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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二回 还君明珠 ...

  •   第十二回还君明珠

      天色是湛青的蓝,风恣意地吹着,夏日里最常见的好天气。日头还挂在东天,斜斜着从几缕浮云中探出尚且不算霸道的面孔,没睡醒似的揉着眼,看着街市里稀稀疏疏的人群。负责审议典刑的廷尉府中,却早早地聚满了大小官员,上上下下忙乱不堪:先是今个攸王爷要亲来会审,上下的哪个不晓得眼色,这国家现在群龙无首,谁瞎了眼看不出来这当今局势,因而都巴巴地望个前程呢,不趁机表个功劳更待何时?因而参审的不参审的都挤破了脑袋,一个赛一个地早到了,摆出勤勉为政的模样来;后来却是闻报冰国燕王脱狱而走,人人变色,有的生怕被责失职,有的想要趁乱立功,还有的袖手旁观看热闹,自然忙乱不迭,不成体统。御史大夫、代丞相乾贞治现总领青春事务,因而迟些前来,见此状况不由大皱眉头,一番斥责,总算使局面渐渐有个模样。他心中不免忐忑:一国短短一年间数易其主,政局不稳,人心浮躁,有些手段若是被人察觉了,稍有不慎,这局面,还不知控不控制得住。
      却突然听得府衙外一阵铿锵有力的击鼓声。乾略有些诧异,问左右道:“不是早吩咐过今日不审它案,怎么竟还有人胆敢击鼓?鼓槌没有悬起来么?”左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回道:“大人,告示前些日子就贴出了,鼓槌也一早悬了;旁的物件,又断不能将鼓击得如此响;这——小的命人去看看,若是一般百姓,赶走了就是。”乾摆一摆手,皱眉细听,但觉鼓声隆隆,隐隐有万马千军之势、王侯贵胄之威,不似一般百姓,因而道:“我亲去看看。”便当先走出府衙,众人赶紧都跟在后面。
      恍惚什么在面前一耀,晃得睁不开眼。定睛看时,仿佛炎炎夏日,多一方冰天白雪。再细瞧去,才分辨出是个人影,白衣银发,身如片羽,辗转方寸间,手中一柄剑舞出漫天霜影,不时用剑柄敲击鼓面,铿锵做响。众人一时看得失神,都忘记叫停,都只立在原地;倒是那击鼓之人耍个剑花,自收了剑,笑盈盈走到乾跟前道:“大人不记得学生了?”一面说,一面将半遮了脸的银发捋到脑后,露出那世间无二的面容来。
      乾愣了一霎,惊道:“你……你是不二周助!你怎么——”说话间已不自觉向后退去了半步。左右闻言大惊,面面相觑,护卫应声赶来,却不敢上前,只都纷纷横剑当胸,护过各位大臣。
      不二微微一笑道:“闻说今日专门设堂审我,诸位都因此齐集一室,若我不赏光,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一面说着,一面便要走入府衙,向乾做了个谦让的手势,笑道,“大人先请。”
      众人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人正愁抓他不着,哪里竟有人自投罗网的道理?府衙里官兵听到动静,也都涌了出来,将众人一并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乾看看周围,料想他单枪匹马,也是难敌众手,倒不如先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因而暗道先礼后兵,一拱手道:“殿下请。”率先往府衙里走去。从不二身边过时,他低头一瞥,却猛地站定了,看着不二道:“这一柄‘夏殇’……我家王爷不是从殿下处取回了么?”不二笑道:“是。但我又从他处取回了。”乾迟疑片刻,问道:“敢问殿下是什么时候从王爷处取回的……?”不二掂一掂手中宝剑,好整以暇地笑道:“这个嘛……就在昨夜。”说罢料定了似的微微一笑,也不再谦让,径直穿过回廊,走入厅中。
      乾僵在原地,脸色大变。他赶上不二,大声质问道:“你将王爷怎样了?!”不二并未答他,径直先入了正厅,一拨没有随乾出府的官员已在厅内就座,为首的正是前太傅、国学监水渊先生。他先见着一人带剑着履入厅,并不认得,因而当头叱道:“何人大胆带剑入堂?!不晓得礼数了么?!”不二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水渊老师。但今日不是四年前国学复试,眼下不二身为冰国燕王,身加九锡,天子面前尚且带剑着履,因而虽然敬重老师,却也不敢坏了皇家威仪。”这一席话惊得水渊离席而起,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道:“你是不二?……当年那个不二?……你怎么——”众人此时也都随后赶到了,将正厅围了个水泄不通;乾不待水渊将话问完,便挡在不二眼前,一字字道:“还望殿下把事情分说清楚。”
      不二淡然笑道:“不二还是不二,今年却再不会是当年了。”他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瓶,在乾眼前晃了一晃,捏住瓶颈颤巍巍地悬在空中,做出随时放手的模样:“你家主子暂且不会有事,我不过给他下了□□罢了,有这解药,二十四个时辰内服下可保无虞。”
      乾戒备地回道:“让殿下费心了,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也该知道,就算你以此相挟,也须走不出这府衙去!”
      不二笑道:“我若要走,适才便走了,又岂会回来自投罗网?”
      乾看着他道:“在下绞尽脑汁,实在不解殿下此行用意。”
      不二略一沉吟,避重就轻,道:“要换这一瓶解药不难,不二以三事相求。若都应了,解药自然双手奉上;若是不应,玉石俱焚,须怨不得我。不二素服大人信义,因此斗胆请大人允证。”
      乾当真不看不透眼前人七窍心眼,又素知燕王智计,倒不敢等闲视之,当下一面暗中吩咐调派死士高手前来助阵,一面命人即刻去寻王爷,验证不二话中真假;心道不管怎样先稳住他,因而允诺道:“敢不从命,愿闻其详。”

      不二坦然一笑,语气转薄,道:“不二非自命清高之士,乃沽名钓誉之徒。为此尔虞我诈、鸡鸣狗盗之事,非为本意,不过思后世相传罢了。胜负兵家常事,一日沦为囚身,因而不敢求正其名目,惟愿可以辩驳语句,以存真去伪,不为人所谤。因而这第一件,便求的是诸位秉公论责,允不二为己一辩。”
      乾闻言略一踯躅。篡位夺权,怕是瞒不过不二双眼。他担心不二若点破这层,虽无明证,却也怕会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刚想借辞推搪,没料到水渊这老儿素来傲然气盛,文人心性,当下一口应道:“我等本应秉公,殿下亦自可申辩。是非真假,不辩不明。这一层,却是不必说了。”言下之意,竟是已越俎代庖,替乾应了下来。不二微微一笑,看一眼乾,向水渊拱手道:“多谢老师。”
      乾见事已至此,不好推搪,却仍想着拖些时刻,若他说的后两件强人所难,待调派大内高手前来,谅他插翅难飞,到时将解药抢来亦不是难事。因而开口道:“水渊先生说的正是。殿下人中龙凤,文名著于天下,若不是牵扯一国荣辱,岂敢斗胆加于不敬?此次会审,非为人,乃为国耳。殿下若有想要澄清分辨之事,但说无妨。”
      这一席话说尽了场面,不恭不卑,拿捏精巧,令人叹服。不二笑道:“纷扰交错,不知从何说起。还请诸位发问罢;不二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座三公九卿不免交换眼色,窃声私语。水渊抬手相止,冷笑一声道:“殿下前言有理:‘今日并非四年之前’。当年被你诈术瞒骗,尚觉后生可畏,少加琢磨,便可为栋梁之才,不免有惺惺之意,如今却看你如何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开脱辩解去——你胁迫起凤官员谋得该乡荐书,混入我国学科考,打探我国内部军情;又暗中勾结串联六角、比嘉与山吹,密谋联军图我河山;最终六角独孔山一役,泄漏行军路线,命冰国军队预先设伏于是处,屠我青国将士七万余人——以上有无不实之处?”
      众人都看着不二,待听他如何辩解;谁料他竟全不否认,只淡然笑道:“的确如此,并无半句虚言。”
      人人脸上变色。四年前那一场惨烈阵仗,令青国死伤无数,国力损耗严重,有识之士但言之,便似切肤之痛。如今罪魁竟坦然承认,毫不讳饰,有些按捺不住的,便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水渊强捺怒气,继续问道:“那四年后殿下又结盟蛮邦圣鲁道夫,联合方外之国立海,再图中原,令血流成河,鞭塞伊水,想必亦早有谋划。”
      不二微微一愣,思想片刻,恬然作答:“虽不尽然,亦可如此说。再图中原虽非我本意,但亦可助人为之。天下之大,惟有德者居。青国国力既衰,当权者朽,又多起萧墙之乱,国不能守;山吹地少兵稀,孤立无援,寇盗横行,正是天所以迨英雄。”
      座中九卿终有人再不能忍,怒斥道:“住口!败军囚将犹自逞口舌之利!下官听闻在北原弱水河一役中,殿下将您昔日同窗好友逼至绝境,是否真有此事?”发话的乃是典客张衍。
      不二僵立一刹,黯然笑道:“大人说的不错。确是不二亲手杀了菊丸将军。”
      张衍作色起身道:“便听你要如何解释!”
      不二道:“我与英二确曾相抵而卧,情同手足。然而那时不二身为江南一书生,无权无势,无亲无朋,无家无室;弱水河战场交刃之时,不二身为国之王侯,前线参军,士兵皆仰以仗命,胜败系家国之危。敢问谁曾见棋盘卒子,能面楚河而不前?”
      张衍尚要诘辩,又一人霍地站起,连珠炮似的问道:“那么连使诡谋,置我膘骑将军与先皇于死地的计策,想必也出自殿下之手?!”
      不二淡淡答道:“兵者诡道,胜负天常。为求全胜自然不择手段。我本安排了两股小队假充主力,穿插山野间,虚虚实实,意图拖住贵国攸王援军,令其不能尽快赶到救援;谁料似乎还是被早一步识破,未及撤军,倒反被包围。呵,诸位多为文官,未曾经历战场,约莫不知所谓生死胜败,就在此一瞬之间。”

      这一番话说得青国官员人人眦目贲张,对不二切齿而恨;只有乾通晓前后因果,因而大为诧异。他听出不二所说不尽真实,却不是为自己掩饰,倒似乎在为自己招揽罪名一般;而其他文官并不晓得战场上细微差别,因此任不二搬弄唇舌,竟无人起疑。
      这时负责主审的廷尉蔡重琰终于抢过话头,已顾不得语气,当庭质问道:“此次与立海一役,我方情报差谬,殆误战机,才致如此损失!!殿下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解释的么?!”
      不二猜到他心思,因而释然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过这一次却是你们内部相争,导致他人得利。佐佐部太尉密信与我,要假我之手为他去两名仇敌,若做到了,便以胜局拱手相赠。当时贪图便宜,答允了他;眼下看来,却是笔大大不合算的买卖了。”
      蔡廷尉骂道:“太尉大人乃是两朝老臣,有什么仇敌要你来替他除去?!”
      不二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们的小皇帝和他的心腹大将军尚未临朝,便抬手除了他儿子,他一是记恨,二是担心自己下场,才会用此险着。我答应替他除去这两人,他便替我从中瞒报军情,相互利用罢了。谁料到他那么早便露了马脚;若非如此,胜负亦未可知!”
      众人炸开了锅,再摁不住骂声一片。不二立于中央,谩骂盈耳,却只是坦然受之,不露愠色。满场倒只有乾默不作声,定定望不二许久,开口问道:“殿下可否知晓,你刚才自述种种,牵扯多少性命,瓜葛无数恩怨,非以死不能谢天下?”
      不二淡然一笑,朗声应道:“自然知晓。”
      乾被他脸上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似的表情慑住,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只艰难问道:“……那……为何还要做到如此?!”
      不二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初国学复试之时,大人曾问我:‘若令你攻打冰国,该从何处着手?’”
      乾一愣,没料他提出这一节来,想一想道:“自是记得的。那一番精辟见解,下官虽不能同,亦佩服得紧。只是当时不知殿下身份,自是不能明白殿下为何坚执不肯谈如何进攻冰国,现在——”
      “现在也是一样的。”不二笑着打断他,“大人若问‘为何如此’,那末这便是原因。”

      不能平四海以安生,那至少,愿以此身换一国之将养;
      不能保一国以永泰,那至少,愿以此生换一刻之休息。

      下笔龙蛇走千卷,胸中锦绣冠群英。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所谓书生意气,本不过是零星薄愿而已。
      眼下这“名”亦是浮幻的东西,如今也一并不要了,身无长物,倒落得轻闲潇洒。
      ——这一次,都还给你们。

      他孩子似的撇起了嘴角,几乎是有些淘气地露出笑容来。

      还君明珠。
      还一份深情,还一份责任。
      还君明珠。
      换一个治世,换一个清醒。
      这是我一时的任性。
      或许世人将不再记得曾有过一个燕王,然而不二周助却将刻入你们眼中的江山社稷。

      “……王爷!!王爷!!……”
      “快去禀报乾大人,找着王爷了,他……”
      耳边略有些嘈吵不堪,身上却没得半分力气。那个混蛋!手冢暗骂了一句,心中明了了几分,想挣起身子,无奈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头胀得痛,他却仍是固执地思索着,记忆中隐约有人说了一句“再也不见了”,苍白落寞的紧。
      一瞬间万仞穿心。他不知自己怎么使力猛冲开了穴道,倏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布满了血丝,倒把周围的护卫侍从们骇得半死,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问道:“王爷觉得怎样了?”手冢勉强摇头,有几个机灵的便欢快地叫道:“快去告诉了乾大人!那是骗人的!王爷没有中什么剧毒!别再中了燕王的招儿!”
      “怎么……回事?……”他扶着欲裂的额头,眼前的景象尚不明晰。旁边侍从赶紧解释道:“冰国那个什么燕王在廷尉府大放厥词,说给王爷下了毒,要挟乾大人替他办事,才换得解药。好在您没有事——”
      “……廷尉府……?”手冢喃喃地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小的不知,不过今个不是在那里开堂会审么?……”
      手冢猛一下被刺得清醒了。他突然晓得了不二要去那里做什么。“混帐!!”他骂了一句,一股苦涩泛上唇边。
      为什么不肯放心地交给我呢!我便护不得你么?我须不曾要你替我操劳过!!!
      “……备马……去廷尉府……!!……”他勉强地站起身子,却头脑一昏双膝一软,险些跌倒。想必那家伙给自己下了什么令全身麻痹的药罢?左右都惊呼起来,连声劝阻:“王爷,您这个样子万万不可胡来!”几个人便要来扶。他猛地搡开了,冷眼沉声道:“备马。……另外,”他看一眼墙边,原来并排摆放的双剑只余了燕归,便将手一指,“替我将那柄剑取了来。”
      众人素来忌惮王爷冷面,只得去取来交与他。谁料他刚一接剑,便倏地拔出,往自己左臂上猛地一划,哈喇一声,割开寸许长的伤口。没待众人惊呼出口,他早随意地将胳膊一扎,站起身来。
      果然剧痛使人清醒,腿脚渐渐能听使唤了。他也顾不得叫手下相随,只记得快步出门上马,拧起双眉,向廷尉府飞也似的赶去。
      求你了,不二。这次你若再离开,我便永不原谅自己。

      乾默然无语,挥手叫停了那满场嘈杂,半晌道:“请殿下提第二件要求罢。”
      不二笑道:“这第二件,便是请大人答允代不二传一封书信,亲呈与我冰国皇帝陛下。”
      乾思索一刻,应承道:“这个不难。书信现在何处?”
      不二道:“敢乞纸笔。”
      乾便命左右搬来案几,置于厅中,摆上笔墨纸砚。不二也不避忌,当下饱笔蘸墨,凝神潜思。满座看客全都不自觉地伸长了脖颈,想看他究竟要写些什么。
      不二定定望着眼前空无一字的纸张,仿佛那上面出现了这数年、甚至更早时间里的种种画面。最后的画面是一片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仿佛曾有鹰曾在这天空里翱翔,然而如今也不知它何处去了。
      露一个略微疲惫的笑,他提笔在这片蓝天上落下字句:

      愚弟周助泣呈于兄长阶前:
      弟以凡才,蒙兄殊遇,位极人臣,苟以富贵。身荷重恩,愿尽腹里微识,手中寸刃,以报河山。然六国钧天,战乱难弭,虽为文士,敢效班超投笔,老妪从军。也曾谋篡臣,诛仇逆,赘亲族,间诸国,兴战乱,整吏治,助枭杰,图中原。思苟以萤火之微光,守祖宗之基土,保母姊之平安,观兄长之霸业。何期所负诸多,身陷藻泥,不能自脱,无以终事,愧对兄长厚望,恨何极也!
      今天下形势,战乱既起,不可卒除。如弟愚见,兄宜静处西隅,以俟其变。青为我强邻,虽几遭战祸,数易天子,仍不显其颓于外,是可以为援而不可强图也;其新君手冢,弟素知之:为人冷峻谨肃,讷言重行,是可以论交而不可威逼也。其中轻重缓急,兄自斟酌。

      一气书至此处,不二略顿一顿,但觉眼中氤氲雾气,四周一片朦朦。“昔日戏言身后意,而今都到眼前来”,正青春年少,欲挥斥方遒,却留此书信,怎能不教人痛煞!
      而旁观诸人,读这行行字句,先诧,再惊,继而多半默然无语,最后几乎是肃然了:这一封书信里多少涵义,片刻竟不能领会;但其间坦然大度,傲然风骨,拳切之心,忧患之意,尽皆了然。许多先前尚且破口大骂恨之切齿之人,竟自偃旗息鼓,咀嚼其中。这一封书,虽名是写与冰国皇帝,却更似写与青国君臣的、一封知己知彼的免战书。

      不二踯躅片刻,阖目凝神,继而提笔续道:

      向日来尝忆幼年之事。兄能记否?昔困顿之时,是冬猝寒,二子抱膝拥炉,歌以达旦。兄指窗外大雪,戏言赠我为裘;弟时寒不能胜,欣然受之,复回赠茫茫山川锦绣,入兄筵前画屏。后达,兄赠弟雪狐裘以显贵,然弟犹常念年幼罹难之时,笑被风雪之乐也。
      兄所赐狐裘,弟藏于家中点星阁。同阁尚有经史子集诸类珍本,凡壹万零四十七卷,乃弟生平所学;书画四百余幅,琴数十尾,平生所蓄,皆聚于此。书达之日,悉捐于国,望兄令广才之士辑之,以扬天下,不独为一家之藏,则弟可瞑矣。
      弟妻杏,温良慧淑,世所难求。然弟无福,生不能惜,望兄怜而待之,任其去留,莫令苦守,徒毁余生。所余幼女,诞时而不知,百日而不至,今惶惶而不得其名,我其愧矣!惟愿其尽孝事兄,兄以女相待,养成之日,不令知有乃父,则弟虽身处魍魉之境,亦可粲卧而饴之也。
      兄勿悲。弟今终能待世人相忘矣。
      时傲舜十年夏,弟周助绝笔

      书罢掷笔,满座寂然。离得远望不见书信字句的,都纷纷央前边能见的代为转达,因而堂上随之隐隐起了低诵之声。念至哽咽处,举衫拭目、唏嘘而叹者,不在少数。哪怕是素有成见的官员,也都不免暗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封绝笔,倒也不负他天下文名;另有一些自认尚且清醒的官员,却也被这一封书搅成了十成的糊涂:他究竟是要做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自寻这死路?“所负诸多,身陷藻泥,不能自脱”,究竟是负何人、陷何处、脱何物?他真打算慷慨赴死,还是藉一封书做瞒天过海的伎俩?
      乾只觉得仿佛雾里看花,看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不二。眼前不知怎么变了满头白发的青年,分明该是个狡诈多诡、笑里藏刀、薄情寡义、不择手段、美人嗜血、妖而惑众的家伙,可那样的家伙,饶是再怎样才高八斗,又怎写得出这样滴滴血泪的字句?
      “乾大人,”在他思想间,不二已将书信封好,交与他手上,微微笑道,“劳烦大人了。这第三件事,可否请大人移步中庭再议?”
      乾心中猛地一紧。他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大意。人道是狡兔三窟,谁料到他还有什么把戏?!于是装做随意地问道:“无妨。可殿下为什么定要去中庭?”
      不二淡然笑道:“其实随处皆可,只是想要去能看见天空的地方罢了。”

      乾背过双手,对卫军统领做了个包抄的手势。不二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入了中庭园囿,任阳光洒满全身,灼热的风拉扯着他的发梢衣角,仿佛要将他溶进那一片耀白色的夏中。
      “殿下所求的第三件事,究竟是什么呢。”乾一面问,一面不紧不慢地向中庭踱去。他懊恼着自己怎么之前还妄自揣度这诡辩家的善恶,说不定外边已埋伏了接应,只待他走到中庭呢。乾看着卫兵都迅捷秘密地埋伏在中庭四周的阁楼上,暗暗校准了弓箭,暗暗捏紧了手心。
      不二听他如此问,略笑一笑,道:“其实这第三件事,却不必说了。”
      乾闻言浑身都紧张起来,强自镇定,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不二笑道:“因为这一件,他约莫已猜到了。”
      乾听着这哑谜似的回答,心中大惑,刚要追问,突然一名传令官急急奔来,朝他附耳低言数句。
      乾闻言呆了一刹,抽动嘴角,不敢相信似的看了不二一眼,脸色却渐渐红润起来。他将手一挥,四面阁楼上埋伏的□□手齐唰唰地站起了身子,架上弓箭,箭头全对准了庭院中那唯一的靶子。
      “殿下还装什么?”乾冷笑道,“险些又被您骗过去了。适才报说,王爷并没有中毒;下官冒昧,敢问殿下的企图究竟在哪里。”
      不二微微一愣,却即刻明白了,略带酸楚地一笑,低声道:“可恶,他竟醒得这样早……”一面掣剑当胸,朝乾笑道:“大人不信我,不二没什么可以辩驳;只是有些缘由,在座的却约莫也只有大人可以明了。那一封书信,还请大人务必托到。”他顿一顿,直视乾那略有些失色的脸,笑而续道,“不二今年二十有四,敢说决无虚度半缕光阴。谁料一朝青丝成雪,须臾逝水华年。无功著于国,无财仰于家,无名称于世,却有罪负于天下,自是难逃劫数。只是书生心性,剑客傲情,仍欲效虬髯归海,霸王黜兵;怎屑卒于箭林之中,湮于黄土之下?!故手中一剑,生死由它。——与大人及座中诸位,就此别过了。”言讫强自一笑,便倒转剑柄,向颈上抹去。
      白发飞扬的缝隙里,隐约是琉璃做的青天。
      从今而后,若叛国背友,毁约弃盟,不能守诺,则血流涸尽,以祭此剑。
      心系他国之王,是曰叛国;计陷昔日之朋,是曰背友;辜负知己之托,是曰毁约;放任盟国之误,是曰弃盟;而如今这满头霜雪,正昭示着不守诺言的代价。
      有泪不听使唤地溢出眼角,全身都随之微微颤抖着。
      在这死与生的间隙,最令人害怕。

      “住手!!!”
      一声断喝简直要将心肝五脏全劈开了,握着剑柄的手一颤,夏殇几乎从指间滑落下去。朦朦地睁开双眼,一个人影正拼了命似的,顾不得一切地冲到他跟前。
      “把剑放下,不二!!”手冢喝道,燕归倏地钻到了夏殇剑下,生生地在脖颈旁半寸处将它挡了下来。他满脸是汗,烈日烤得皮肤冒着焦黄的热气,连发梢都晃荡着反射金色光泽的水滴。
      不知怎么的心头一暖,笑和着泪一并落了个痛快。这一生心,当真千行泪才换得,确是不枉不亏。
      不二反身一旋,思忖将剑撤开,手冢却使个粘诀,绞动剑身,意图令不二将剑脱手。不二自不肯如其所愿,脚下一钩,整个人飘开数丈,谁料手冢哪肯再放开他去,如影随形,倏忽而至。不二恼起,倒起了玩耍心性,与他见招拆招,将一柄剑使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俊秀中不失空灵之气;手冢却焦急万分,剑法嘈嘈切切,多行险着,冷冽中自有坦炙之心。斗了片刻,未见高下,倒是周围一圈大臣们胆战心惊,呼叫不断,却又只呆立原地,不敢近前。
      突然手冢将燕归猛地往前一送,不二未及反应,两柄剑正面撞到了一起。说时迟那时快,手冢突然猛撤了内力,只听铮地一声,燕归断做两截,摔在地上。不二诧然一刹,手冢早一把抓过他握着剑柄的手,将夏殇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你杀了我啊!你有天大的本领你杀了我啊!!!”
      他似乎此生也没有如此声嘶力竭地吼过似的,攥着不二的手微微抖个不停。手心里传来黏腻的感觉,不二起先以为是汗,定睛看时,却见了稠红色的液体,正顺着剑柄上殷色的穗子,一滴滴落在泥里。
      “……你……”不二不敢相信地顺着他的左臂望去,整一条袖子都染了深深的颜色。他心头一绞,叫道:“快放手!傻子,你这条手臂会废了!”可眼前人恍若未闻,只望着他道:“你先放开了剑。”
      不二苦笑道:“我不能放!”一狠心,使劲将剑往回抽去。手冢攥紧了他决不放手,被这样一扯,只听喀啦轻响,隐约有骨节松脱的声音。鲜血顺着夏殇剑身滚落,很快一柄剑也被染了半边血色;不二猛阖了眼,使上内力想要抽出被他攥得死紧的手与剑,谁料手冢也发了狠似的绝不放手,两股内力隔着夏殇猛地一扯,鲜血浸透剑柄——兴许机缘巧合,兴许天公作祟——但听得又一声“咯啦”轻响,攥着剑的手里有什么猛地松脱了,手冢重心一滞,整个人跌得向后倒退了数步。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是了,剑。手中的夏殇剑柄竟从中分做了两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低头看一看,剑柄剖面上似乎还有些蝇头小字,配以极精致的细雕。剑身还在剑柄上,却仿佛轻了一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匆忙看向不二。眼前人立在离他数丈之远的地方,手中握着剩下那半边的空剑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淡然温柔的微笑。
      于是有什么轰地放下了,砸得心底一片坦然。总算赶上了,不至于再错过他追悔莫及;虽然可以预料若想和他一起,以后的道路将会是怎样的艰难,然而若得他在身边淡然一笑,这世间所有苦楚都将消弭于无形。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当朝百官之前,仿佛中魔了似的伸出手去,道:“不二,过来。我们一起。”

      不二立在原地,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痴痴地听他说话,微启双唇,未及言语,先晕开一层水色,勾勒出悲喜交织的线条。他笑了,慢慢地、一字字地答道:“我不能。我是冰国燕王,不二庄主;于国于家,我都不能。——你该明白!……我能报偿你的,也止有这些了;若还不够,只有来生再还罢。”
      他看一看手中空空的半边剑柄,朝手冢笑道:“那最后一件事,你答应我!”说话间阳光反照,剑柄下有什么反射光芒,璨出五彩晕圈。
      脑中有一根弦应声崩成两截,手冢恍然记起了曾经以为是闲谈的这一柄剑所谓的“秘密”,陡然明白过来;他竭尽全力撑起身子,顾不得自己痛得失去知觉的左臂,向不二冲去;与此同时,眼中人也倒转了那看似没有剑刃的半边剑柄,扎进心口。
      殷红的颜色从背部向空中勾勒出一条笔直的线,仿佛生出了翅膀的骨骼似的;然而却不是向着天空飞去,反而往地面坠下了。手冢冲到跟前,只来得及抱住他下坠的身子,看雪发银丝在眼前纷扬乱洒。左手使不上力气,连心也一瞬间痛至麻木,再撑不住这份重量,猛地跪倒在地上。
      “——不二!!!!——”
      他叫了一声,撕扯着喉咙似乎要呕出血来。怀中人微微睁开了眼,突然猛咳起来,黑红的液体一丝丝流下嘴角,空染满唇猩色。不二笑一笑,伸手轻轻向上触着,碰着了那棱角分明的脸颊。
      “……真……痛得很!…………傻子,可千万别学我……做这傻事……”
      他又猛咳起来。可渐渐的连咳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歪着身子,全身微微痉挛着,还想说什么话,却再出不了声。手冢想去攥他的手,却被他使出仅剩的力气挣了开去,垂在地上,蘸着血,在青石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横竖;所有人都摒了呼吸,看他写下两个血做的文字:
      “勿战”
      他的手指在最后那一撇处停住了,动也不动,仿佛时间静止了似的。手冢搂紧了他,将他的脸贴在自己胸膛上。周围没有声音。□□手缓缓地放下了已瞄准了很久的弓箭,静静地站着,看着。大臣们都不再交头接耳或者大声疾呼,静静地站着,看着。太阳毒辣辣地晒着中庭的每一个角落,将满庭的鲜血变成残旧的痕迹。穿透这年轻躯体的那半柄原先透明无色的“隐剑”,正红得扎眼。
      “勿战”
      你最后教我答应你的,原来是这个么。那在你阖目的瞬间,心里念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人不明就里,想向上前去扶起自家王爷。乾摇着头,伸手拦下了,因为看见王爷搂着燕王肩膀的手背上,虬盘着满是痛楚的骨骼青筋。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赶紧低声吩咐道:“快,去请长公主殿下来,要快!!”

      手冢抱着不二想站起来,手臂却使不上力,才移了半步,又跌跪下去;却又勉强着站起来,向前移半步,再跌跪下去。他护着不二,都是用自己的左臂硬生生磕在地上,一次比一次痛得刻骨铭心。有侍从想来扶他,被他一声“滚开”喝退了丈远,再不敢近前。他只觉得喉咙在烧着热炭,腹中却一片冰天白雪;眼是干涸的,什么也流不出来了,仿佛只要一阵强风,便会被吹散做细小的尘埃。

      昨夜里,你明明不是答应我了么?!我放开你!放你回冰国去!!——为什么不走?!
      或者你依我的愿望留下来也好!——为什么不留?!
      是的!是的!你说我该明白!我该明白!我太明白!我的确明白!可我为何要明白?!为何偏要我明白?!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落在身旁的夏殇上。这柄剑竟从中剖开,剑刃也分做了两半,一半是显露在外的显剑,另一半却是透明无色的隐剑,难怪平日用来浑厚钝重,技拙者不能舞。他又想起刀娘娘赠他此剑时的言语,心中猛起一阵揪痛——
      骗人的!骗人的!!全是骗子!!!!!!
      谁道是“得夏殇者为天下幸”?!谁道是“今生未免太匆匆”?!
      却是生比逝更不幸,你比我更匆匆!

      此时菜菜子已赶了过来,众官赶紧给她让出了一条行道。见了中庭里此刻情景,菜菜子只觉得一阵天昏地转,试探着叫一声“国光”,跪在中庭里的弟弟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似的,只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垂着头,有些过长的额发落在脸前,挡住那观者惨然的神情。毕竟女人心细,菜菜子渐渐觉察出有什么不一般,她回想着过往四年间种种,那不易被人察觉的情愫在记忆的碎片中一点点明了;而那一年自己给他主张做媒,问他有心上人没有时,他那一瞬间荒凉落寞的模样,还有那句略带凄楚的回答——“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全明白过来。她看着眼前的弟弟,还有那个自己曾恨透了的不二,对着周围大臣们疑问的眼神,却什么也不能说,亦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将满眶的眼泪空空打转。
      突然她看到手冢颤着手去拿地上的那半柄夏殇剑。她心中有什么猛地一抽,再不及想,狠命地推开众人冲了过去,一把打落那柄剑,将手冢连同不二冰冷的躯体一并抱进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叫道:“混帐!!你这个混帐!!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你倒是想一想啊……我受够了!受够了!!”她扑在手冢胸前,死命地捶打着他的肩膀胸膛,眼泪一滴滴全落在不二殷红的嘴唇灰白的皮肤上。
      手冢任她一下下打得生疼,微微仰起头,看着那湛蓝色天空里骄傲的金黄色的太阳。
      “……为什么……不下雨呢。……”

      刺目的灼日耀着那柄显剑,剑柄剖面内侧闪闪发光。细看时原来不是雕花,而是刻着造此机关者留下的蝇头字句:

      夏殇者,夏、殇二剑也。夏剑雄浑苛重,过于刚;殇剑柔狠毒残,过于险。故江湖有“得夏天下幸,得殇天下伤”之说。今得其二剑,虑损有余而补不足,故分而重铸,暗设机巧,合其为一,名曰“夏殇”。夏者,似风,似雷,似此世今生;殇者,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故夏显于外,殇隐于内。然两者终不能铸融为一体,何其悲哉!惟愿持此剑者抚剑怃然,感欢筵之易散、叹境缘之无实,而惜此生之佳侣也。
      是为记。

      第二部第十二回还君明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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