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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见来时路 ...

  •   凯旋而归的唐军从明德门入城时已是午后,纯白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晴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飞絮,和着从云层间隙撒下的阳光,似是要给整个天地都镀上了一层银粉,须臾便映满了他的视线。
      “四月晴雪,吉兆!吉兆啊!”
      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街边迎接唐军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雀跃地欢呼,“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的祝祷,沿着望不到尽头的天街此起彼伏,声声不息。在一张张抑制不住笑意的面孔中,他茫然伸出手,试图接住眼前比柳絮更轻飘的小东西。
      身后的男人见状,一手拢住缰绳,让身下的青骢马放缓脚步,一手将他拢得更紧,“这是雪,没见过?”
      抗拒般地瑟了瑟肩,他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拢紧掌心。再摊开时,那里只剩下湿润冰凉的触感,空无一物。
      比梦更绮丽,比梦更缥缈,就如眼前这座名叫“长安”的城池,本应是他终其一生也不会触碰到的传说,转瞬却以轰华绚烂的姿态铺展在他面前,生生撕扯开现实与记忆。
      无以名状,他执拗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任由双目被阳光灼到刺痛,无法自持地泛起水雾。

      诀别之时,族长摩挲着他的头说,苗家以你为傲。
      那时族中的成年男子几乎已在连绵战事中死绝,年轻女子拿起父兄情郎留下的刀箭,出了寨子亦再也没有回来。无论巫师们怎么设蛊作法,杀牲为祭,都无法挽回节节败退的事实。密林、瘴气、蛇虫、蛊毒,还有苗人的勇猛彪悍——这苗岭曾让多少汉人闻之色变,又让多少汉人命丧于死,却始终挡不住唐军进攻的步伐。汉人死得越多,增援的唐军就来得越快,苗岭遭到的报复也就越发猛烈。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活着的人都很清楚,败,是迟早的事情。
      死,亦是迟早的事情。
      同他并肩杀入唐军阵中的,皆是同龄的少年男女,身着唯有祭典时才会穿的大红盛装,眼中满是仇恨和决绝。他们是族中仅剩的还能执刀与唐军相抗的人,说是相抗,其实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只是,既然唐军赶尽杀绝,他们也发誓要拉上数倍于己的汉人陪葬。自不量力也好,飞蛾扑火也罢,苗家的儿女绝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为求苟活向人低头。
      那一日苗岭烟云蔽日,血流成河。
      身后的寨子已是一片火海,他不知除了自己是否有仍同伴在拼死厮杀,却已无力再去回想那些鲜活的面孔。扑向他的汉人怎么杀也杀不完,他甚至无法再分辨出利刃袭来的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手起刀落,勉强应付。还带着余温的鲜血溅入眼中,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猩红,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被挑翻在地上。
      预料中的千刀万剐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模糊看到士兵们突然收了手,恭敬地让开一条道,向身披金甲的男子行礼。即使听不懂汉语,他亦能猜到,这个男人在唐军中的地位很了不得。
      杀了他……要杀了他……
      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脑中唯一的念头。

      几天后他从昏睡中醒来。
      晃动的烛火中,他第一次看清男子的容貌,挺俊、英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压迫感。一旁的本地翻译操着不太利索的苗语,满脸谦卑,让挣扎着起身的他向男人行礼,这是太子李隆基殿下,是赦你不死的大恩人。
      恩人?他冷笑着,朝对方狠狠啐了一口。遍布全身的伤口牵扯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拧紧了双眉,嘴上却愈发刻毒起来,“你,告诉他,既然想做好人那就等着,你们汉人在苗岭欠下的债,总有一天会让他用命来还!”
      翻译当下变了脸,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向李隆基转达,被恶言相向的男人却毫不介意,语气如常地反问,若杀了我,你自然也活不成,你们族中只剩下你一人,即便如此,也还这么不惜命么?
      只剩下,你一人。
      明知这是必然的结果,听到传话后他依然惨白了面色。全族尽灭,当真全族尽灭……那些真实而热烈的生命,和他们不惜一切也要捍卫的尊严,连同背后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最终都被唐军踩在脚下,彻底摧毁,荡然无存。
      他的世界已经灰飞烟灭。
      而他,还活着。

      眼前突然一黑,体温贴上冰凉的面孔,将他猛得拉出回忆。
      “别盯着雪和太阳看,会瞎的。”
      随意、甚至可以算得上温和的口吻,在他挣开了那只阻挡在眼前的手后,居然追问了一句,可听懂了?
      他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看不出表情。北上的这些日子,他近乎本能地拼命学着汉语,如今即使离了翻译,也能将日常言语听个七七八八。至于唐军对他的、确切来说是李隆基对他的种种“厚待”,他也不再抗拒,譬如与李隆基同乘一骑——他自知这满身的伤若不好好调养,怕是再不能执刀了,更何谈复仇。偏他不会骑马,更不便在当地过多逗留——那里的百姓,似乎比远道而来的唐军更恨他入骨。与李隆基同行,尽管让他从心底感到恶心,却无法拒绝,无论是为了族人,还是为了自己。
      比死更绝望,比恨更刻骨,迷茫一寸寸渗入骨髓,他以为的终点原来只是起点,放眼望去分明一片虚无,他却必须往前走,不停走,不知走向何处,不知何时方休。
      从记事起他就被告知,汉人是不可亲近的异类,这些异族人不敬神、不信卜,胆小怕事,偏偏还自认高人一等。待他年纪稍长,又见过几个闯入祭坛禁地的汉人,被愤怒的族人押到族长和巫师面前,竟还是无半点悔过之意,非要等到被放了血、下了虫蛊,才面无人色地一味哭求。他虽然也被那尸骨无存的惨烈场面唬得脸色煞白,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先惊扰了苗人顶礼膜拜的神灵,又冒犯了位尊的族长和巫师,这些汉人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帮苗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后来,他多少次听到同样的憎恨和厌恶,带着胜利者的自傲,和劫后余生的感伤,有意无意地当着他的面,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他和他的族人所犯下的罪孽——愚昧、好斗、凶残,公然自据苗岭、目无朝廷,滥杀误入苗人领地的汉人,最后更是把己方的老弱妇孺都逼上绝路,真他娘的一群野蛮人……那些听得懂或是听不懂的言辞在心底扎了根,纠结成藤蔓,和着李隆基留给他的那个问句,夜夜勒得他心有戚戚。
      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男人问,你和你的族人,究竟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如果当时都降了会怎样?”
      他梦呓一般地问道,回想着用百家饭将他养大的族人,死在唐军刀下的族人,在梦里见了千百回却再也见不到的族人,语调生疏,声音几乎淹没在天街的沸反盈天中。拥着他的手却拢了拢他额前的碎发,语调缓慢而坚不可摧,“我要的不是命,是臣服。”
      他猛地回头,死死瞪住在军中只手遮天的男人,对方却话锋一转,“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他一个愣神。名字,不管唐军怎么问,他都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他无法想象那个熟悉的字眼用另一种语言喊出来,连自己都不能,绝不能。
      “死了。”
      “嗯?”
      “那个名字已经死了。”
      他扯出一个凄然的笑意,看得越多、听得越多、想得越多,关于过去和未来就越不知所措。为何而战、为何而死、为何而痛,为何而生……孰对孰错打成死结,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明知放不下,他却必须放下,然后往前走,不停走,为了族人也好,为了自己也罢,或者仅仅为了能用双眼见证那个毁了他又拉了他一把的世界。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看到那里了吗?”
      李隆基睨着狭长的凤眼盯了他许久,突然将马鞭一指。顺着指向,他看到天街尽头巍峨耸立的宫阙楼阁,在皓皓春雪中,绵延至天际,恍若仙境。
      “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男人这样念着,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我早晚会坐拥这九重宫阙,你就在我身后,为我守这京畿繁华,如何?”
      那就叫你,八重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用还不太熟的汉语反复念着这陌生的词汇,八重……八重……八重……雪……
      “什么?”
      “八重雪。”他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的颜色,执拗地重复了一遍。身后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八重雪……八重阙,云中雪……衬得上你,是个好名字。”
      从今天起,你就是八重雪。

      天街尽头,再往东北,是大明宫。
      他走过含元殿前长长的甬道,暗暗立誓会一直走下去,以八重雪的身份,一直走下去。
      永不回头,至死方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见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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