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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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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镜花水月
“皇上,您可从端玉宫平安归来了啊!菜菜子公主、龙雅殿下和龙马殿下和诸位大臣都在拙政殿等侯您御驾……这会儿应该都等了一个时辰啦!您看——”当今圣上越前南次郎的銮驾刚一入正殿,贴身的太监总管便赶紧上前禀报。
“等朕?”南次郎拧了拧眉头,脸上长途跋涉的疲惫仍未退去。他如今也年届五十,长年征战操劳使他显得憔悴衰老,然而一双鹰般的双眼里却露出不输与年轻人的精气来。真是单看面相,就知若非风流名帝,也堪一代枭雄。
“朕不记得有吩咐过要他们接驾。”
“是,奴才知道。但今个是殿试之期……皇上您还没定这殿试的比法呢……”
南次郎皱起眉头,沉思片刻道:“起驾,先去拙政殿。”
拙政殿里,气氛僵直而生硬。原来南次郎曾昭告天下说会在今次夏祭时分决定立储之事,从而朝野上下莫不人心耸动,都想趁机压上一注赌上一把,眼见着这储君之争就从暗地里移到了台面上。眼下殿堂正中的銮座自然是空着的,左首侧立着二皇子越前龙雅,右首侧立着大公主越前菜菜子,官员们则心照不宣地按照其支持的派别分列殿左殿右。原来这青国国制向来与他国不同,女子亦可参政,自然亦可即位传承血脉。从南次郎以上三代内便出过一名女帝,整治朝纲,威服众国,在位三十年未有战乱,国泰民安堪称治世。到了南次郎这代,生有一女二子:大公主菜菜子,其母乃青国一代名后伦皇后,正室血统不在话下,本身也谙熟文史,尤善数术理学,乃是青国罕见女杰,性沉静有决断,因此支持成为继承皇位之人的臣子为数众多;皇长子龙雅,虽为庶出,但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颇有帝王风范。然而性稍焦躁,为人倨傲。可毕竟国内反对女子当政者仍不在少数,再加上他常年上下活动,因而支持者也不乏其人;皇次子龙马,同为伦后所出,但年龄尚小,因而与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的继承人之争少有牵扯。眼下这大殿之上,两派人马各执己见,想尽心思,唇枪舌剑,气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若不是一声及时的“皇上驾到!”光看那大臣们强自抑制的喷火的眼睛,恐怕下一步真免不了要撕打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吵架吗?”
众人山呼已毕,南次郎在金銮座上坐了,开口问道。
众官一时哑然,龙雅赶紧禀道:“回父皇,今个该是殿试时刻,但父皇并未言明该如何选拔,所以大臣们各各忧心,一时争吵。”
南次郎斜了龙雅一眼,道:“你们就是这件事情在这大殿上等了朕一个时辰?让朕銮驾刚抵正殿就赶来这里?”
龙雅听出语气不对,赶紧跪倒拜罪:“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念及国学殿试……”
南次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龙雅,你今年几岁了?”
龙雅一愣,赶紧道:“儿臣不孝,虚度二十四年光阴。”
南次郎点点头,又问:“菜菜子呢?”
菜菜子低眉道:“臣女也已荒度两纪有余。”(一纪为十二年)
南次郎叹了口气,道:“菜菜子,你年纪不小了,真不考虑选个如意郎君吗?”
菜菜子道:“臣女已决意献与我国,此生已誓约不嫁,父皇该在臣女二八之际便亲眼见臣发过毒誓了。”
南次郎苦笑道:“你性子怎么和你母后一般刚烈,说一不二。好了,你们有什么要商讨的继续吧,朕旅途劳顿,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菜菜子,致力国事是很好的,可有空也和龙马一起去看看你母后的墓,今年祭典又只得朕一人前往,想你母后定然颇为寂寞。”说罢竟自欲转出殿堂,龙雅连忙在后叫道:“父皇,国学——”
“交给你吧,你都二十有四了,还非得事事请教朕么?”
目送南次郎远去的背影,菜菜子突然觉得疲惫。那曾经高大不可及的父皇的背影何时憔悴如此。该是说岁月不饶人白发,还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呢。菜菜子觉得手心黏黏滑滑的,她知道那都是冷汗。抬起头,果然对上龙雅的目光。她想,他果然也发觉了。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两人的战争。但是不管是为了国家、为了母后声望,还是为了自己唯一的亲弟弟龙马的性命,都绝对不能将皇位就这么拱手让与龙雅。这场赌赛无关血缘,只关胜负。胜者称王天下,败者性命难保。菜菜子攥紧了拳头,长指甲嵌进肉里。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到最后连自己是否真的胸有成竹也早不清楚。
“太仆大人,这下您还有何话说?皇上刚才把国学殿试这样大事都交给了龙雅殿下,这不正证明了对龙雅殿下的信任么?”那边南次郎一走远,官员们的争吵声又再度响起。
“廷尉大人,下官觉得您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皇上的心思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随便猜的吗?倒是我们菜菜子公主,向来声誉在外,才情在前,容不得别人嚼舌根子。”
“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龙雅殿下的才华就少了吗?御林苑狩猎,哪次不是龙雅殿下拔得头筹?上次空手斗熊罴……”
……
“吵死了。”
在一旁为众官所忽略、早站得腰酸背痛的龙马低声骂道,可惜没人在意。他忿忿起来,看看殿上,皇姊与皇兄仍互相瞪视着微笑,十足十的笑里藏刀;殿中官员们个个口沫横飞,看样子没再一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他百无聊赖,转身便走,竟也没人注意到他。
“加鲁比——!”
出得殿门,龙马便四下呼唤起来,没待片刻,一只浑身仿佛绒球般的花猫便闻声飞奔过来,直扑进龙马怀里。龙马抚着它的脑袋,它便乖巧地叫唤两声,拿舌头舔舔龙马的手指。
“呵呵,好痒啊,加鲁比。……”龙马原先无甚表情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可加鲁比却好象不满似的突然跳出他的怀抱,灵活地扭动肥胖的身躯,钻入皇苑花圃的绿叶中,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加鲁比!加鲁比——!!别往那里去,会迷路的!”可任龙马在后面叫破嗓子,那和主人一般任性的猫都不愿出来。龙马没奈何,只得一边呼唤,一边拨开低矮的园囿灌木,一路追寻而去。
获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是身为青国学子的莫大荣耀。可这当会,这十名被筛选而出的考生却多半不这么觉得。他们被叫到这宣德殿外,从卯时到正午,已经等了两个时辰有余了。白花花的七月的烈日就在头顶一刻不停的炙烤,脚底板下面仿佛踏着蒸笼一般,汗水就这么顺着皮肤,还没滑下已然蒸发,只剩些黏黏嗒嗒的触感。
“再这样下去,恐怕当真要被烤死了!”
英二仰天长叹道。可惜并没有人接他的话,只有几声粗重的喘息。
“莫说话,说不定这就是殿试的考题呢……”
贴着英二最近的一名考生低声嘱咐道。
“啊~~~~~~~~~~~~~~我受不了了!就算是考题的话也真刀真枪的来啊,被太阳烤死算哪门子英雄?就算不被烤死,也迟早被无聊死!”
从十人中又传来这样一声抱怨,不过比起英二的怨天尤人似的“哀怨”,这话可说的精气十足,想来说话的人定有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英二刚想伸长脖子去看看是哪个家伙和自己一样见地,却发现那人早一步跳出了考生队列,往众人面前只那么随便一站,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十分,登时耀眼得难以直视。他开门见山地道:“我是宝林文安人,姓桃城,单名一个武字。我可不愿在此傻子似的再等下去,好歹甚样事体,也说与我们知道才是。我这便要去找着管事的分辩明白,谁愿与我同去?”
这十名考生乃是从全国选来的,又经历初试复试如此折腾,哪个不晓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当下许多都只是微微冷笑,暗道从来没有听说殿试只把考生晾在一边的,定是其中有些什么门道,若是学这家伙这么傻头傻脑地冲了出去,倘若问个不敬罪,那还得了!因此都仿佛脚底生了根,动也不动。只有英二欢天喜地地走出来道:“算我一个!早在这里受够了太阳火气,不知道何处发泄呢!”
桃城见英二走出来,也喜道:“难得有人跟我想法相同。敢问兄台怎样称呼?”英二摆手道:“听你前几句还像人话,怎么到这里也‘兄台’起来,圪得我好生难受。我不是什么兄台,景明崎光菊丸英二,叫我英二就好。”
“呵呵,也算我一个好了。英二,你想丢下我先落跑么?”这回说话的却是不二,只见他缓步从考生中走出,衣袂微举,脸上完全没有汗水洒落的模样,真难相信他也一样在太阳下暴晒了两个时辰。他举手对桃城略揖道:“云台起凤不二周助,幸会。”桃城笑道:“只你不需报这名字,我也一样晓得的。初考文武两试头筹,复试亦是头筹,若此次殿试再被选入三甲,便真是当之无愧的今科头名状元了。”
三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朝宣德殿后走去,一路竟也无人阻隔。原来大凡干事的太监仆婢,此时都在拙政殿上伺候大小官员,其余的也在忙碌皇上回宫后的事宜,不在此处闲走;而那些不管事的,朝野上下百来号官员,哪能一一认全?见他三人气宇轩昂,英姿飒爽,不似寻常人物,又身着朝服,哪里还敢来问。因此三人就这么胡乱顺着那曲折路径,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久。
“真是奇了,我本以为不二你会阻拦我,结果你却一起跟来了,不怕闹出个罪名么?”英二问。
“怎么会。哪有人会当真把在太阳底下站上两个时辰作为殿试题目的?那怎决得出胜负?”不二笑道。
“切!就算题目果真如此,比起那些只晓得给太阳晒的蠢货,也该选咱们这些敢闯一闯的家伙吧?”桃城则自信满满地道。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出细微的枝叶碰触摩擦的声响,三人都立即警觉起来。
“什么人?!”桃城喝道,回答他的,却是一声细软的“喵~~~”音。
“……猫?”三人都不禁失笑,低头看时,果然一只身躯肥胖的长毛花猫挤开层叠枝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怕生地蹭着桃城的膝腿。
“哈!好可爱的猫!原来皇宫里也是有猫的吗?”桃城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子,那猫便一个跃身窜上了他的肩头。
“咦,圆圆的盘子脸尖尖的耳朵,还灰不溜秋的,身上的毛却又白又长,尾巴又是和脸上的毛一样的灰棕色了……这猫长的真奇怪啊~”英二仔仔细细地围着这猫咪转了三圈,“我们这里真有这种品种么?”
“这里是皇宫啊,有别国进贡来的品种也不定。”不二道。
“还管他什么品种……你饿了吗?可我们没有东西给你吃啊,小家伙!”桃城仿佛很喜欢这只猫,竟任它咬着自己的手指,半开玩笑地道。
“加鲁比——!你在哪里啊?”
突然从那花丛树海的深处隐约传来这样一声呼喊,清亮的声线让人耳膜有轻微战栗的感觉。桃城怀中的猫立即扬起脑袋竖起耳朵,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加鲁比!——”
“加鲁比!”
声音和脚步声都越来越近了,桃城看着怀里的猫笑道:“原来你叫做加鲁比,是你主人来接你了吗?”那猫仿佛听懂人话一般,立即跳出桃城怀抱,向着那人所来之处奔过去。
“总算找到你了,你这只笨猫!可费了我好大工夫啊——”
转过树丛,先映入桃城眼帘的是一张少年的脸。清秀细致的五官衬着稚气尚未尽脱的脸庞,一双如同猫一般的瞳眸在阳光映射下隐隐泛出金色的光华,令人过目难忘。他抱住加鲁比,点点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随手擦去,脸上露出大功告成而安心得意的微笑。那表情是那么生动而完美,让桃城一瞬间做声不得。
然而少年很快就发现了桃城一行的存在,那脸上原本那么欢欣的表情立即凌厉起来。他那泛着金色的双瞳映出他们三人的身影,透着桀骜冷彻的情绪。
“谁?”
桃城听到他这么问话心里着实不满了一下。什么嘛,这小家伙。他强压下心头火气,问道:“这是你的猫吗?”
龙马仿佛悲悯似的望了他一眼,冷声道:“是我先问你话。”
桃城被他顶得火起,刚想与他计较,却被不二一把摁了下来。只见不二急步趋至龙马面前,跪拜行礼:“殿试考生不二周助,参见三皇子。还望皇子恕我等不知不敬之罪。”
龙马愣了一下。他今日并未穿朝服,只着了寻常锦缎,看来不过普通贵族弟子。他后退一步,皱眉问道:“你怎的得知我便是?”不二笑道:“在这宫宥之中,年岁仿佛您这般的,只有三皇子殿下了;况且您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别的人又怎配有?”
这话绕着圈子尽是颂褒之词,偏偏又相当于什么也没说,正是官场里最常见的龙套。龙马刚才听了半晌拥护皇姊皇兄的两派人马明枪暗箭,正对这类言语厌恶的紧,见不二也比自己大不几岁,不过是个来参加殿试的考生,这类话语竟也说得如此顺口,不由得心中不喜,冷笑道:“那还真该赞你聪慧无双喽?”转身拂袖便走。不二也并不挽留,只是不卑不亢地道:“学生不敢。”他晓得三皇子龙马在朝野上下并无实权,年岁又轻,因而虽听出他言语间讥讽之情,却也并不在意。
“等等……那个,且慢……不对,请留步啦!”
叫出声的却是桃城,他粗枝大叶的性子,应付官员还过的去,真见了皇亲国戚,一边思量着要用敬语一边又想把人留住,情急之下便说出了这样话来,一只手没理会便上得前去,扯住了龙马的襟袍。
龙马贵胄子弟,就算不能权倾朝野,却也是皇族血脉,平日里就连一个眼色也能吓得人俯首叩罪,哪曾有人胆敢扯他衣裳?当下祭起脸色来怒道:“你做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啊……这个,……我不是……只是……”桃城见龙马那双金瞳就这么不留情面地狠狠瞪过来,一时间口齿都不伶俐了,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不二狠掐了他一下,他才猛省过来,赶紧叩首道:“学生一时卤莽,死罪,死罪!……学生只是想向殿下问过,今日的殿试为何到现在仍然没个说法?”
“殿试?”龙马想起适才父皇与皇兄的对话,一时明了,冷哼一声道,“那些大臣们正在拙政殿上为立储之事吵个不休呢,殿试的事情恐怕他们早抛了九霄云外去。你们今天还是别指望考了!”
此话一出,桃城英二不二都一时哑然。桃城赶紧道:“我等已经在宣德殿外从卯时等到现在……且不说这个,国学殿试乃国之重事,年年此时、祭天大典之后紧着便要发表三甲,这样事体怎能推延?若是迟误,真是青国开国数百年间从未有过之事!还望殿下从中帮掣则个!”
“帮掣?我不过十六岁,什么政事都一窍不通,能帮掣什么?!如此大事,我哪敢帮掣!!”龙马本先还强自抑制语气,到句末却已隐隐有不平之音。不二心中通透,知道他也是皇室正统继承人,又已是十六岁,多少名帝在此年岁已然是大权在握,而眼下立储之事他却分毫无份不说,恐怕朝野上下轻他之人也为数不少,想他也定是有些抱负,自然心头愤愤不已。
“殿下何出此言……”桃城与英二自然还没绕过这个弯儿来,这时脸上还露出困惑之色。不二正在心中暗笑,却突然听得正东方向不知为何隐隐嘈杂,其中还夹杂着兵刃交加之声。刚想叫“不好”就见一名卫兵背后中了一刀,踉跄着奔来,见到龙马和不二等人,急道:“三殿下和几位大人,这里不是处了,快些望里面安全处走罢!”龙马还未及开口,桃城便急急地抢过话头:“怎么了?东边打起来了?”那卫兵忍着伤痛道:“大人赶紧报教二殿下、大公主他们知道!有伙蒙面人,身份不明,武功恁是高强,从东西南北各方同时闯入内苑,卫兵们正在奋力擒拿,可是仍是不能全数拦住……”龙马急道:“那父皇那里呢?赶紧多派人手去,我们这边不打紧!”那卫兵道:“殿下不用忧心,陛下那里的有最好的大内高手守着,倒是您和二殿下、大公主这边比较——”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中一胖一瘦两个黑影一窜而过,看那身家就知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在空中移步轻身,竟仿佛如履平地。英二是个直性子的人,当下没打二话,叫声“哪里走!”腾地翻起身子,步掠飞檐,直追那个胖子过去。不二也飞身而起,在桃城肩上按得一按,道:“保护好三殿下!”身子已如飞燕展翅,轻盈纵出数丈,就朝另一个瘦子追去。众位看官,你道是桃城火暴性子,如何不先行追去?原来他本与不二同时起身腾空,谁料不二先一步看窥了他心思,于是在他肩头借力一按这才腾越而出,那一按里暗含巧劲,竟将桃城压回了原地。那桃城失得这一手,只得骂骂咧咧,看了龙马一眼,一把拉过他道:“没办法,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跟我走!”龙马大为不满,叫道:“才不要你多事,我自己能保护好自己,还不放手!”桃城吼道:“你可知你这宫中恐怕要出大事?莫再胡闹,乖乖跟我走!”说罢将龙马反手剪起,也不管他挣扎如何,就朝林木深处拖将过去。
不二一路追寻而去,他轻功本已是远高过人,此时又心无杂念,只是要追上那黑衣人,哪里还有追不上的道理?没多久便越过那人头顶,就在不知哪一座宫殿的琉璃瓦上堪堪阻住去路。那黑衣人显然没想过竟有人能在轻功上如此轻易地胜过他,不由得噫了一声,摸过腰间弯月短刀,摆开架势。
不二心中正暗暗盘算。来参加殿试会审,这兵器什么的自是一概被收走了,连衣襟里也怕你夹带暗器,一发都换了朝服,这才进得内苑。如今手无寸铁,与敌对阵自是得处处小心。当下掣开双掌,紧守门户,不露一丝破绽,心道就算与你在此处耗死,也亦不妨事,各路官员定在紧急调军,不消一刻便教你插翅也飞不出去。哪晓得对方不过轻哼一声,刀尖外撇,直冲过来,竟是只攻不守的路数。不二心里紧得一紧,暗道失策,对方竟有胆量前来皇宫行刺,怎又能按常理来判断考较。当下单掌相错,一招“千里孤鸿”生生撇开了那直指胸口的刀尖,那边单腿蹬他下盘。谁料那人竟也不是省油的灯,刀尖虽被撇开,手腕一抖,挽个花儿又再夹上来,刀尖走势斜曲,难以预测;见不二单腿攻他下盘,竟也不躲,双膝一送,反守为攻,步法精湛,逼得不二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到屋檐边沿。不二心中一急,暗道决不能在这里输了去,功亏一篑,当下更不细想,脚踏北斗方位,身子一斜一倾,竟仿佛游鱼也似从对手刀光中闪了开去,一双手似虚还实只那么一抹,那黑衣人觉得握着兵刃的双手一阵彻骨冰寒,仿佛坠入三九冰天一般,寒气顺着手臂上劳宫、大陵、曲泽、天泉诸穴直涌心脉,不禁大骇,赶紧运起真气抵御,却觉得对方真气源源不绝,连自己的内力都仿佛要被冻成冰柱,赶紧往后便跃,想摆脱这寒气钳制,却没料到正趁了不二心意。只见他淡淡一笑,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在刀柄上一磕,同时猛地收了内力。那黑衣人体内正全力阻挡不二阴寒内力,哪料到他竟能收发自如到如此地步?当下自身内力无处宣泄,激荡开来,化作好大一股力道,反噬其身。这种状况自身尚且难保,哪还抵得住不二在刀柄上那四两拨千斤的一磕?登即如同受了重掌,猛地被掀开老远。好在那黑衣人本身武功底子也是一流,在这种状态下强自稳住身形,可饶是如此,也仍被弹出十丈开外,哇地一声,黑色面纱上透出了暗红的印记。
不二抱着胳膊站在屋檐飞角上,看那黑衣人眼中流露出疑惑不定的神情。时间拖得差不多了,若是能捉得活口回去……不二苦笑一声,下定决心后向那黑衣人欺近,却没防备他突然扯下脸上面罩与头套,任一头金黄色的长发飘荡在风中,其间隐约俊美而玩世不恭的容颜。
“好一招‘蜉蝣笼罩’!逃无可逃,挡无法挡,因此输得不亏。”那黑衣人单膝点地,笑着轻声道,“参见不二庄主。请恕凛适才无礼了,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在这里。若不是刚才那样一招别人决无法摹仿的绝技,在下还真以为只是容貌相近的人。”
不二脸色唰地惨白,他低声问:“你是……凛?平古场凛?!那四面攻入皇城的原来是你们比嘉……!!”
平古场低笑道:“庄主您都能在这里,我们来也没什么好吃惊的了。”
此时两人相距仍有七八丈之遥,又是低声说话,只有内力极其精湛才能听的分明。但不二仍不放心,用眼角余光四下扫视了一圈,确定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之后,仍是微微甩了甩袍袖,低声道:“免礼了,快起来罢。若给别人发现,便谁也走不脱。”
平古场一听,赶紧站起,暗喜道:“庄主有心通融我么?”
不二冷冷回道:“我能不通融么?难道任你把我身份张扬出去?我放你可以,可也要你配合作戏才成。”
平古场道:“庄主放心,我理会得。”说罢竟一刀搠过来,不二也与他见招拆招,直拆了二三十招,堪堪平手。不二瞅个空儿贴近他道:“时机差不多了。”左肩一撤,让了好大一个破绽出来。平古场会意,低声道:“得罪!日后庄主也砍回凛一条胳膊就是了。”手起刀落,竟丝毫不含糊地朝不二左肩剁来,刀刃贴骨而下,直痛得不二从牙缝中冷嘶一声,倒滚下屋檐。这时追兵却也赶到了,各个手持弓箭,见这番情景,一齐朝平古场射来。那平古场怎会被这些雕虫小技难过,嗤笑一声,纵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不二强自稳定心神,咬碎牙关,这才勉强施展轻功落下地面,没遭个被摔死的厄运。士兵们见他穿着朝服,当下不敢怠慢,立即送去太医府着人救治。不二只觉得左肩痛彻心扉,额头上豆大汗珠如瀑淋下,神志几乎在崩溃边缘,心里不知为何这时候却腾地冒出个人来。不二想,对了,当初见他时,就是我的缘故,害他左臂被砍了一刀,如今也真是因果还报,这一刀到底招呼到自己身上来了。呵,原来竟是这般痛楚的吗?转念又想,既是一刀的恩怨都会还报,那若他知晓了我的身份、我的作为,这一切最后是否又都会也如同这一刀一般全招呼到自己身上?那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而我又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这样想着,竟忘却了肩上的疼痛,只觉得肠中如置冰炭,说不出的痛苦煎熬。一股酸楚的情感直在胸腔中搅和,然后猛地冲向喉头,只觉得口中一腥,“哇”地一声,竟吐出好大一口血来。眼前早不能视物,只听得旁边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怎地吐血了?……那可能不止这肩头创伤,大概心脉也被震伤了,待我再开一剂……”心道你这庸医胡扯些什么,我分明没被震伤经脉,就凭凛的本领怎可能震伤我的经脉?……可是,若没有伤到经脉的话,这五脏六腑肝肠寸断的感觉,又到底……?
英二追那黑衣胖子,本以为对方体胖自然行动较为迟缓,而自己向来对轻功颇有心得,暗道还不早截了你去。谁料那胖子虽然肥硕,却行动灵敏非常,英二脚力竟还输他一筹,只得仗着身轻眼疾,紧随其后。眼见着远处一座大殿,殿上金色牌匾上书“拙政殿”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想起适才龙马所说,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殿前侍卫见一前一后两个影子窜将过来,赶紧上前阻挡,谁料那胖黑衣人天生神力,竟一手一个抓将过来,扔到旁边,重者脑浆迸裂,轻者也折臂断腿,哀号不已。见拦不住他,侍卫们一着急,也不管跟在他后面急追而至的英二是敌是友,一发胡乱打过来。英二既不好伤了他们,又被他们纠缠着,看那胖子就这么冲进拙政殿里而毫无办法,只得大叫着道:“我是国学考生啦考生,自己人,不是敌人!快快放开我,那胖子冲进拙政殿里了!得去拦他!”众人手中兵刃闻言迟得数分,英二早一个跃身脱出重围,随手抽出一名侍卫身上所配的长剑,也追入拙政殿里。
殿中大臣一听闻刺客来袭,登时脸上变色,人人乱成一团,有的叫“护驾!护驾!”有的喊:“御林军何在?”有的急道:“赶紧护送大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离开!”龙雅怒道:“又不是大军压境,亦非放火烧城,你们慌成这个样子做什么?难道我皇家养这么多侍卫是吃白饭的?”兀自在朝堂上端坐不动。众大臣面面相觑,也不敢走。菜菜子冷声道:“哪里来的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王宫?我们不能此时自乱,给别人小窥了去。本宫不信,谁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闯入这金銮殿来!”话音未落,只听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大公主好骄横的口气!若是比嘉的‘刺客’亲临呢?公主还如此不放在眼里吗?”那声音仿佛蛇毒,啮肉噬骨,让人不寒而栗。众人都急抬头看时,哪里有人的影子?声音显然是从远处用精湛内力传音而来,心下更是惊惶十分。却又听得殿前乒乓哀号不止,一黑衣人体态肥硕,动作却迅疾如风,如同一个巨大的肉弹滚了进来,所到处人皆伤筋断骨。却巧此次议事官员均是当朝文官,没几个会武的;就算有佩带配剑,也在进入内苑之时交与太监了,当下连个挡手的都没有,只得发一声喊,不住后退避让。那胖子也不笨,眼睛一斜便瞅见了坐于殿上的菜菜子与龙雅,竟不管众人,腾身而起,拔出背上狼牙棒就向菜菜子心口搠来。
此时大石亦在官员之中。他本是不爱这些争储事宜,可禁不过菜菜子再三着人前来游说,只得权且站在她这一方,但也亦不躬言上书,更不参与口舌之争。菜菜子知他性子,只要他不成为龙雅帐下棋子已是最好,因而倒也不横加约束。此时菜菜子性命悬于一线,他正直君子,耿耿忠臣,哪及细想,仗着自己曾是武官,武功又不曾偏废,当下跃出人群,拦在菜菜子面前,喝道:“大胆反贼!竟敢闯入这宫闱重地,还妄想行刺公主?!究竟知不知罪!”那胖黑衣人冷笑一声,更不打话,先把那狼牙棒向大石劈来,出手又狠又准,若不是大石及时退后,恐怕脑袋都要落下半个。可本先菜菜子与那胖黑衣人间距离就短,大石横插在其中,这一后退,登时背贴在了菜菜子的身上。他平素脸皮就薄,现在竟与未婚女子、而且是当朝公主贴在一起,当下脸红到了耳根,赶紧站直身子,口齿不清地道:“公主恕罪……下官……实在是……”却见那胖黑衣人又一棒劈来,背后是公主,躲无可躲,只得一横心,咬牙愣是空手扛住那人持狼牙棒的手腕,却没料到那胖黑衣人力大无穷,手腕猛挥,当下虎口被震得鲜血直流。若是空旷平坦之地,大石与这等人比拼,尚可以自身灵活寻求胜机,然而此刻地势狭小,情势紧急,又要护着公主,自然处处掣肘,眼见就要抵挡不住。却听得一声呼喝,一柄长剑堪堪从中插出,格过那胖黑衣人的狼牙棒,竟是英二。他笑道:“你有兵器,仗着力大,耀武扬威,逞甚本事?我追了你半晌,你也好歹回应一声!”使个巧劲,卸开他的狼牙棒,刷刷刷连着三剑,将那胖黑衣人逼到殿中。大石见是英二相救,一时做声不得,想说个谢字,却怕英二再发怒起来,呐了半晌,直又吞回肚里。
英二仿佛没看见大石一般头也不回,全神只放在他眼前的强敌身上。右手送柄,剑尖轻颤,真气灌注,登时吐出一寸多长的剑芒。那剑芒耀眼缤纷,乱迷人眼,似虚还实,直罩着对手全身大穴。当下殿中多是文官,看不分明,但大石与那黑衣人却俱是一惊。大石脱口道:“‘缤纷剑’起手式‘星河灿烂’!”知是幸村的招数,心头不禁酸痛难当。那胖黑衣人也骇道:“你是风云盟的人?”英二冷笑道:“是便怎样,不是又怎样?赢了我再来问话!”仗剑直取左路。胖黑衣人不敢怠慢,严守门路,稳扎稳打,哪晓得英二一招“长河落日”尚未用老,便跟着一招“孤星望月”,真个是剑若流星,芒若日华,直绕得人眼也睁不开,气也喘不暇,待看的分明时,那胖黑衣人衣襟上早是血痕点点,踉跄数步,靠狼牙棒勉强支撑站立。
“如此水准竟还敢侵入皇宫,欺我青国无人么?!丢下兵刃,我便饶你一命,如何?”英二侧着身子,手臂半垂,剑尖指着前方石板,只要对方一个动静,便一招“星陨九天”了结他的性命。正在此时,却听得屋檐上又传来几声惨然的笑声,一人声线阴骘,喈喈笑道:“一开始还被你这毛头骗过了。就你这几手,到‘绝代英华’还早的很,竟也敢拿来现眼。我等有本事来宫里,自然是计划周密的了,又岂是你这小毛头拦得住的?”英二怒道:“什么人不能现身讲话,却要在梁上装神弄鬼?!”那声音又尖利地笑了几声,道:“凭你还不足以教我现身。田仁志,莫要在下面继续丢人,上来罢。”后面半句,却是对那胖黑衣人说的。大石一听这姓氏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耳边传来大公主菜菜子的声音:“这不是中原姓氏,本宫揣测约莫是比嘉那边的。莫要声张,恐惹事端。”大石心下一凛,正色低声应道:“是。”却与菜菜子贴的正近,感觉到她吐气如兰还带着淡淡馨香,再怎样正人君子也不由得心旌一荡,当即整张脸涨得通红。菜菜子斜窥他一眼,见他站得僵直,目不斜视,脸若烫芋,心下暗暗发笑,觉得这人着实可爱。
那田仁志垂首不言,英二恼道:“怎么了?想逃走么?莫小瞧了我!”却忽听得田仁志大吼一声,竟如同铁皮炮弹一般原地拔起身子直向屋顶冲去,跃上横梁,拿狼牙棒象挥铁锤搬死命砸向屋顶。英二怒极,也纵身欲飞上屋顶,却见眼前银色光华一闪,暗叫不好赶紧回跃,饶是这样脸上也被划开寸许伤口。一个头发若稻草般向两边乱飞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拦在他面前,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道:“若要追去无妨,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英二心下大骇,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之前藏身在何处自己都完全没有发觉,刚才若不是感觉到剑风,说不定早已身首异处了。这时田仁志已在屋顶上凿出缝隙,然后猛地一跃撞去,堂堂拙政殿的屋顶竟被撞出好大一个洞。一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清冷,一袭紧身黑衣,站在屋檐上面无表情地从那撞开的洞里睨着殿中众人,开口道:“我乃比嘉‘刺客’木手永四郎。受我主之托,特带书信一封,亲呈青国大公主、二皇子足下。”那声音分明就是之前数度发话的阴鸷怪声,若非亲眼所见,怎样也想不出竟是这样容貌清雅的男子所发出的。他手一招,将一封书信从那屋顶的窟窿里扔下,然后对拦着英二的那人道:“书已送到,我们也该走了,甲斐。”甲斐恭敬地应道:“是。”然后以手撮唇,长啸一声,英二还未及反应过来,他脚下生风,身影倏忽几变,竟即刻去得远了。
拙政殿里人人面如死灰,偌大一个厅堂竟无一人言语,只能隐隐听见间或有之的叹息声。殿外喊杀声起,却总不见有人来报捷,就这么坐了一个时辰,有个都尉终于灰头土脸地来报说,给他们逃了。
“逃了??!!给我追!给我查去!!刑部兵部都做什么吃的?!你们让这大内皇苑如同街坊马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今日谁值的御林军?谁管的皇苑防务?给本王追查他们的责任!快去!!”龙雅一股怨气无处宣泄,当下大吼,气血上涌,脸上青筋兀起,煞是可怖。
“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
这回发话的是菜菜子。她先横了龙雅一眼,道:“今日之事,你知道怨不得,却如此迁怒做甚!”又问那都尉道:“父皇那里可有损伤?”都尉道:“皇上那里有御林军和大内高手围得铁桶也似,一个人也没折,皇上长途劳顿睡得正香,也都未被吵醒。”菜菜子点一点头,又问:“有多少伤亡?”都尉道:“侍卫伤了三十余人,死亡五六人。官员多是轻伤。只是……”菜菜子问:“只是什么?”都尉犹豫道:“只是有名年轻官员,我等都不认得,独自斗匪,受了重伤,现下还没查出他姓甚名谁,隶属何部……”英二听到此处,心头一寒,“啊呀”一声叫出声来。他当下也不管身份是否合宜,直接问道:“这位大人,那位年轻官员身上是否与我一样穿戴?”那都尉被他插话弄得一愣,定睛一看服饰果然相同,道:“的确如此。”英二跌足道:“他哪里是什么官员!我和他一样乃是国学殿试考生,见有刺客,当下也不细想就追过来。可他本领高的很,又怎会……!!”当下转身便朝菜菜子与龙雅拜下,道:“学生景明崎光考生菊丸英二,自知私闯皇苑是死罪,但仍望二位殿下能允我先行探望这位朋友然后再予治罪……”大石在一旁听得分明,想能让英二担心如此的不过一人,当下颤声问道:“……英二,你说受伤的那人,难道是不二周助?”
此话一出群臣耸动。这朝野上下哪里有人不知道这当科初试复试双料头筹?能有如此成就的,国学开科以来也没见过几个。这下连菜菜子与龙雅都动了容,连声问道:“难道就是初试复试均为第一的不二周助?”英二点头称是。菜菜子见他一片关怀友人之情,丝毫不念自己利益与功名乃至性命,不由得心下暗赞一声,口中道:“你莫急。你们护驾有功,怎会责罚。本宫这就宣最好的太医前去。你且稍迟片刻,本宫自将与你一齐去探视。”
龙雅也道:“此等忠心,着实可嘉。本王也理应前往。只是现在,皇姊,你不认为我们应先拆看比嘉国花了如此大排场送来的这封书信吗?”
菜菜子道:“变故丛生,一时间竟忘记了。大石,你去拆了信,念来听听。”她原先并不曾重用大石,直到刚才挺身救驾,这才心生亲近,知道他忠诚耿直,若是跟随了便不会生出贰心,因而想着力将他拉拢为羽翼,此刻正好交与他这样任务,来显示自己对他的信任。大石刚经历如此变故,英二又在一旁连正眼都不瞧他,心下烦恼,哪还能想到这么多?当下拆开信封,扫过两眼,竟愣在原地,半晌念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了?念啊!”菜菜子催促道。大石这才嘶哑喉咙,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念道:
“比嘉明诚武德圣上告青国皇帝越前南次郎足下:
自古天下,惟有德者居。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故此尧以禅舜,周可代殷;春秋如梦,尽归于秦。想汝亦越前氏嫡孙,奈何不思无为之治,单好狼戾之恶,即位以来,征战不断,割地丧土,秽乱宫禁,空守祖业而犹不得,何况称霸于天下乎!我比嘉德膺符运,奋扬神武,芟除凶暴,清定夷乱,一统诸侯,众国望风归顺。本应踏平青土,焚尔万倾宫宇,以鉴后世之王,奈何我主仁慈,不忍陡加以战乱,是言战祸既起,则江山何辜、民氓何辜!故先以书谕尔等,若肯以万民为重,即刻率众纳降,则仍封王侯之位,车骑雍容,祖宗庙宇不至于偏废;若尚思冥顽不化、负舆争抗、不服教诲,则不日鞭断龙江之水,血浸千里沃土,而后厉鬼哭嚎,魍魉行路,非吾等过也。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谨书及此,还望足下三思。时开熙元年七月三日。”
一时间如死般寂静。
大石紧抿牙关,将书信折好,想递到菜菜子手中,谁料中途却被龙雅一把夺过,掷于地上。
“……欺人太甚!!”
龙雅咬牙骂道,“偏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他当我青国全是懦弱无能、将国土拱手让人之辈么?!”
菜菜子面泛红潮,胸脯起伏,看来也同样被气得不轻,此时强作镇定道:“龙雅,此事须和父皇说知。只是别给他看见这封信,他年岁也大了,诸病缠身,不宜发怒。”
龙雅点头道:“不消姐姐吩咐。”又转身扫视群臣,道:“明日早朝时分,给本王议个计策来。明白没有?”
此时龙马正和桃城见事态已平,赶到拙政殿,刚巧听见大石所念言语。龙马双眉纠得一团乱麻也似,当下走上殿堂,道:“皇姊、皇兄。”
菜菜子看见他,心头一喜,不禁脱口道:“龙马,你上哪里去了,没受伤罢?害我担心。”龙马道:“我没事。刚才听了那封信中内容,因此想来确定。”从地上捡起那封书信,又细细看过,然后端正置于台前。龙雅道:“那样东西,扔了也罢!”龙马正色道:“皇兄不可。这是证据——是比嘉狼子野心妄想侵吞我国土的证据;更是战书——比嘉向我国宣战的战书!”
众人都屏了一口冷气。
龙马冷笑道:“这书信分明是写给父皇的,却先交与我们,还用了这么夸张的手法。分明是料到我等年轻气盛,易中激将术,一旦莽撞打将起来,白白给他们占尽先机。可就是战书又怎地?就凭这乍乍呼呼的傻本事,他们还远远未够水准!”话语间隐隐自信傲然度量,睥睨天下气概。桃城在他侧后看着,也不禁心生几分钦佩之情来。想他这样年岁竟有如此气度,若早生几年,现在恐怕就不是菜菜子与龙雅“二虎相争”,而该是“三足鼎立”了。
若是臣子能选主子,那我选他。
桃城挑起嘴角,露出一个不羁的笑。
就不知这主子,可有我这样的眼光?
不二醒来时夜色已浓的紧了。刚想挺起身子,早有几名太医围了过来,问这问那,又说了一大堆禁忌。不二一一应了,觉得头脑一阵昏沉,刚想睡下,却听得一声报:“大公主到——!!”心下一凛,赶紧披衣起身,就见众太医正接着一名年轻女子入来,华佩锒铛,雍容气度,眼角眉梢之间与伦后当年如出一辙,不是当朝大公主菜菜子是谁?连忙拜礼道:“学生不二周助,叩迎大公主殿下。”膝未点地,菜菜子早命人扶起,道:“你今日事迹,本宫已从侍卫口中听了不少。你不用着急,安心调养为上。”说罢将身一让,笑道:“你再看本宫给你带谁来了。”身后站的正是英二。不二惊喜道:“英二?你没事就好!”英二见他浑身绷带,面色苍白,却跟他说“没事就好”,当下又怒又心疼道:“你这傻子!平日里看你本事大的很,怎么一到实战时比我还不如了?真是活气煞人!”不二只得笑着赔罪。菜菜子也笑道:“就不打搅你们兄弟俩叙话了。菊丸,好生照管好他,本宫日后自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不二闻言,面色一黯,道:“多谢娘娘抬爱!只是学生伤成这样,恐怕无法参加殿试,有负娘娘期望。”菜菜子微笑道:“本宫已与两位皇弟商议过了。国虽危难在即,但国学头等大事仍是不可偏废,就算天塌下来,也还需按旧制尽快选出三甲。这选拔规制么……就省了原先那么多繁文缛节,直接由我们姊弟三人从十名考生中各选一名中意的,作为辅佐。你有伤病在身,缘由满朝皆知,自不会为难你。”
不二连忙拜谢过了。菜菜子又道:“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其间种种,本宫亦不愿再提。就着菊丸给你一一说明清楚罢。”言讫转身,竟自回宫去了。
菜菜子刚回得宫中,龙雅的贴身太监便送来殿试圈选三甲的名帖。菜菜子疑道:“这是做什么?”太监回道:“二殿下吩咐了,让大公主娘娘与三殿下先择。”菜菜子道:“他倒做的好顺水人情!”将名帖收了,打发太监回去。当晚点亮红烛,将那名帖上十人身份来历以及所作诗章及考官批语反复看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心道:还是明日里宣这些考生进殿来,方才能考较分明。想吹熄烛灯就寝,却又始终放不下似的,又将名册再看一遍,眼光终于在“菊丸英二”这个名字上落了脚。她想着他今日里奋勇退敌情形,又想他为别人担心竟不顾自己,眼睛里直流露出一股让人倾羡的坦荡自在神气,心中暗暗叹息:这样人物怎会流落官场?那岂不是终会和自己一样下场?菜菜子摸过铜镜,就着摇曳烛光看着自己眼角多出的皱纹,又想到日后可能与龙雅斗到两败俱伤的情形,终于摇头叹息,提起笔,在“菊丸英二”几个字上重重地画了圆圈。
选他在我身边,也许并不明智。
但少一真诚之人沦为宦海祭牲,总是好的。
龙马拿着名帖,心不在焉地游移着眼神。他想起那天分手时分,那个才认识不过几个时辰的家伙满脸灿烂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自信地对他说:“殿试之时,请您选我。”自然是当下反驳道:“凭什么?”谁晓得那个脸皮厚比天高的家伙竟头一扬,一双眼睛满是活力与激情向他射过来,道:“凭您绝对不会后悔。”
不由得微微一笑,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红色的圈如其所愿落在了桃城武三个苍劲的字体上。
“这么快便选好了?真是奇了。”龙雅见隔天太监便将名帖送回,不禁疑道,随手翻见他俩人所选之人,当下笑道:“妇人之仁!人家不过救过他们,就立即‘知恩图报’起来。真不愧亲姐弟,心思想法都是一路的。”将名帖一合,对身边太监道:“去把这名册上没被圈中的人都叫到我这里来。对了,传令下去,允许他们随身佩剑。”
不二接到龙雅的传令时伤势只是稍好一点,却也硬是撑起身子来到龙雅所居的“筹天殿”外。他已猜出大公主与三殿下必是已选中了桃城与英二两人,不然今早不会将他们再度召入宫中听候赐命。那么眼见着“三甲”只剩最后一个名额。不二看看腰间“夏殇”,想起手冢当时对自己说“要赢”。是啊,要赢。若是不赢,我千里迢迢来参加这国学,便没有半分意义。若是不赢,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纸上谈兵。
紧握了剑柄,缠满了绷带的左臂传来阵阵抽痛,心道经脉未断已经算不幸中的大幸,否则这条胳膊就这么废了,那自己辛苦多年的武功也必将殆耗大半。这时龙雅走到这剩下的八名考生面前,道:“本王素知诸位均胸怀管、乐之才,然而必决出胜负位次才可服天下。若诸位无异议,本王就说出这殿试题目了。”
众人默然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直盯着龙雅,等他发话。
龙雅嘉许地点头道:“那本王就说了。请诸位即刻取两粒人头来本王面前交讫。先得者即为三甲之首。”
在场考生均是一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命关天,岂可如此儿戏?
“怎么?好象你们没听明白似的。”龙雅微微冷笑,一字一句重复道,“本王说的是,即刻取两粒人头,来本王面前交讫。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最先带着人头站在这里的人,本王便选他为三甲之首。”
大脑在轰鸣。要赢,不二想。
左肩在撕扯。要赢,不二想。
血液在咆哮。要赢,不二想。
经脉在贲张。要赢,不二想。
而现在的自己身受重伤,不能飞檐走壁;神经的疼痛几乎阻隔了一切思路,再想不到别的办法。
只能……
手起剑落,夏殇那惨然的剑身殷殷似雪,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剑斩钝物所发出的那“唰”地一声之后缓缓地向龙雅所在的位置滚去。
不二颤着身子,刚刚挥动长剑牵动了筋骨扯到了伤口,痛楚逼得他俊美的容颜一瞬痉挛。他踉跄数步,靠夏殇撑起自己全身的重量。
在他身后,两具本来和不二一样有考生身份而现在少却了脑袋的尸体正欢快地喷洒着鲜血。还有其余幸免的几人扭曲而惊怖的面孔。
他站直身子,对着龙雅笑起来。
“云台起凤不二周助,答卷已成,交与二殿下检验。”
龙雅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不是别的考生那“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犹豫,他要的是如不二般对他“君无戏言”的信任。我选的臣子,当然要坚信我就是青国下任君王。
龙雅嘴角浮出微笑,姐姐和三弟都是笨蛋。这样人才他们放在一边,却不是将天下拱手让我么?
他在手中名帖“不二周助”几字上圈上红圈。那红墨红得扎眼,仿佛鲜血凝成。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二浑身一栗。这声音愤怒中夹杂着疲惫嘶哑,然而仍旧太过熟悉。
“攸王殿下!”
“攸王殿下驾到!!”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就连龙雅也收起了脸上不经意露出的得意表情,笑迎着道:“王兄,好些时候不见了……你陪父皇一同前往端玉宫祭拜,怎地今日才回?”
不二闻言一震,这才知道自己身后背对着的,乃是越前南次郎之兄南太郎的遗腹独子,亦是当朝辅政王,御赐封号为“攸王”的手冢国光。
他更知道凭两人现在的身份差距,自己应该立即转身行礼,否则为大不敬。
然而全身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早猜到了他的身份,也该早料到这样的结局!
“不二,转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手冢的声音冷若冰霜。真是的,认识他这么久,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冷漠成这样。
“王兄生什么气呢?是本王刚刚主持了殿试选拔而已。若王兄怜悯这两个死难的学生,本王教人厚恤其亲族就是了。”龙雅道。他们自幼生长帝王家,小小两名国学考生的性命哪里曾放在眼里。
手冢没有接他的话,双眼仍只盯着不二道:“转过身来。听见没有?!”
不二苦笑一声,转身迎上手冢的目光。真的是他,当然是他。那份王气,那份傲然,那份俊朗,那份忧郁,换不得别人,怎换得别人。
“……学生不二,见过攸王爷。”
手冢紫盖蟒袍,峨冠博带,众人簇拥而立,好一番王家装束。可在不二眼里,却远不及当日里紫罩青衫,举酒疏狂,彼此相视而笑之情景。
不二唇边腥梅,衣襟血染,孤剑伶仃相倚,怎一副游侠风姿。然在手冢心中,却远不及当日里倚窗雕句,指点风云,两人并肩为战之形势。
“……跪下!!!”
手冢从喉咙缝隙之间嘶哑一声。这一声里,多少犹豫,多少痛苦,多少愤怒,多少难以置信。他仿佛还有别的话要讲,可翕动嘴唇,终究是再吐不出别的话语。
不二释然一笑,双膝仿佛脱力一般咕咚跪倒,那柄一直支撑他勉强站立的夏殇也锵锒一声歪倒在石板上。肩上的伤随之震裂,鲜血透过纱布,和衣襟上沾染的他人的血液混在一起。
“龙雅,前日之事我已有所耳闻。现在随我去御书房,皇上正在等我们。龙马与菜菜子已先去了。”
手冢从不二身边穿行而过,衣袂边角掀起的劲风几乎将他割伤。他听得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突然觉得心头一片荒凉。
我们各自顶着面具相知相交,却还偏偏自以为了解对方。当真荒唐可笑。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的幻象,谁先一步揭开面具,谁便注定输局。
干涩的嘴唇划开炎夏里冰冷的空气,勾勒出一个凄凉的笑。
我赢了,手冢。
第一部第七回镜花水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