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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去来兮 ...

  •   一九三六年八月,南京纪府。
      纪家难得这样的安静而忙碌。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妇人楼上楼下的穿梭着,戴着白手套的男仆厅里厅外的的搬着东西。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也没有一个人感到快乐。
      在厨房里做杂工的一老一少两个杂役悄悄议论着。“老爷这一次真奇怪啊,竟然让小姐一个人出远门。你看到了吗?收拾了好几个大箱子。”
      “你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竟然还不知道?小姐被老爷打发到什么学校去啦,三四年,或者五六年都回不来。”
      “学校?我以为老爷不想让小姐念书呢,她都十四岁了可从没上过学啊,现在再补晚了点吧?”
      “这谁知道?老爷行事一向诡怪得很。唉,只可惜小姐那样一个乖巧和顺的孩子啊。你说,老爷是不是想把小姐打发了?”
      “应该不会吧,虽然老爷不知道为什么对小姐好像一直不满,那也……”
      另一个用胳膊肘碰碰她,她连忙住了口。纪府黄管家在厨房门口怀疑的盯了她们半晌,见她们似乎在认真做活,也就走开了。两个杂役听见管家光洁的大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同时松出一口气,对望一眼,掩口小声笑起来。

      管家来到纪茗的房间,两个男仆正拎着最后一个箱子要出门,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问好。管家也不回礼,只是望向呆坐在床上的少女的背影,清清嗓子:“小姐。”
      然而纪茗并不答音。此刻,她正想着渺茫的事,完全没有意识到管家的存在。
      “小姐。”管家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纪茗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向管家问了好。
      纪茗是个身形纤细,脸色苍白的少女,说不上长得有多么标致,只让人觉得柔和可欺。她生着一双美目却总是低垂着,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管家恭敬地鞠个躬:“小姐,老爷在催了,其他的都备妥了,马车也在外面等了。请您动身吧。”
      纪茗半晌不语,只是眼眶一点点红了。管家见到小姐露出这样的神色,心里也跟着难过。小姐对待他和其他人,一向是最最和善的。她心眼好,不爱发脾气,又不喜吵闹,最善于忍耐。只是因为老爷太过声色俱厉,以至于小姐难免有些怯懦自卑。这时候看到小姐克制不住,露出了悲戚的神色,心下恻然。管家正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场面,突然听得背后传来威严的咳嗽声,知道是老爷来了,连忙回身行礼:“老爷。”

      纪满堰瞥了管家一眼,瞪住纪茗。纪茗转过脸去。纪满堰见到女儿这样子,不由得也叹了口气,于是只对管家说:“她什么时候可以下来了就叫她赶紧下来。十分钟之内必须出发。”
      “是。”管家鞠了一躬,目送纪满堰拄着手杖出门。“小姐,我等着您。”
      纪茗在一张椅子中坐下,低垂着头对管家说:“请先出去吧,我过一会儿就下去了。”
      黄管家皱着眉:“小姐……”
      纪茗抬起头看了黄管家一眼,抿紧了嘴:“算了。走吧,我去向妈妈道别,也就该上路了。”

      纪茗下得楼来,一个慈眉善目脸带泪痕的中年妇人正站在客厅中,搓着双手,殷切地望着纪茗。纪茗见到她,咬住下唇,差点就哭了出来。“妈,我要走了。”
      “唉,可怜的孩子。”那妇人走来,把纪茗用力搂入怀中,轻轻抚摩着女儿柔软的长发。纪茗把头埋在她颈窝间,小声哭泣起来。纪夫人叹口气,向管家使了个眼色,他便鞠了个躬,退开了。纪夫人见状,警惕的向四周望望,对纪茗耳语道:“女儿,听着,你爸爸不让我现在就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有这个必要。你耐心听我说,不要打断,不要惊慌,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告诉你的事。”
      纪茗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什么?”
      纪夫人更用力的搂住她:“嘘——听着就好。你要去的那个学校,并不是个简单的寄宿学校。正如我们的家庭,也并不是个简单的家庭。以前为了保护你,我和你爸爸都认为你不该知道,但是我觉得不应该到了现在还瞒着你。茗茗,你爸爸,我,你,都是有特殊天赋的。我们——”

      “佳瑜。”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纪夫人连忙把懵懵懂懂的纪茗推了开来。纪茗望着说话的人,她发誓她从来没见过纪满堰那样怒气勃发。“我们约定好了的,你不应该这么早向她开口。”
      纪茗心里一片混乱。这是怎么了?妈妈要告诉自己什么?爸爸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只见宋佳瑜,也就是纪夫人的表情掺杂着慌张、愤怒,甚至理直气壮。两个人似乎在争执着,可是他们只是互相对视,眼神交错复杂,却并不说话。从纪茗记事起他俩就是这样吵架,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过了良久,宋佳瑜的身子摇晃了俩下,瘫倒在地上。纪茗见状,惊恐地扑在母亲身上大叫:“妈!妈!爸,我妈怎么了?”
      纪满堰并不回答,只是把管家叫来,命他把宋佳瑜抬进屋里去,而他自己则把纪茗生拉硬拽到了外面的车上。纪茗蓦地感到害怕,只是叫着:“妈!妈!”
      整个纪府的下人都躲在各个角落里窥视着这一幕,私语声在纪满堰把纪茗拉出门去的一瞬间爆发。

      被塞进汽车里的纪茗心中纵然有成千上万的疑问,迫于纪满堰长久以来的威压也不敢开口,只是坐在后座上默默揣摩。火车站并不远。在纪茗登上火车之前,纪满堰遣开了帮忙搬运行李的司机,看着神色不安的纪茗,叹出一口气。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封信,交到纪茗手里:“茗茗,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太多。”他俯身,压低了声音,“你的处境一直很危险。我和你妈保护了你十四年,但是我们已经不能把完全控制事态了,因此我们必须把你送到一个遥远而且安全的地方。我只能解释这么多,其余的都在那封信里写了,保管好它,上火车后再看。”
      纪茗糊里糊涂的接过信,正要发问,纪满堰忽然便朗声道:“你自己小心一些,到了目的地就给我写信。”说着,就把还云里雾里的纪茗轻轻巧巧的推上了火车。纪茗从来不知道,纪满堰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回过身来,还想最后和爸爸说两句话。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发现,纪满堰已经不见了。这时又来了几个人争抢着把纪茗挤上了车。
      纪茗恍恍惚惚的拿着车票找位子,在包厢中坐下后,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太多的陌生感压迫着她,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安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无助而且寂寞,虽然无助和寂寞都是她早就习惯了的。然而她还是哭了一会儿,累了便睡去了。

      纪府。
      女人保持着她昏过去之前的姿势,半个身子扑在纪茗的床上,双手紧紧抓着那天蓝色的丝绸。面色焦黄,眉头紧皱,满脸泪痕。
      阴影中,纪满堰托着下巴在床边端坐着,目光似乎发散又似乎聚集在女人的脸上。
      女人突然醒了,用手臂撑起身子,一眼望到了阴影中的纪满堰。
      啪!房间的窗户突然碎裂开。
      “你!”女人的眼中透出狠厉。“你把茗茗送走了,是吗?”
      纪满堰点一点头:“是的。”
      两个花瓶炸开。男人皱皱眉。
      宋佳瑜摇晃着站起身,后退两步:“你……混蛋!”
      四根床柱齐齐折断,床幔上的白色蕾丝被撕裂,飘飞的四处皆是。
      “停下,佳瑜。”
      “你没有资格要我停下!”各个柜子的抽屉齐齐飞了出去。“我请求过你,我恳求过你!可是你……”
      “够了!”纪满堰站起身来,声音中带有一丝怒意,“快停下!这太可笑了,我们用精神力争吵已经够了,再用它打架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毁坏东西而已!”
      “哦,你心疼了是吗?你是责怪我吗?”大衣柜从中间生生裂成两半。
      “宋佳瑜你不要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你送我的女儿去死!你也……”

      宋佳瑜突然哑了言,身体像是僵住一般不能动弹。她似乎无法呼吸,脖子像被人掐住一样,脸渐渐涨红,眼前渐渐模糊。然而清晰可辨的是,纪满堰本来温润的褐色双眸变成了骇人的银色。
      那银色忽然消去,宋佳瑜立马瘫在了地上。她大口喘息着,剧烈的咳嗽着直起身子半坐在地上。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她的声音嘶哑绝望。“用你的看家本领,曾经杀了那么多人的本领来对付我,又把我的女儿送去敏堂给野兽做晚餐。好啊,读心者。”
      “我没有,”纪满堰咬牙切齿,“送我的女儿去死。相反,我给了她生存下去的机会。”
      “伪善者!”宋佳瑜向纪满堰脸上啐去,“你明明知道茗茗没有灵力!你明知道敏堂周围潜伏着什么!你明知道的!”
      “敏堂有好的伙伴和导师,这些我们能给她吗?不能!”纪满堰终于吼叫起来,脚步踉跄后退几步,“茗茗在这里十四年,十四年我们只是保护她,却是真正的伤害她!你知道她怎样看我们吗?我读过她的思想,她认为我恨她,认为我们鄙视她!看看吧,佳瑜,看看我们有多可悲!”
      宋佳瑜没有再争执,低下头去放声大哭。
      纪满堰静下来,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她注定是要回到敏堂……敏堂流淌在她的血液中。”

      过了不知多久,纪茗慢慢的醒来了,此时火车窗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景色。纪茗想,自己应该是正式离开了她熟悉的一切了。这时她想起自己临行前,父亲递在自己手中的那封信。于是便掏出来拿在手里,又对着光看看,似乎内容相当丰富。而信封上并不是纪满堰标准的小楷,而是两行精美的花体英文,纪茗自然是认不出来的了。
      她将信拆开,里面有或长或短许多张纸。她拿起一张淡绿色的短笺。
      “亲爱的纪小姐,
      你好!
      我们荣幸的通知你已经被敏堂国际魔法(西苑)/方术(东苑)能力者资格学校中国部录取,获得进入本部东苑进行相关学习的资格。我们坚信你有天赋也有能力,对你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请务必在一九三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前在平章山十方镇敏堂办事处办理相关入学手续,通知书逾期作废,没有及时入学的学生将被视为放弃入学资格。
      如果你有任何关于敏堂的问题,我们已随信附上一本叫做《敏堂概况》的手册。
      如果需要其他帮助,请到火车末尾寻找新生帮助协会会长。
      如果你已经决定来到敏堂学习,请在此信末尾的空白处签署你的姓名。你的监护人不得代替你签名。
      再次对你的到来表示欢迎,纪小姐。祝愿你在敏堂有个愉快的学习生活。
      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
      署名是“校长兼西苑苑长墨池”,旁边盖着一个墨绿色的盾形印章;“副校长兼东苑苑长王芷”,旁边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纪茗辨认出里面刻的是隶书的“东”。
      这封信看得纪茗更是云里雾里。她隐隐约约的猜了一些,可是心里觉得太离奇,不敢相信,便在信封中找出了那本册子,仔细阅读起来。

      敏堂的校园秀丽而开阔。广场上的铜雕喷泉上落着鸽子,大片鲜美的草坪向深处延伸。清澈的小溪温柔的环抱着白墙黑瓦,远处钟楼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中被一点点拉长。敏堂不辜负所有人的期待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这里即将将纪茗纳入怀中,同时还要她接受周围的一切。敏堂周围蛰伏着的许多极端的危险,将是纪茗难以回避的。
      可是现在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因此她仔细地读过册子里有关她将要去的“东苑”的一切,只是明白了自己即将去一个非同寻常的学校。
      敏堂的入学年龄本来是十二岁。一九三四年,也就是纪家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的的确确是十二岁,可纪满堰不知道为什么等了两年才让纪茗接受邀请。这天已经是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七日,距离通知书作废没有几天了。

      敏堂中分有东、西两个学院。墨池,也就是在通知书上署名的那个人,就是敏堂校长兼西苑苑长。纪茗所分到的东苑的苑长则是个叫王芷的女人。
      纪茗皱皱眉。手册上只有一张墨池的照片和一张教师的合影,又很模糊不清,只能让人看出墨池看起来很老,毛发雪白,稀少的头发被平顺的向后梳去,衣着就像南京大街上那些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那张教师合影根本无法让人分辨出人脸,但是纪茗却发现,站在左边的教师穿着和墨池一个风格,站在右边的则一个个高峨广袖,似乎是很古旧的式样。
      “真是古怪……”纪茗一面念叨着,一面翻过一页。

      敏堂原来是一所英国学校Percelline即佩索莱恩的分校,是两百多年前几个英国人到中国建立的。目前佩索莱恩在英国、丹麦、荷兰、瑞士、日本、澳大利亚等一共有十几所分校。那一大串国家的名字,纪茗有一半都没听说过。
      敏堂不采用年级制,而是把课程内容依照难度分成了四个阶别。纪茗是新生,要从“黄阶”的课程学起。每一学年结束时,学生们都将根据自己选修的课程接受评估考试,全科合格或以上才可以进入下一阶别的学习。四个阶别分别是黄阶、绿阶、蓝阶、红阶,全部通过后就算是毕业了。当然,也有人选择留在学校继续钻研获得银阶、金阶的学位,但是中国目前只有四个得到金阶学位的,全世界也只有二十七个。
      看到这一段,纪茗来来回回读了几遍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懂了。
      “什么金啊银啊的,乱七八糟。”纪茗烦闷的合上册子,揉揉太阳穴。
      不过总的来说,是个学校。

      纪茗一面闭目养神,一面把事情来回想了个透彻,心乱如麻。原来这就是父亲一直想自己隐瞒的、母亲那天试图告诉自己的事情。可是父亲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纪茗睁开眼,又读了一遍那封热情洋溢的入学通知书,上面那一句“我们坚信你有天赋也有能力”一下子刺痛了她。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她始终对这话的真实度高度怀疑。有天赋也有能力?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展现出过这样的能力。
      纪茗一下子有些心口发慌。她觉得自己愚蠢透顶,竟然随随便便就被送上了一列不知道要开到哪里的火车。而现在她知道了,她又觉得这个目的地对自己来说可笑至极。纪茗想要赶紧逃离这个状况,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的双腿一抖,那张信笺便轻巧的滑落到了地上,停在门口。
      纪茗正想弯腰去捡,信笺旁忽然停下了一双脚,还很奇怪的穿着黑布靴。这双靴子的主人弯下腰来,捡起信笺,扫了一遍,抬眼望着纪茗笑道:“原来你是敏堂东苑的新生?我叫顾子规,我们是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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