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之中元》莫子乔

1、第 1 章

　　中元节，盂兰盆节。
　　自从七月初二开始，唐惜荣就夜夜摆好供桌，虾饺、虾丸、醉虾、白灼虾、香辣蟹……等等各式海鲜，还有布丁、芒果等等，都是哥哥最喜欢的食物。
　　当然今年，还不忘记加上已经去陪了哥哥的Bingo爱吃的好几样。
　　然后守在神位前，换上球衣，带好球具，期待哥哥回来实现他来不及赴的那场约会。
　　每次总要等过了三点半，才会在神位边趴着睡去。
　　不是真个无法熬整夜，只是若是现实里等不来哥哥，或许可以期待梦里相见。

　　从初二到十四，一夜一夜又一夜，哥哥从来没真的出现过，就是梦里，也总是轻轻的笑颜，却无法靠近、没有声音。
　　但唐惜荣从未失望，仍是夜夜守着。
　　他相信哥哥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他相信哥哥仍在彼岸等待，等待自己收集完他任性放弃的后半段路程上的风景，然后在重逢的那一日说给他听。
　　人被爱留住，总有一日会重遇。
　　他无比相信会有重逢的一日，只不过会在未来而已。
　　非在未来不可。
　　哥哥可以自己任性，却不会高兴他也任性。
　　所以他只能留住，等看完这后半段的风景，收集齐所有幸福回忆，再与哥哥重遇。
　　不是不想你，只是太明白你的心意。
　　也是自信，无论三十年五十年，你一定还会在彼岸等着我和你重遇，再次将彼此拥入怀里。
　　哪怕渐老风华、人面变异，我相信你爱火未减，一定还能将我认出来。
　　就如同，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错认你一般。
　　我是你的我，就如同你是我的你。

　　七月十五这一天，唐惜荣只等过了十二点，就趴在供桌上睡去。
　　如果现实已经注定不可重遇，他希望好好珍惜这梦里的时光。
　　哪怕只能看看微笑不语的你，也是我独自留在这世间跋涉的勇气。
　　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思维是：
　　……一生人，不只一伴侣，可爱过了你，我还能再爱谁？哥哥……

　　……这里……
　　唐惜荣茫然站在肩头，周围的景象很熟悉，那是他多年前经常会陪哥哥去喝下午茶时必经的路途，可是自从哥哥在那里……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经过这里的……
　　那么又是为何，忽然间……
　　唐惜荣茫然四顾，然后被一个宣传屏幕上大大的时间刺痛了眼睛。
　　2003年4月1日17：15。
　　……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奇迹？
　　唐惜荣眼神迷茫半晌，迅速跑了起来。
　　他疯狂冲入闻华东方酒店，连电梯都等不及，直接冲上楼梯跑上去……侍应生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唐先生这是……”想想正在楼上健身的张先生又觉得好笑，这两位的感情可真是好！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闹别扭，唐先生才这么一会子就满脸憔悴地追来了……摇摇头，侍应生笑着离开。

　　唐惜荣一路跑着冲上二十四楼，连气息都顾不上喘匀，推开门进去，果然在露台上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八年多的身影。
　　他靠坐在露台上的书桌前，拿着笔，微微笑着的侧脸。
　　仍是那么美丽。
　　唐惜荣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轻轻推开角落里的小门，慢慢地、轻轻地，就怕惊醒这个梦境。
　　可再轻的脚步，也还是惊醒了那个沉思的人儿。
　　他转过头，看到唐惜荣的瞬间微微一呆：“Daffy……”他的眼底，有惊讶、惊喜、心疼、然后是惊吓和警惕：“你是谁？”
　　唐惜荣微微侧首，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背景。
　　一身球衣，鬓角夹霜，那是2011年的自己。
　　难怪他一眼就能认出自己不是他的他。
　　就如自己在他转头抬眸的一瞬间，就能认出他不是自己的那个他一样。
　　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模一样的眼神，连病后那种深藏起来但自己细看就能发现的微带厌倦无力绝望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样……
　　但只要一眼，就能认出，他不是自己的那个他。
　　唐惜荣微微有些失望，但也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轻轻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我是唐惜荣，只不过是2011年的唐惜荣而已。”
　　“不可能！才八年而已！我的Daffy怎么会就……”他毫不犹豫地反驳，甚至没去纠结为什么2011年的唐惜荣会出现在2003年的自己面前……这一定是愚人节的恶作剧，也不知道是谁，找来这么个像Daffy的老男人，居然冒充自己的Daffy……
　　他努力寻找理由说服自己，却无法忽视在看到这个男人时，不会错认但也无法忽视的熟悉感——这个人还是Daffy，只不过不是他的Daffy而已。
　　多维空间，镜像世界么……

　　“八年啊……”唐惜荣微微叹息，“如果有你的八年，自然不久……可是没有了你……”原来才八年啊……
　　想起来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哥哥眼底的惊讶和警惕终于替换上了慌张和恐惧：“……你，是因为……”
　　“是啊！在我的世界里，你就在今天，从这里……”明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的那个他，唐惜荣还是忍不住贪婪地注视着他的容颜，迷恋他每一声声音，叹息般地低吟，“……然后我亲手送了你，从此只跟Bingo一起待在那间大房子里……一年多前Bingo也去陪我的世界里的那个你了，我终于受不了那间空旷的屋子……可我即便能搬离了那间屋子，又哪里搬离得了你？”
　　他声音浅淡轻薄如雾如烟，听的人却如遭霹雳颤抖不已。
　　下定决心离开，最不放心，最不能放下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能最终下定决心，也不过是相信没了自己，那个人可以不再陪着失落寂寞痛苦下去。
　　能最终下定决心，是因为相信，那个人即使会痛，也只是痛在一时，终能找到另一个不会令他失落寂寞痛苦的人继续走下去……
　　但是如果，如果他也变得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清浅淡薄的声音还是继续：“那一天啊，我记得这个时候我已经等着你开车回来接我去打球了，可是……我一直在等，最后却等来你离去的消息……然后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没听出你笑着说是唱给我的那两首歌里求救的信息……‘随时有块玻璃破碎坠地’、‘早想到玻璃很易碎’……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决定了要用那样再也无法挽回的方式离开吧……”他只是淡淡的陈述，听在听的人耳里却是声声泣血，终于颤抖到再也无法忍受，彻底瘫倒在椅子里，那个声音却仍在继续：“只是生病而已啊！病了总能治愈的……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我总会抱着你的……就算再痛苦……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努力，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奇迹呢……为什么留下我，你明明答应了疼我一辈子的啊……”
　　“你唱着‘一生人不只一伴侣’留给我听，可是爱过了你，还能再爱谁呢？”唐惜荣声音极轻，神色淡淡，却看得瘫倒在椅子上的人更是惊惧不已，若是有一天、若是有一天，自己的Daffy，也变成这副枯朽憔悴，明明微笑也是悲伤绝望到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的样子……
　　不！不！！不！！！
　　那是比死亡、比这一年多的痛苦折磨，都更加无法忍受的东西！
　　他呆滞半晌，然后颤抖瘫软的身体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力气，让他一下子跳起来，推开眼前的身影，拼命向电梯跑去……

　　唐惜荣站在露台前，看到从门口冲出去，连跟着他说着什么的陈太都顾不上，就拦着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的身影，微笑回身，打了个电话给这个世界的2003年的自己：“……嗯，你最好相信，今天他想跳楼，我拦了下来，是你的幸运……但运气不可能一直眷顾着你，最好还是跟紧点……也不要再分房了，生病了的人就是不讲理的孩子，你不能再事事迁就他，适当的时候还是要强硬一点……牌友什么的，不需要再刻意去请，热闹过后只会更寂寞，而且你低声下气的样子他看了会难过的……多注意他唱的歌，尤其他填词作曲的那些，那里面有他求救的声音……”
　　轻轻放下电话，走回露台边，这是你离去的地方啊……
　　唐惜荣微微有些出神，手不自觉地用力撑起，但脚尖只踮起一下又放弃，扶着栏杆稳稳站好，望着天边落霞里梦幻中的笑脸，又是一阵恍惚……

　　睁开眼睛，原来还是在这里。
　　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在供桌上趴了大半夜的不适，然后俯身亲亲照片里的笑颜，果然呢，这才是自己的那个人儿……
　　想起梦里说的话做的事，又带着歉疚再亲了一下：“放心吧，我会按照承诺的，收集完这后半段路上的风景后再去看你……我可不会像你一般任性的！”他轻笑着，看着照片里鲜活的笑颜，低声呢喃：“放心吧，他有他的他，我也有我的你，各有各的福气……”
　　那个世界里，他们或许可以挣扎相依着等待奇迹，这是我再也无法拥有的福气；可是我还能这么守着你，等待着某一日的重遇……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福气？
　　人被爱留住，总有一日会重遇。

　　抱歉，还是甜蜜里夹杂悲伤的基调……
我始终还是无法忘记，现实的悲伤。
也许以后，我能筑造纯粹欢乐的梦境，但现在还无法，如果看哭了的话，我很抱歉。
我写的时候，也是忍不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