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豌豆黄

1、一

　　等关威从病床上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以后了。
　　这五天来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一种溺水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像是在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寻找一根稻草。
　　他在粘稠胶着的空间里漂浮前行，远处有光，有走动的人影，像是被毛玻璃罩住了一样模糊不清。有时候他足够的清醒，能够听到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但是每每集中注意力去分辨他们说了什么，黑暗就会像一股汹涌的暗潮将他卷走。
　　他身处一个虚无的世界，空间漂浮不定，时间停止流动。
　　——而那仅仅是他的意识罢了。
　　他整整昏迷了五天。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了抬眼皮，眼前依旧是人影闪动的模糊，耳边传来的声音终于容他分辨：“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他暗自庆幸，终于找对了出口。
　　声音嘈杂。
　　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有人和着含糊不清的哭腔叫他的名字，还有人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不断地问他能不能听见。
　　在纷乱嘈杂之中，有一个声音凌驾于一切之上：“家属全都出去。”
　　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个声音不算大，却丝毫不留情面，像一把匕首锋芒毕露的寒光。
　　“出去。立刻。”
　　关威挺尸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凭护士检查，心里却在回想，这个冰冷的声音有些耳熟。

　　第二天关威终于能够起身，全身是熟悉的被重型卡车碾压过的感觉。
　　父母上了年纪，这五天来一直坚守在他的床边。母亲整个人彻底消瘦了，父亲原来是军人，但是眼中依旧是无法掩饰的倦色。
　　父亲握住他的手，语气沉闷凝重。
　　“关威，”父亲带着军人一贯的严肃，让病床上的关威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你向我和你妈保证过多少次了，出完这次的任务就辞职回家不干警察了。这是第几回？啊？你跟我说说，这是第几回了？”
　　“爸，我保证以后不会再……”
　　“以后？还有以后？别他妈跟我保证！保证个屁！”
　　“爸，您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半死不活，残废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在潮湿的雨林里，在人烟稀少的边境小城，在绵延几十公里的泥泞的山道上。
　　对方有二十多人、十几条枪和两个狙击手，占领了一个寨子为据点，扣押了寨子里的妇女儿童作为人质，寨口有四个彪形大汉把守，易守难攻。
　　但是关威他们绝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这伙人在边境上走私□□将近两年却一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这一次终于摸到了行踪，一定要人赃俱获。
　　行动那天下着连绵的小雨，梅雨季节的低气压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刘队一声令下，关威所在的A组从后方冲了出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同时B组在寨子四周打游击，混淆敌人的视听。
　　然而好运也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场极其胶着极其痛苦的鏖战。
　　厮杀，火拼，枪林弹雨。
　　关威额头上的血和着汗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感觉仿佛连天上都下起了如血一般鲜红的雨。
　　艰苦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天明。
　　边境的天边终于泛起了鱼目般的白肚，一夜的血战让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二十多个人被手铐铐在寨边，关威一边清缴赃物一边等待总部的支援。
　　突然，一个中年妇女从被解救的人质中冲了出来，疯了一般扑向了背对她的关威。
　　“关威！趴下！”
　　他下意识地执行命令，女人解开衣衫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药。
　　热浪与黑暗抢在危机感之前，席卷了关威。

　　关威伸手去摸被纱布包起来的左眼，像是要确认什么。父亲一把抓过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攥着，吞吞吐吐地说：“儿子，没事的，没事的……咱们还可以再去问问医生，再不行……再不行去国外治，去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肯定能行……”
　　关威苦笑。“怕是要……废了吧？”
　　父亲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没事的”，脸上那份痛苦却无比真切。
　　沉默半响，父亲抿了抿嘴，态度不再那么强硬：“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别做警察了。你只要开口，什么好工作没有？”
　　“爸，这就是我的工作。干警察这行，总是要有风险的。”
　　“风险？这风险也太大了，你看看你现在……”父亲的停顿像是在慌张地避开什么，“就算你不爱惜你自己，你也该为你妈想想。自从你入了这行，她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你每年不要说能常回家看看，连过年都看不到你的影子。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身子骨向来不好，医生说……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五年。你难道连这最后的五年都要让你妈成天为你担心吗？”
　　父亲的语气低沉，一字一句敲打在关威的心上。
　　他望着抵挡不住倦意躺在折叠床上休息的母亲，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比记忆中消瘦了太多，也老了太多。时间不等人，关威承认这几年来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亲，他害怕有一天会面对“树欲止而风不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
　　“爸，你不用说了，我都懂。”
　　“你每次都这么说，哪一次真正做过了？你这一次还能保命，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能保证吗？”父亲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希望你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完整的、健健康康的大活人，等回来了，就成了一盒骨灰……像你哥那样。”
　　关威明白，父亲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关威的哥哥曾经也是一名奔波于边境的缉私警察，那个勇敢的男人在最后关头为了解救人质与一名自杀式袭击者同归于尽，父母在家等了一个月最终只等到了一盒骨灰。
　　他的同事们说，大哥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他们搜索了一天才找回了所有较大的残骸。
　　关威一直以他哥为榜样，却忽略了他日渐年迈的父母再也承受不来第二盒儿子的骨灰。
　　“关威，你要记得，你的确是一名警察，是正义的化身，但是首先，你是我们的儿子。”
　　父亲拥抱了一下眼前高大的儿子，转身步出了病房。
　　关威坐在床上，久久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病房又被推开。关威抬起头看了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尊谏，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王尊谏也是一身病服，右手骨折打着绷带站在关威的床头，带来的消息却一点也不轻松。
　　“嫌犯都抓到了，但是……老赵光荣了。”
　　关威脸上有一瞬间的呆滞，半响才反应过来。
　　“老赵当时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
　　“他看到那个女的冲你跑过去，二话没说就冲了过去想把她制服。结果刚摸到领子就引爆了。”
　　关威的声音凝重。“……老赵，是个汉子。我欠他一条命。”
　　“都是过命的兄弟，谁也不欠谁的。”
　　关威有些哽咽，但终究是个硬汉，抬起头问道：“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吗？”
　　王尊谏点点头。“刘队批了你两周的假，让你好好养伤。两周之后……”
　　关威摆摆手止住他的话。“不用说了，我知道。缉私从来不需要残疾人。”
　　“威子，我不是这意思……”
　　“不用安慰我了，我想得开。大家兄弟一场已经足矣，我不想拖你们的后腿，也不想坏了咱们缉私警察的名声。”
　　王尊谏看着他，目光复杂，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不舍。毕竟一同出生入死了三年，那份感情与信任不是一句“兄弟”就能够说清的。
　　关威望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年轻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但是他知道，终有一天是要迈出这步的。“你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关威闭上眼靠在床头，听见王尊谏离去的脚步声。临走前，他轻声对床上的关威说：
　　“威子，你也是条汉子。”
　　关威默默在心里说：
　　兄弟们，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