫怀卿的话,而后喃喃自语道。
      “蔚迟姑娘,若有不便还请明言。”似乎看出蔚迟刖的犹豫,莫怀卿立即说道。
      “唉,蔚迟姑娘蔚迟姑娘的……烦请莫大人换个叫法如何?”蔚迟刖丢了一颗葡萄进嘴巴,一手撑着下巴,背靠在凉亭柱子上。
      这亭子内的摆设,让初见它的莫怀卿不禁疑惑半天,此刻算是明白究竟为何如此设置了——专为这位大小姐方便坐卧的。长条石凳足有一人宽,且石凳后的扶手上还裹了棉布,石凳前的石桌也大得离谱,几乎可以躺个人上去……
      莫怀卿抿抿唇,那他要怎么叫?直呼其明未免失礼了些。
      “嗯……不过,莫大人啊,要如何让令尊相信我是蔚迟刖呢?我不可能靠预言什么来证明哪……”蔚迟刖继续吃着葡萄,语气慵懒随意,说着说着还打了个不甚雅观的呵欠。
      “预言之说,仅我爹如此认定。姑娘无需证明什么,只需作为幕僚入莫府即可。”
      “哦,如此甚好。”不过她哥哥们可能会疯掉就是。算了,管他们呢……
      “关于这一点,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望蔚迟姑娘能移居莫府一段时日。”
      蔚迟刖停下正往嘴里送葡萄的手,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始终站在自己身侧并不落座的男子——那张脸,似乎不是在开玩笑呢……原来如此,是因为这个啊——过分严谨认真的人,凡事都不肯马虎半分的人,即使明知她的预知之力是假,也不肯找个假的蔚迟刖冒名。但如此一来,她这个真的蔚迟刖便有生命之忧了。
      仕途险恶,朝中人耳目众多……堂堂殿前督指挥使,若是三番两头往一个富商家里跑,难免惹人猜疑。到时不仅她,恐怕整个蔚迟家都会有麻烦。她能直接秘密前往莫府居留一阵,倒是个好法子。当然不能以蔚迟刖的身份前往……呵,他想得还真是周全。
      不过,有个更简单更光明正大的法子。当然,依他这种性子是决计想不到的……这样才比较有趣嘛,蔚迟刖笑眯眯地想到。
      “可以。不过,莫大人打算以何种身份让小女子正大光明出现在莫府呢?”
      “自然是远房亲戚。”莫怀卿立即说道。
      “莫大人可曾娶亲?”蔚迟刖随口问道。
      “不曾。”
      “那好……蔚迟刖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有条件。”她笑着,撑着下巴的手换成另一只,依然慵懒闲散的模样。
      “请蔚迟姑娘明示。”
      “我要以殿前督指挥使夫人的身份进入莫府。”
      风拂过清心亭,带来满池荷香,寂静萦绕亭内。
      “蔚迟姑娘莫要说笑。”莫怀卿淡淡地说道,不动声色。
      “当然是假的,就算你肯本小姐还要考虑呢。”蔚迟刖翻了翻白眼,没一点幽默感的人,“对外如此宣称就成。你有你的目的,我亦有我的打算。咱们互相帮忙便是。”
      莫怀卿眯了眼,他似乎,有点小瞧这位蔚迟刖了……
      “蔚迟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一二?”这个女子,想借他的名做什么?
      虽说莫怀卿在朝中只是个武将,但却侍于殿前直接听命于天子,加上参政知事莫允仕乃是其父,身份便复杂了几分。她若借他之名坏了朝中势力均衡,反而得不偿失。不过,他倒也怀疑这女子是否有如此能耐,除非她公开自己的身份。
      “无可奉告。私事而已。”蔚迟刖继续吃葡萄,“放心,不会乱你朝纲。你不必立即答复我,毕竟你是堂堂参政知事之子,原本婚事便不是你做得了主的。即使是假的,也需令尊点头,说不定还得皇上首肯。是吗?”
      “是的。”这件事,恐怕会让爹跳脚吧……如此一来,他便背了欺君之罪了。思及此,莫怀卿深深皱眉。
      “我等你七日。七日后,你可上门提亲亦可就此不见。毕竟,要请蔚迟刖出山,多少得付出点代价的……”
      她笑着,一手拂上鬓边被风吹起的发。那发丝横过脸颊,将她的脸衬得更加白皙,也将那朱唇衬得更加殷红,魅惑而神秘——是他的错觉吗……
      他甚至觉得那一笑,美得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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