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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执君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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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君之手
作者:迦叶曼
(一)“哇哇——!”一大清早,稚嫩却响亮的婴儿哭声搅扰了长安山一众妖鬼们的清梦。
这样中气十足的人声让宋璎无法入眠,翻来覆去了几回还是起身,小心地避开一缕从山洞口垂挂的藤萝缝隙里投过来的阳光,飘飘荡荡地去了门口,喊住一只蹦跳着路过的白萝卜怪,问道:“白白,出了什么事,大清早的怎么有婴儿哭?”
“啊,璎姑姑还不知道吧,”白萝卜怪朝宋璎这边跳过来几步,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了几个小浅坑,“有个人类娃娃被丢到咱长安山上了,水鬼和柳树妖都抢着要吸了那娃娃的精血,正在河边打架。我得赶紧去看看了!”说着它又蹦跳着走了。
人类娃娃,又是哪里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倒连累了刚出生的孩子?宋璎略略想了下,招手勾来自己的那把大荷叶伞擎着出了山洞。
清晨的阳光虽然凉白些,对于宋璎这样的女鬼还是有不小的杀伤力。而她这把水里生泥里养的荷叶阴气较重,可护她的鬼身不被太阳灼伤。
宋璎从死亡那天开始已经已在这长安山里游荡了一千两百多年了,山里年轻点的精怪都尊称她声“璎姑姑”;和她年岁差不多的都唤她“璎子”,不过这些同辈好友一千年来都投胎的投胎,成仙的成仙,有熬不过雷劫被天雷劈死的,还有些被道士收伏后灰飞烟灭的,剩来剩去她倒成了这山上的长辈。
宋璎当年死得凄惨,当时她跟着村里人逃荒路过长安山,被强盗劫持,危险中村里人四处奔逃,而她和其他几个跑不快的被抓住了,在反抗中死去。强盗扒了她的衣服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对她还温热的尸身起了淫心,若不是闻到血腥味围过来的豺狼,只怕她死后连贞洁也未能保全。
只是豺狼们虽吓走了强盗,却也将她的尸身撕扯地七零八落。没有完整的尸身,她的三魂七魄便无法凝聚,只得在这长安山里混着那雨露风霜飘荡。这一漂便是三百年,后来有位俊秀公子带着小厮来此处打猎,看到了她零散的尸骨,几次呵斥小厮未果后,那公子只得亲手把她的骸骨收集在一起草草埋了。此后,宋璎便修成了鬼身。
她大仇未报,如今又欠人恩情,即便有了鬼身也不能入轮回,只得继续呆在这里等待契机。
宋璎赶到河边时,已经围了乌压压的一群妖鬼灵怪。长安山近百年鲜有人迹,妖鬼们大多数都赶来看热闹,也好寻个乐子。
湿嗒嗒的水鬼用生着苔藓的尖长指甲去抠树妖的眼珠子,“这小娃娃可是飘到我河里来的,你凭什么跟我抢!”
树妖的手腾地化作柳条卷住水鬼的长指甲,怒吼道:“它明明是被我的树根卡住才停下来,若不是你这丑鬼阻挠,老子早化了它的骨血做肥料!”
他们两个厮打成一团,仍旧躺在一只木盆里的小娃娃哭得更响亮了,小脸憋得通红。
“璎姑姑来了!”白萝卜怪眼尖,看到宋璎,高声叫道,“大家快分开他们!”
众妖鬼们知道宋璎最不喜吵闹,忙一哄而上将滚做一团的一鬼一妖分开。
“璎姑姑给我做主啊!”水鬼趴在宋璎脚步哭泣,举着她被树妖掰掉的指甲给她看,“那粗鲁的柳树妖抢我的东西不说,还伤了我的指甲!”
树妖怒气冲天,愤愤“哼”一声不再言语。
宋璎走到盛着小娃娃的木盆前,观望了番,弯腰,单手把它抱起来。正在嚎啕大哭的婴儿立刻止了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她。包裹着它的布是上好的绸缎,看来是富贵人家落难的小孩。脖子上挂了个铭牌,上面写了重炎两个字,想来是这小家伙的名字。
宋璎正和它大眼看小眼,谁知小家伙头一低朝她胸拱去,哼哼唧唧的很是委屈。
宋璎的鬼身一向冰凉,而这小家伙生气旺盛,就像一团火。没长牙的嘴含着她的衣襟咬啊咬的,竟烫得她难受,“他这是怎么了?”
有生养经验的羊老母说道:“璎姑姑,这小孩是饿了吧,怕是在寻奶水吃。”
宋璎闻言,千年来竟头一次红了老脸:“我死时还未出阁,哪里有奶水喂他。”
看到宋璎没有将小孩归还的意思,树妖粗声粗气道:“姑姑这是何意?”
宋璎正色道:“这小孩我要了。”
“啊?”此言一出,引来众妖鬼惊呼,“姑姑不是一向不沾惹腥血么?”
宋璎将怀里的小东西抱得更紧一点,“这是九百年前敛我尸骨的恩人转世。想是上天怜我在此做了孤魂野鬼,这次给我机会报恩,也好早去超生。”她看了一圈周围的妖鬼,最后严厉的目光在水鬼和树妖身上稍作停留,“以后你们都不许动他。”
众鬼面面相觑:“生人养在这里?姑姑莫不要等这娃娃长大后以身相许来报恩?”
宋璎干笑两声:“你们想多了。我的恩人这世是山下卞晋国的皇子,有着帝王的命格,只要我保他到15岁,自然有他命中贵人相助。”
“是!”众妖鬼齐声应了一一散去。妖鬼亦有道,断然不会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对了,羊母,”宋璎叫住正欲离去的羊老母,“听说你家新添了小羊羔。”
“这个……璎姑姑。”羊老母搓搓手,“我们家那个特别能吃。”
宋璎将小东西送她怀里,“它吃不了多少。”羊老母只好苦着脸拉开衣襟。
小孩寻着奶香找到了□□,饥渴地吮吸起来,一只小手还拽着宋璎的一条衣襟带子不肯松开。暴露在眼光下的那一截带子便渐渐地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二)宋璎收养那小东西没多久后就有点后悔了,她想过无数次报恩的可能,却没想到要一手拉扯大自己的恩人。
他饿了哭,困了哭,尿尿了哭,拉臭臭后还是哭。她一向清净的山洞倒成了整个长安山最聒噪的地方。
因为懒散,宋璎平日里喜欢披散着头发,自从有了重炎,小家伙特别喜欢拽她的头发,拽了还老是往嘴里塞。
宋璎的头发丝滑柔亮,每次小重炎都含在嘴里咂咂地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足地弯着。可苦了宋璎,他阳气太重,可怜她的头发被他嚼不了几下便化在了他口中。她只好把头发盘起来,不再做惯常的少女形态,结果抱着重炎一出门,遇见她的众妖鬼们都窃窃私语:“看吧,璎姑姑果然是要以身相许的,都开始做妇人打扮了。”可这私语偏生她又听得清楚,心里有些羞恼。可是再看到小家伙翻滚着白胖胖的小身子冲她撒娇,小手嫩嫩滑滑,大眼珠水汪汪的,她又忍不住揉一揉搓一搓,实在是喜欢的紧。
重炎小时候口齿凶狠,在羊老母哭哭啼啼说自己打死也不喂这个人类的小子后,宋璎为了他的吃食绞尽了脑汁。
后来他三岁的时候,宋璎夜晚出门,捡到了只大桃子,削成片烤了烤,正巧他醒了,爬到她身边咬着手指眼馋地看着。宋璎随手给了他一小片桃肉,没想到他吃得不亦说乎。此后一顿不吃桃子便要哭闹,宋璎笑道:“都叫你虫子,我看你叫桃子更适合。”
重炎长到5岁的时候,开始吵着识文断字。宋璎自认当不起老师,便只好带着他去拜访山洞门口的桃树精,请他做重炎的师傅。
这桃树精是七百年前一个赴京赶考的书生随手丢弃的桃核而成。后来考生做了状元,桃树精常自得:当他还是一颗桃子的时候,每天和书生的一大摞书呆在一起,染了书香,是斯文人。
不过因为嫌弃重炎吃了太多的桃子,桃树精一开始怎么也不肯教他。宋璎好说歹说又送了他两株灵芝草,他才不情愿地收了这位徒弟。
因为宋璎的庇护,重炎在长安山一直平安无事。只不过有次他白天里跑出去,靠得河边太近,险些被心怀怨恨的水鬼拖进水里。但是那次他抓花了水鬼的脸,把她弄哭后洋洋得意地从水里爬出来。愤怒的树妖看到重炎的举动,反而主动示好,还教他练功,只盼着他能再把水鬼弄哭。
有一处地方是宋璎禁止他涉足的,那就是杏树林。可小重炎年岁渐长,好奇心也更重。15岁那年,终究寻了个宋璎不在的空,偷偷溜出山洞闯了进去。
杏树喜群居,进入杏树林,杏花烂漫,到处都是淫靡的香气。重炎目瞪口呆地看着在里头寻欢作乐的男女,妖娆扭动的身姿,纠缠的躯体……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宋璎找到重炎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杏树林中睡着了,身边三三两两围着几个杏树女妖,正在解他的衣衫。而重炎满面潮红,明显入了媚魇。看到宋璎,女妖忙遁入地底逃走了。
回去后,宋璎决定对重炎进行成人教育,“杏树爱淫,姑姑怕你受到引诱,所以才不准你去。你是人,若被杏妖引诱,会被吸了精血,折了阳寿。”
重炎红着脸点头。
宋璎叹了口气,当年的小肉团已经长成了朗朗少年,眉骨清俊,身量颀长,也难怪那些杏妖想染指他。话说回来,这个年纪的男孩若在人界,早就成亲了吧。她看了眼垂着头的重炎,寻思着是不是该让他下山了?
“姑姑……”重炎小声问道,“他们为何……为何做那种事。”
“这个,”宋璎身子一僵,幽幽地飘到重炎面前,“其实,因为他们相互喜欢。你以后总会经历的,等你下山时多带点灵草,换了钱好娶房媳妇。”她顿了下,“然后你就彻底懂了。”
不料重炎脸色大变,“姑姑不要赶重炎走,以后我再也不敢不听您的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璎在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你不能一直在这呆着。你的父母说不定一直在等你回去,当年他们丢掉你应该是迫不得已。”
重炎垂眸,却突然发现宋璎一只手忽现忽没的,他一把抓住:“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不碍事。”宋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只不过临近端午,我这样的鬼魅力量会削弱大半。今天带你回来不小心见了光,过段时间就好了。”
宋璎一直没瞒他,从他懂事起就告诉了他的身世,重炎也知道自己和长安山里的居民都不一样。可是,他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皇位不皇位的他不在乎,只想就这样和宋璎呆在一起,心里就很满足。看着宋璎更显苍白的脸,他心中有着陌生的情愫涌动。
端午那天中午,长安山上闷雷滚滚。一干妖鬼都躲进山林深处不敢出来,就是这样,阳气遽盛也让这些阴邪鬼魅分外难过。
宋璎住处上头的雷声尤其响亮,闪电伴随着滚滚雷声一道道劈下来,竟将崖上的山石都炸裂了。
一道又粗又亮的银色闪电竟从洞顶缝隙蜿蜒直下,直直劈进了山洞里。“姑姑!”看情况不好,重炎不顾宋璎一开始的吩咐冲进去。
可是已经晚了,他刚跨进去,宋璎已被雷电劈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重炎从来没听过的,简直撕裂了他的心。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罩住她,替她拦下了再次劈来的闪电……
妖鬼年年都要历雷劫,法力越高遭受的劫难越凶险。宋璎挨了这千百年的雷劫,头一次受到这么重的伤。“只怕是要有事了。”宋璎暗暗想道。此时她还被重炎紧紧抱着,这小子显然被吓坏了。
“没事。”宋璎拍拍他的肩,却发现自己的手直直地穿进了他的身体,笑着摇摇头,“连鬼身实体都没办法维持了么?”
“既然我可以帮你避过雷劫,你为何不告诉我。还要生生遭罪。”重炎不肯松手,声音闷闷的。方才他扑过去,那雷电快要落到他身上时生生转了弯击中了洞外的一棵大树,大树轰然倒下。雷电又翻滚了一阵子,才不甘愿地撤退。
“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宋璎说道,“人是可以帮我们妖鬼避劫,这雷电虽伤不得你,可你阻拦天意,不定什么时候化个劫难应到你身上,你可就不是遭罪的事了,说不定这劫还能影响到你的后代。我挨一下,疼过了,熬一熬就过去。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样么?”
她稍微动动身子,“重炎,这几日你帮我在洞外守着,姑姑要聚敛被震散的魂魄,不得让任何人物进来打扰。”
“姑姑放心。”重炎抱着她越发虚无的身体,心如刀绞。他低头看着她,似是下了某种决心,眸光遽亮,喉结滚动了几番,颤抖着唇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阿……璎,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我们永远在一起!”他目光灼灼,宋璎心中大惊,偏头避开他火热的目光,说“你先出去吧。”
重炎出去后,宋璎在阴凉的土地上躺了许久。如今的她,早就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她还活着时,也曾对镇里英俊的公子动过心。只是,她死得太早,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感受。
有淡淡的黑色怨气从体内溢出。她自嘲地笑了笑,原以为自己放得下那些恨意,其实还是没有吧,她的心里一直留存着怨恨,所以才无法往生,只能日复一日做着见不得光的游魂野鬼。
(三)重炎一连在洞外呆了七日,也不见宋璎出来,好几次要进去看看,都被桃树精拦了下来:“你有着帝王的命格,又是男子,阳气太盛,进去后会妨碍姑姑恢复,你还是老实在这呆着吧!”
重炎有些垂头丧气:“桃师傅,你说阿璎愿意和我好么?”
“阿……阿璎!”桃树精嘴巴上的翘胡子颤抖起来,他一脸崇拜地看着重炎,“小重重,你终于出手了!”
重炎面皮涨得通红,正待说什么,一只乌鸦精慌慌张张地飞过来:“不好了,有群人来咱山上了,你们先躲起来。”
桃树精不以为然:“人看到我们都吓死了,岂有我们避开的道理!”
乌鸦精挠了下翅膀,几片被烧焦的羽毛簌簌地落下:“不光有人,还有个道士,他厉害着呢,烧着了我的翅膀。你们爱信不信,我先走了。”说完它迫不及待地展开翅膀逃走了。
“老天,道士!”桃树精急得团团转,想了下遁入桃树中,高大的桃树里传来他颤抖的声音,“小重重,可得护好姑姑,被道士捉了去就麻烦了。”
月黑风高,几束由人擎着的火把排成一道线,向着宋璎和重炎呆的地方蜿蜒而来,风呼啸着卷来少女惊恐的抽泣声。
重炎施了简单的法术掩藏好宋璎的坟墓和洞口,又念了个隐身诀藏好,下定决心不让这些人打扰到她。
六个官兵绑着一对父女,推推搡搡地带着他们上了山。一个穿着黄袍的道士手里举着把避邪的剑,剑尖上挑着张燃烧的灵符走在最前面开路。受到灵符的威吓,长安山上的妖鬼们都不敢妄动,想着只怕过了今晚,这山里又要多两条冤魂了。
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重炎正要出手,其中一个最魁梧的官兵突然喊道:“就这里吧,早早完事,爷还赶着回去呢。”一行人将被抓的父女俩推搡在地。
一个面□□猾的官兵猥琐道:“头儿,你不是还想着春香楼的姑娘吧?”说着他的目光落到瑟瑟抖着的少女身上,整了整裤腰带,“头儿,反正他们也活不长了。这司马元帅的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美人,不如之前让咱弟兄几个乐和乐和?”说着拖了少女的脚踝一把撕掉了她的裙子。
“啊!”少女又羞又怕地尖叫起来,她的父亲怒目大吼:“畜生!你们不许动我的女儿!”可他却被一脚踹到在地,急怒之下吐出一口黑血。
重炎正要去救人,突然听到宋璎的冷喝:“把他们交给我!”话音刚落,便阴风大作,那几位官兵头顶上空凝聚了厚重的黑云,黑云旋转,仿佛一只血盆大口,亟待吞噬着被它笼罩住的一切。
突然的异象令黄袍道士大惊失色:“有鬼气!”
而那几个官兵只感觉到后脊发凉,向着那阴冷处望去,个个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个白衣飘飘长发獠牙的女鬼正向他们扑来,女鬼身上不断溢出黑色怨气,那眼神冰冷刺骨,摄人心魂,他们一时间谁也动弹不得。
宋璎冷笑道:“苍天怜我,昔日害我性命之人在此齐聚,我宋璎总算可以报仇雪恨。去!”随着她一声喝,盘旋着的黑云化作她常用的那把遮阳荷叶伞的形状,且瞬间变大,铺天盖地地下来罩住了那几个恶人,然后自动包裹颤勒。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他们在荷叶里剧烈挣扎。而积聚在荷叶里的冤魂看到仇人,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将千百年来的怨恨化作噬咬仇人血骨的利齿。慢慢的,圆鼓鼓的荷叶变薄,惨叫声也渐消。最后它在空中铺展开来,一片黑气溢出,很快被山风吹散。
几缕纤细的白气慢慢腾起,化作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围在宋璎身边,“璎子,谢谢你。”“谢谢你,替我们报了仇,我们可以去投胎了。”“璎子,再见。”
昔日和宋璎一同被害死的村民大仇得报,谢过她后便离开了。宋璎身子晃了晃,可怖的厉鬼形态消失,又变作了往日里重炎熟悉的模样。
“阿璎,你也要走吗?”重炎走过去扶住她。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淡淡的白光,身上的戾气都消失不见了。
宋璎点点头,有些疲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受困于此。如今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不许!”重炎大声说道。
宋璎笑着安慰他,“待我转世成人,再来寻你,不好吗?”
“不好!”重炎的眼睛发红,“你会喝孟婆汤,会忘了我!”
“你……!”宋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注意到当胸刺来的一剑,火灵符入体,她阴冷的鬼身承受不住,瞬间灰飞烟灭!
重炎眼看着宋璎突然消散,惊怒地回头,才发现竟然是那个刚刚躲起来的黄袍道士!
“你杀了阿璎!”重炎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提起来。
黄袍道士被眼前俊美少年吓到了,在半空中踢蹬着双腿,“她是只厉鬼,本尊一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好不容易挣脱开绳索束缚的男子迅速捡起地上的剑,一剑刺穿了道士的胸,怒道:“你这奸贼,去死吧!”
重炎松开了手,黄袍道士掉落在地,痛苦地痉挛着。
“我们上去,那个道士害死了姑姑!”长安山的妖鬼们围上来,将黄袍道士拖走了,道士惨叫了一阵便没了声响。
重炎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片焦灼枯萎的荷叶,快步走过去想捡起来,谁知一阵狂风呜咽卷过,将那风干的荷叶撕扯成了碎片,归于尘土。
“阿璎——!”长安山上,久久回荡着少年痛苦的嘶喊。
(四)灰飞烟灭后还能再聚敛魂体,千年来宋璎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福气的。
那黄袍道士的确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杀人后的一瞬间宋璎还有些小懊悔,若不是执着于报仇,再修个百八十年,她也能成个小鬼仙。可见自己混了这许久,还是个凡胎俗子,放不下这些个恩怨情仇。
卞晋皇宫里珍宝无数,目前宋璎寄居魂魄的这块骨玉便是其中之一。玉性阴柔,加之这块玉是一位女仙的遗骨所化,阴气旺盛,很适合润养宋璎这样的枯魂。
宋璎的神识回归时险些被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再吓死过去。定神望了番,她心中一痛,这不是她的小重重么,怎的落魄成了这个样子!看到她还不争气地掉眼泪,哪有点帝王的威仪?
当年在山上,宋璎救下的那对父女正是卞晋王朝的宰相司马询和他的女儿。司马询是卞朝的老功臣,自然认得重炎颈上悬挂的铭牌是皇室专有。自古皇室倾轧,不少皇子一出生便惨遭毒手,司马询便想起了十五年前说是产下怪胎被赐死的惠妃,再看到重炎的相貌与惠妃有着七八分相似,便知道自己遇上了皇子。彼时卞晋腐朽不堪,司马询一向刚正,得罪了当权奸臣,险些落得家破人亡。司马询看出重炎对宋璎的情意,以骨玉功效诱得重炎答应下山。
重炎的心只在那块骨玉上,而卞晋的老百姓早已受够了水深火热的凄惨生活。所谓哀兵必胜,腐朽的卞晋王朝迅速崩塌。
当年?没错,距宋璎成灰再回来,已经过去了五年。此时卞晋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而重炎,也已经长成了睿智的年轻帝王。
宋璎的魂魄还没有完全聚集,灵力如今大不如从前,无法离开骨玉太久。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小太监诺诺的应承声,然后重炎端着一只白玉小碗进来,看到漂浮在骨玉上空的她,笑得如纯真的孩童:“阿璎,我回来了。”
宋璎呆呆地看着他。年少时的稚嫩已经从他身上褪去,他又长高了不少,肩膀厚实宽阔。明黄色的龙袍贴合着颀长劲瘦的身躯,光彩夺目。
他走到蓄养着骨玉的血池旁,将碗里新鲜的血液倒进去。他的左腕,有着道道新旧相叠的刀痕,其中一道很是新鲜,还在透过包裹着的白纱布往外渗血。
注意到宋璎的眼神,重炎抖抖衣袖,盖住了那些狰狞的伤痕。
帝王之血大阳,骨玉极阴,阴阳合而万物生。五年来,就靠着重炎的血与骨玉相溶,再加上京城寺庙僧人的日夜召唤,才使得宋璎消散的魂魄慢慢凝聚回来。
宋璎看着渐渐吸走鲜血的骨玉,注意到重炎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当年救你只为报恩,如今你又用鲜血救我,这份恩情该如何偿还?”
重炎答得自然:“不求其他,以身相许即可。”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天,重炎带着宋璎上了长安山。将骨玉放在她的坟头,待到子夜阴气极重之时,宋璎变能够脱离骨玉,入地府转生。
长安山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如今他一身黄袍,正气过剩,往日熟识的妖鬼们被他身上的气势所迫,不敢过分靠近。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来送宋璎一程。毕竟入了地府,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再见将是陌路。
子时将至,宋璎看着面无表情的重炎,心口闷闷的,她马上就要走了,这小孩不知道说几句感人的话么?
“阿璎,你想说什么?”看着盘坐在骨玉上空的宋璎,重炎柔声问道。他的嗓音有着成年人的沙哑,富含磁性,一双眼睛深邃勾人,就这么看过来,宋璎就觉得全身像被扯了那么一下,又疼又麻的。
重炎靠过来,宋璎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坐在她身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阿璎,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他的笃定让宋璎气结,却不知如何回答,嗔怪地看他一眼。这小子到了人间,学了些勾魂摄魄的东西,倒在她面前充大,全然忘了他光屁股的时候有多依赖她!
“阿璎,”重炎小心地张开手臂,环住她虚无的躯体,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会在自己怀里消散,“我等着你回来。”
宋璎羞涩地低下头。
重炎说:“阿璎,把手给我。”
宋璎伸出手,重炎小心地虚虚握住:“等你回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都说鬼是没有眼泪的,可那时候,宋璎伏在重炎肩头,哭得一塌糊涂。
子时鬼门打开,徘徊了许久的鬼差看到宋璎终于可以跟他们回去了,松了口气,将锁魂链往她手上一栓,迫不及待地带着她离开。
有一件事,重炎一直压在心头。当年那黄袍道士举剑冲过来时,他有所感觉,可是,他想着,如果宋璎受了伤,她就能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就那一瞬间自私的犹豫,那把剑就刺进了她的身体,而她就那么地消失在他眼前。五年来,他痛过,悔过,却也只能继续等待,等着她慢慢地回来。
看到她重新凝聚形体,从骨玉中慢慢腾起,懒洋洋地张开双眸时,他转身,泪水潸然而下。
他终于明白,放手也是爱的一种。
他会一直等着她,纵然是长夜漫漫,人生苦长,也因为心中的这份念想而不至于绝望。
后《卞晋史书》载:帝继位后,勤政爱民,空后宫二十载。帝南巡,遇一女,旋即封后。后虽来于乡野,然聪慧机敏,宠冠后宫。帝后鹣鲽情深,于民间传为佳话。
二十年后。
中秋,月满。宋璎依偎在重炎怀中,两人情意款款,执手相看。
“阿璎,你怎么还记得我?”
宋璎笑道:“巧了,那新上任的孟婆是一位旧识,我说要来阳世找人,她便将给我的那碗汤倒进了奈何桥里。”她轻轻抚过重炎花白的鬓角,“怎么办,你都这样老了,还怎么偕老,早知该等你死了,咱俩再一起投胎。”
重炎下巴抵着她的头摩挲,低声问道:“你不还是来了?”
宋璎叹了口气,“老身性急,等不得奈何桥上的这许多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