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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齿血倾城舞擎天(1) ...

  •   大罡文帝四年,陵国都岁安城野郊,霜降。
      大军压境。
      深秋的夜晚总是突然降临。水银一样冷的圆月已挂上暮晚的天空,凄寒的光笼着城郊的柏树林。平林漠夜相连十余里,兀自绵延成月光下一片黑色的郁海。
      林中酒肆似一座灯塔,一盏随风轻曳的绢灯挑在阶前,红烛暖光在黯淡天色里芒星一般明灭。
      月光从白色窗纸里透进来,打在木桌后披甲人的脸上,是一张深浓眉目的中年人的脸,不知是月光惨淡,还是他的眼神冷厉,周围人的视线还未上得他身,便被一股沉锐的气逼了回去。他独自坐在酒肆中央已有一段时间,面前的桌上无菜亦无酒,一壶暖茶放至凉透,杯子还是干的。
      好奇的人故作无意,瞟过一眼,暗自吃惊他身上鲜明的甲胄。俞国天狼营五万精兵杂邵廷啸风营三万轻骑,据说已推进到去岁安三百里外的小城萍艼,大军压境,国主下令,清晨封了城门,这野郊小肆里的,都是些走马行商的脚客,回不去家的异乡人,城内无人可恋,又不甘困守待亡,临封城之前卷了盘缠奔出城来,寒气里走了一天,歇脚在这里,一张张倦乏的脸上,透着生死未卜的寂寥。
      而这军人一身赤金重甲,胸前的暗纹,赫然是陵国骁骑军战甲上常见的浴血豹齿花。纹路细密的徽印,血红的浓水泼溅,惨白透青的豹齿花半沁在里面,染得半边艳红的血色花瓣。
      罡朝皇族玄氏的家徽。
      传说中只属于王室的嗜血之花。即使是这样一朵钢铁纹徽,却仿佛已经把小肆提前带进了黄沙和血漫的战场。
      偌大的厅堂,死寂一如窗外的冷夜。
      酒肆老板是个颤巍巍的老头,这时候执了个燃着的火绒出来点桌案上悬着的几盏朱砂纸灯,暗红光线晕染开来,却驱不散屋里愈发黯淡的天色,只笼了几张桌椅,打下的影子映着冰凉的糙石地面。
      “他娘的,杀千刀的鬼天气,竟然又下雨了。”不知是谁骂了一声。散座的二十来个客人尽皆转头看去,果然淋沥的夜雨如针,绵密的黑影似要刺透脆薄的窗纸。
      一声之后便更无话。
      突然,酒肆虚掩的木门哗啦一声大开,冷风携着细雨呼啸而入,靠门的两桌人猛的哆嗦身体,一桌上三个大汉正欲发作,却诧异的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看着这个剔透的人,红润如玉的小脸上,扑闪着一双乌晶的大眼,面容皎纯,竟让人一时不能联想到性别,单从她身上翻襟的缎面小袄上,辨出是个女孩子,看身段,却只得十三四未成形的薄盈。
      那掐金线的棉袄上,彩绣着百蝶穿花图案,乍眼一看,纷乱如云,数百只蝶竟似没有相同的颜色,映着桃红的缎彩底子,衬着一条葱绿细褶儿的绣锦裙,一脚踏在暗石地板上,夜色竟凭白的被她一双白玉红丹寇的脚刹那间点亮,变得清朗透亮起来。
      黑暗里有人禁不住细微的吸气。
      这样灵动的人儿,怎么会出现在破城前夜的郊外,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执意要把流光的七彩都穿在身上,却又让自己一双脚踏进被雨水溅湿的冻土里?
      那女孩似是知道众人看她,婉转一笑,眼波流转处似有月光倾泻而下,已经把屋内看了个大概。
      她提脚入内,也不关身后的木门,一双脚盈快的踮着,突然莺啼的细声响起。
      “怎么一屋子人个个像没家的游魂一样坐在昏灯里看雨?老板,怎么搞的!看你这店里,装死人呢!炉子给我烧起来,做几个喜庆的菜,四喜丸子福寿鱼,我这边赶路赶了三天,饿的头都晕了!”
      她这出口一串葡萄似的细声,店里过半的单身汉子都喜的心暖,正有两三人要接话,却见她径直走向厅央独坐的披甲人处,隔桌坐在了那一身冷铁的对面。众人一时恍悟。
      这屋里若有谁是她这般可人儿夜会之人,也只有这军人莫属。于是都不再盯着看了,寂寥的寂寥,看雨的看雨。
      女孩安静的接住了披甲人冷冽的目光,那两束寒铁般的光线瞬间便被融化,无声的流走开去。
      “人言慕将军当世名将,手掌奇兵数万,才气倾天,如锋如芒,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女孩声音软若棉丝,透若清水,完全没有适才的喧嚣,一双眼来回的转,说完竟如孩童般咧嘴笑开。
      披甲人默而不答,只一双眼平落在她身上。
      侧旁却小有喧哗。近旁一桌人诧异的直转头来看,她唤这人,慕将军。
      岁安城里只有一个慕将军,骁骑军统领慕烬。以谋略过人和善出奇兵而名扬大罡的慕烬,与邵廷国啸风营统帅路子陌并称于世,但路子陌少年俊才,履历军功皆在慕烬之下,因此慕烬领大罡当世名将之首确是当之无愧。几人噤声,不敢相信陵国三军总司,大罡殿前翼将军,东路第一名将就坐在自己旁边。
      “老板我的四喜丸子和福寿鱼呢!城要破,生意也要做哪!”女孩突然尖声,满屋子人都头皮一震,慕烬眉头微拧。
      女孩却似浑然不觉自己突兀,低头时复又笑如莲绽。这一瞬低眉破开的笑脸,径自带着天真的纵情和粗憨,慕烬眉头一挑,已收在眼底。
      这女孩,如何单单像一个初经世事却未长成心智的少女。
      “凌太师如何不来?你又是什么人?”慕烬细看她,只觉那一双眼深若水潭,大至骇人,在一张小脸上说不出的妖异。
      “我叫枳夜,太师随军,出入不便,想是今夜子时大军推到城下便可抽身。”
      枳夜一把抓过茶壶,水落瓷杯,秀眉却皱起,“茶也是凉的?!”
      似乎饥寒交迫这一刻到了顶点,枳夜手持茶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茶水泼溅,登时染晕了她胸口几只彩蝶,正要发作却见老板颤巍巍端着两盘菜过来,她一双眼如珠润水,霎时亮的沁人。
      似真是恶极,登时狼吞虎咽起来。
      “你是帝都的人,俞国人,还是邵廷人?” 慕烬声音沉实,略带粗粝,却是不急不缓,稳中自威。
      “八万大军已尽过萍艼,天狼营以悍烈著称,锐不可当,啸风营以速见长,更是进退如云,三万轻骑引做前锋,马蹄已踏在百里外的秋田里,将军当真要与我闲聊吗?” 枳夜抬起手腕,用纤白的皮肤粗暴的抹掉唇边的汤渍,续又说道,“我一路赶来,想是比将军的斥候眼目快些。”
      这一番话果然有用,枳夜看着慕烬的眼神阴沉下去,露出森冷的光,趁势急言道,“陵国公愚不可及,一纸诏书便束手以待毙,放着将军这样的当世名剑而弃之不用,将军日前不是还与夫人言,要私违王命,领军御敌的吗?”
      慕烬放在木桌上的手突然收紧,额上青筋登时凸显,“你如何知道!鱼初怎么死的?你如何知道?”
      枳夜剔透心性,眼珠一转,“慕将军放心,枳夜不是杀手,我这个人,也就偶尔撒撒小谎。如今兵临城下,不要浪费时间的好,慕将军雷厉风行,枳夜代太师阵前相会,只望将军勿要一味愚忠,尽快领军出城御敌!”
      她语如吐珠,直砸得面前空气叮当作响,慕烬待她说完片刻,也不做声。
      枳夜怔住,突然咧嘴迅疾一笑,脸庞如有白光闪逝。果然如凌紫衣所言,慕烬历人无数,心深似海,且戎马半生,是严谨坚毅的军人脾性。片刻犹疑,她便知道不露身份断是不能成事。
      枳夜勾着淡薄的嘴角浅笑,那眼睛愈发大的诡异,慕烬总觉不妥,细看下突然大骇,枳夜利如勾月的嘴角似缓缓乍开的两瓣花瓣,瞬间已连到了黑珠般的眼尾去!
      而那黑涔涔的眸子里没有瞳仁。
      “慕将军果然人中之龙,这样都压得住阵。”
      她扬手掠去头上裹着的那顶紫貂裘帽。
      “天!”
      “红色的!头发---”
      屋子里顿时炸声如沸,从裘绒里跌落的,竟是焰如焚火的三千长丝,从头顶直倾而下,似活物一般泻在木桌上还犹自蹦跳伸展,复又如水流落,垂在女子身侧,竟幽婉绵长直铺到糙石地面上。
      “麟虹!她是个麟虹!”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
      一阵桌椅板凳乱响,已经有七八个汉子激动的站了起来。屋子里落脚的行商急速的交换着眼色,纵使是互不相识,此刻却个个容光异常,仿佛是一同共过生死的弟兄今日终于探到了宝藏。
      而眼前耀目夺彩的,何止是宝藏,乃是天下珍奇之最,集万宝于一身的奇兽----麟虹!

      “噬光西,狼渊南,有荒岛,浮于潥海上。岛有民,谓之麟虹,入水则潜若蛟,出水则行若兽,而其身尽宝也:目闪蓝,千年珠。发赤红,御水,韧无上。肤作甲而御火,骨作刃则销金,齿天毒,肉长生,食之则伯天下。”
      ------《百里墨行止•潥海》

      行脚商里真正读过百里墨这篇游记的想必没有几个,但半人半畜的麟虹被四国四界争相掠杀已有千百年历史,如今只在人巫交界的狼渊还零星有闻售卖残臂断肢,皆作天价,眼前竟有麟虹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这些奔走江湖多年的客商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一瀑红波静垂,披盖了整个身体,烛光从女孩头顶的砂灯里如雾浮霰,落在身上的光晕复又折反,似千万条柔曼的红丝线延伸出来,没进稀薄夜色里,竟至有几分迷离。
      不知是被这异象吸引,还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跃跃欲试,远近处各有几人趋步走来。
      慕烬皱眉。暮时出城的路上,他便料想此事定不能很快了结,战事急紧,本不该临阵出城,现在看来,情况是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他右手缓慢拿离桌面,握上了腰间的刀柄。
      “在坐的各位!明日帝军攻到城下,咱们指不定晌午死夜里死!横竖一个死,今日夺了这奇兽,割分了如何?!”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留着钱庄老板似的八字小撇胡,话音平稳,听不出贪痴,却像是已在心腹里谋划好了。
      “这位小哥说的对!我老汉走南闯北四十来年不得运,今日可算是撞着财神爷!我只要那红发的十截之一,做了庇水衣卖给帝都的贵人,这下半辈子都享不尽的福了!”一体格健硕的大汉连忙跟腔。
      “大家要小心,麟虹兽以生性狡残闻名于世---”
      “一个屁大的丫头---”
      “这还当真是第一次见着活的虹兽,真美---”
      “美有个鬼用!诸位有哪些个使得刀枪的!我看这位军哥不好对付!”
      霎时空气里便有金属过鞘铮然的长响,而对坐的两个人,一人皱眉一人盈笑互望,皆声色不动,似独然空坐一般。
      “现在将军该知道,我既不是帝都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国的人,”枳夜把手里的筷子码齐放在桌子上,用指头定住,似是终于吃饱。
      慕烬凝眉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那双眼四周的肌肉似是能伸展收缩,这一刻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样。十余年前大罡出兵南伐,军队路过蛰原一带,他也见过黑市上兜售麟虹兽的零星残体,但至多不过一块膝骨或一张残皮,却不料当真有这般灵动的人畜活在这世上。
      “帝都借俞国,邵廷之手攻陵,不过是为削减三国兵力,若扛得过,能免亡国之哀亦未可知,若是六万骁骑尽皆弃甲,怕是明晨露华门上便要挂上俞国将旗了。”枳夜道。
      “凌太师帝都股肱,竟然违背圣旨,劝我发兵抵抗,却是为何,鱼初又为何一直与他有联络,鱼初到底被谁杀死的?”慕烬压低了声音连连急问。
      “枳夜不怕告诉将军,鱼初与我姐妹之交,将军与鱼初夫妻数年,当知她为极北寒地的雪国人,鱼初所求,亦我枳夜所求,也是太师所求。将军若念旧情,挥师抗敌吧!鱼初姐姐也不枉死一场。”
      “你们所求到底所谓何事,要踏平陵国二十郡才可得手么?” 慕烬冷冷的问。
      枳夜抿嘴一笑,“不为鱼初,将军也要顾念这二十郡百万人口---”
      枳夜话至一半,竟已有人伸手来捉她的红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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