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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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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长。
长得足够回忆。
好在是回忆——触手可及她温软的身体,而咫尺的隔壁,就是女儿的房间。
4年前的一切,这四年来被彦彦的出生,成长,笑颜所尘封在某个角落——只是偶尔在他经过某个地方,比如旧办公室,比如某间手术室的时候会倏然跳出来的回忆,这时,便就趁着夜色,静静悄悄地,却汹涌地扑面而来。
那一天,林念初下午2点要做mri 进一步确定肿瘤的性质。他在上午9点,有一台开台手术,肝癌早期,体检发现,病人各方面状况良好,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有挑战的手术。按计划,应该是在中午就能完成,然后,他跟林念初说好,一起去吃午饭,下午,陪她检查。
然而自走进手术室,换了刷手服,再从换衣间出去,他就开始胸口翻涌,脑子竟不能在即将进行的手术上,全是关于下午的种种可怕揣测,每一种想象,都让他能感受到,丝丝从毛孔里钻出来的冷汗。
当他开始刷手的时候,他强制自己,集中精力到自己需要负责的手术上,如常地,在脑子里过片子,过图谱,过检查,过任何一种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他做到了,但是这种强制,却仿佛耗费了过大的精力,以至于,当他走进手术室,护士给他穿手术袍的时候,惊讶而略担心地道,
“凌院长,你……是不是不舒服?”
当时他洗手衣的后背,湿了一片。
他没答话,护士给他系完带子,手术台上,王东也已经抬头,备皮完成。
他走上台。
脑子里其实已经是该出现的画面,只不过,依旧能清晰地感到,胸口的窒闷,腹部一阵一阵的绞痛。
当他示意王东开始的时候,王东上下打量他的脸色,终于也小心地说了句,
“凌院长,你……没事吧?”
这会儿,麻醉师——恰巧这台的麻醉师是麻醉科返聘的主任医师,也是多年前曾跟凌景鸿同台合作多年的,他叫过叔叔的人——站起来,皱眉看他,
“你不行就歇歇吧。你自己手术之后,才休了2周不到就照常上班。你又不是不懂,那手术说是微创,内部创伤也不小,更何况,你的’照常’工作强度,可不是人家别的患者手术后去坐办公室。你现在不当心,再落下个肠粘连的毛病,你以后还干不干了?今儿周明轮空,让他替你吧?”
凌远心中烦躁,并不答,已经拉下了脸,黑着脸冲王东“磨什么呢?开腹!”
麻醉师有些尴尬地退回。
也确实,凌院长何时有过尊老的习惯?最不容的,怕就是别人自作主张地亲近。只不过,这1年多,他脾气比从前好了太多,大约是面子温和了,倒是让自己一时昏了头,自讨没趣。
麻醉师退回去,专心屏幕,手术安静开始。开始剥离肿瘤准备切片送冰冻的时候,凌远突然停下来。那位置实在太隐密,包裹再血管之中,隐藏在这个肿瘤之后,即使是已经开腹,王东与侯宁,也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肿物,其实在1厘米的瘤体和肝组织之间,有那么2毫米的部分,略有不同。
凌远停了停,放下手中器械,用手指轻柔剥离,表面的血液去了,那块肿物在眼前更清晰时候,王东和侯宁也看清了。
“另一种组织分型的肿瘤,竟然长一起了?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
侯宁问。
凌远皱眉,正准备在两侧分别取样送冰冻,突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就再次跳到下午,林念初的检查。
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
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
他的视线瞬间有些模糊,手中的肿物,瞬间地放得很大,在眼前,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恐惧,仿佛浑身已经僵硬,使不上半点力气,而唯一能所见的是那个肿瘤,眼前甚至有镜下,邪恶蔓延的癌细胞的样子,每一个细胞,都仿佛阴暗的幽灵。
“凌院长?”
侯宁唤他。
这个称呼,将他的思维从恐惧中拽回来,他沉默地做了分离取样,护士拿着样品出去,他将有近半小时的等待。他胸口憋闷烦恶得眼前发花,他沉默地转身,走出手术室,加快脚步走进卫生间,扯下口罩,克制不住地呕吐,再从卫生间走出去,才抬起头,就见李波正根手术室护士长才交代完什么,朝这边过来。
自上次与他彻头彻尾交代了纪开来事情的始终,又对他说出了“求”字,1周了,他依旧做着所有该做的工作,却既没有一个肯定的回复,也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他条件反射地想避开李波,然而却没有,他站住,想叫李波,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这会儿,李波已经快步地向他过来。
“你怎么了?”
他扶住他的胳膊,神色从惊讶变得带了恼火,
“你非得这么折腾自己?最近手术室也不太缺人,也没什么非你不可的手术,你就不能好好休养到彻底恢复了,再说?”
“我……”他看着李波,“念初下午,检查。我作点什么,总比……就这么等着,好些。”
李波看着他,足足有半分钟的功夫,终于,掏出手机,让另一位主任替他盯2小时病房班,然后回头,对他道,
“你手术到一半?”
凌远点头。
“让你助手下去,换我吧。”
那台手术,终究也并没有什么复杂。但是冰冻病理回来之前,李波上来换了侯宁下去,大家也并不意外,也许,是觉得,可能是更复杂的情况,于是做更好的准备吧。事实上,那台手术做得很顺利,提前完成,11点45,病人的轮床推出去,手术室里,只剩了李波根凌远,凌远缓缓坐在地上,把头靠着墙,发呆。
“你……”李波瞧着他,半晌,仿佛下了最大的决心似的,“如果今天下午林大夫检查出来,能确定了治疗方法,你干脆请个长假,彻底在她身边陪着好了。你说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干这行的,看见个什么,还不都得联系到自己最怕的事儿上。你干脆彻底陪着她,怎么着,也踏实了。”
“长假?”他喃喃地。
李波嘴唇紧紧抿着,半晌,转开头,
“你不是说,想彻底交给我,怎么,又不放心了?”
他说话时候,仿佛挑衅,仿佛赌气,仿佛愤怒,仿佛阴沉,仿佛……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戳在凌远心上且自此留下了慢性的疼痛的,真正戳在他心上的,是当此时,他再度地想吐,忍不住地肩膀抽搐时候,李波不自觉地托住他肩膀的手,带着心疼带着埋怨甚至带着心慌的那句冲口而出的话,
“你赶紧请假。你交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凌远终于点头,点头之后,浑身仿佛脱了力,仿佛是做了最难做的决定,一下子把浑身所有力气都抽走,他就想躺倒在地上,然而这时,却被李波拽起来,托到另一张手术床上,按倒,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李波快步出去,而后快步地拉回一台床边b超机器,听见他有点神经质地道,
“我得给你做个检查。我……”他突然愤怒地盯着他骂,
“你他妈的一辈子可能也就做一次手术,非得让杨立新做吗?周老师在,程主任也在,你还可以……”
凌远望着他,“你不是最讲究公平公正。胆结石的手术,要动用周明么?”
李波语塞,半晌才略带了气急败坏地
“操你大爷!你他妈的倒是给公平公正争点气,别这么吓唬人啊!”
他当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有点小孩子样的得意和任性的骄傲。
那可能是那段最暗淡的时间里,最看不起自己的时间里,唯一让他得意的东西了。
李波当时的样子,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瞬间有信心,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其实一切还是没有偏离他设想的轨道。重要的东西,还是握在手里,不会失去。
于是他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完全推了出去,管理完全不再过问,未来的5个月,他只是林念初的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他得陪她们一起走过最难的时候,他的所有精力耐力和勇气,只能给她们。
是的,其他的,交给他,有什么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