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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回 潇潇雨歇 ...

  •   第三回潇潇雨歇

      青国国都青春,已经转眼到了杨柳扶风的日子。
      城郊一处刚落成的四进四出大宅子,也正在风中略有些忐忑地迎着它的新主人。
      宅子里早配好了仆役和一应侍卫,从清早起就忙着打扫布置,片刻也不敢停下。两个管事的站在门口,搓着双手不停地四下张望着。
      “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啊……?”
      其中一个嘀咕了一句,另一个年长些的早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低声训斥道:“别乱说话!”

      到底是从清早就站到傍晚,两人终究是忍不住了,不断地揉搓着酸麻的双腿,一个埋怨道:“这新主子究竟是甚样人物?老陈,也该告诉我一声了吧?等了一天,好歹也得知道自己等的是谁!”老陈无奈地答道:“天已晚了,看来今天不会来了……就告诉你们也无妨,是新迁任的右将军。林泉将军一年前捐躯沙场,他的位子总要有人替的。”这话一说,旁边几名侍从仆役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来——能当将军的家臣,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老陈瞥了他们一眼,叹气道:“再等半个时辰吧。我本料右将军迁任之喜,一早便该有人拣着吉辰吹打着送轿子来,晌午也该到了;但到底他们这些达官贵人仗宠而骄,连自己说过的话也不作数。想这宅子可是皇上亲赐的别院,他好大的脸面!”一面碎碎念着,一面转去里屋了。

      又过了快半个时辰,眼见着连个人影也无,大家都叹了口气,念叨着今个算白忙活了,就准备着收拾东西,正要关上府门,隐约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诧异这时刻会有什么人骑马疾驰?都停下手头活计,朝远处望去。

      迎面飞来两骑:一骑浑身赤色,恍若烈焰燃身,背上骑手宽袍散带,恣意张扬,急急催马加鞭,还不忘回头与身边另一位骑手高声说话,笑声连绵不绝;另一骑棕鬃乌蹄,沉若磐石,背上骑手文官装扮,绾束双袖,不紧不慢地恰好错一个身位跟在前一名骑手身边,时不时回应他的问答,倒把骑马变得如同走路一般轻松容易似的。两人虽看似悠闲自得,马速却丝毫不慢,直朝着宅院冲了过来,惊得一应侍从仆役们慌张四散,高声呼叫,乱做一团。只见那赤色马上的骑手哈哈一笑,从人群中轻巧穿过,将马一纵,竟平地跃上了数级阶梯,在宅门门槛前落定了,飞身下马笑道:“大石,又是我赢了!”
      棕色马的主人早在门前狮雕处就停了马,无奈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本领,踏着人了怎处?”
      旁边众人都瞠目结舌,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但竟将这右将军府拿做赌赛的地方,真是胆大包天了。正待上前阻拦,却见那赤色马的主人四下望了望,一双大眼睛咕溜溜地转着,脸上露出仿佛孩子似的表情来,对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笑着一打揖道:“抱歉抱歉,没吓着你们吧?我对骑术还算有点心得,不会有事的啦!”周围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他大咧咧推门往府里去,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劲,谎忙挣扎着起来去拦,正巧老陈从里屋出来,见状吃了一惊,连声喝道:“你是何人?私闯右将军宅邸,究竟有何贵干?”
      那赤色马的主人愣了愣,转脸看着他的同伴,又看看老陈,诧异地拧起了眉头,抓抓脑袋疑惑道:“怎么了?这不是给我的宅子么?”

      四周刹那寂静。所有人几乎同时托住下巴,好让它不至于跌在地上。老陈张了半天嘴,终于艰难地问了一句:“……请问公子是……?”
      青年咧嘴一笑,大踏步地走进宅子,扬手回道:“我?我是菊丸英二,叫我英二就好!”

      一应仆役侍卫全都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等着那个在宅子里东摸西看仿佛孩子一般的青年,怎样也不能想象他是指挥三军的将军。正尴尬间,肩膀早被另一位文官打扮样貌温和的青年一拍,把那方方正正的将军印拿到他们面前。
      “别看他这个样子,战场上可是常胜将军呢。啊,我是少府大石秀一郎,今天劳你们等了许久,辛苦了。以后也要烦你们照顾他了。”
      众人这才信了眼前那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竟真的是钦点的右将军,连忙骨碌碌跪成一排,慌得叩首请罪。英二皱眉道:“请什么罪?不知者不罪!啊,说来也是我不好,跟大石赛马,结果跑反了方向,弄到现在才到,还让你们等。”一面说,一面笑着朝大石招手道:“大石,进来看看,好大的房子!我哪里住的下?肯定白白空着!”老陈连忙道:“我们都给将军计划好了。几间书房,几间卧房,还有演武厅和议事堂。当然将军若有不满意的,我们即刻就换。”又问道:“将军的家什用具何时送到?家眷使婢何时抵达?老仆好早做安排。”英二看看四周,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已经齐了,便笑道:“又没些值钱东西,带来带去做甚。我本想到了青春再买些,看你这里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还添什么!家眷什么的,我又没有。给收拾一间厢房够睡觉的,整治两个菜够填肚子的,足够了。”一面向大石道:“你刚才输我了,答应得替我做一件事!”大石无奈笑道:“是是,你要我做什么?”英二道:“这么大一间屋子,我一个人住,冷也冷死了。你今晚留下来陪我,明个正好陪我一起去面圣谢恩。”大石一听,赶紧摇头道:“这可是皇上赐你的宅子!你今个才住进来,还没领恩呢,我就住进来,岂不乱了章法?”英二瘪嘴道:“你这榆木脑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大石仍是摇头道:“别人不知道,我心里过不去的。你换一样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英二气呼呼道:“这也做不到那也不能做,我不知道天下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做到的!那我罚你去给我买临青镇前大街上福姊的红豆糕,旁家的都不行,我今晚就要吃到!”
      临青镇离此处不近,来回往返,也需一个多时辰。英二说这样的话,本意也只是一时生气较劲,心里却还是想大石低头说两句软话,陪他在这个空荡荡没个人气却不得不住的大宅子里多呆一会儿的。谁料到那家伙也是个直性子,当下二话没说跨上马去,扬鞭道:“那你等我!”竟真的一阵风似的朝临青镇方向驰去,片刻就没了踪影。气得英二在心中大骂了千遍万遍榆木脑袋,连探看新屋的劲都跑了干净,只叫下人全都退了,自己裹起毯子,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起来。

      临青镇在青春城西,要到那里得横穿全城。大石纵马跑到城楼,早是浑身燥热,城内骑不得快马,正好下来牵着慢慢的走,权作歇息。他想着英二约莫在那屋子里呆着也不快活,快些将红豆糕买去给他,顺带再陪他到夜深再走好了。说来英二军功显赫,升任右将军并无不妥,只是突然让他手握足以与龙雅掌控的长毖营相抗衡的风雷营的军权,自然也是把他推到了龙雅与菜菜子交锋的前线。想到此处,大石不免担忧起来,若英二这般性子,其实是不适合这些政客间的纷扰纠缠的。转念又想,英二初掌风雷营,军心未稳,其实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擅离职守才是。若不是皇上亲赐私宅,不得不进京谢恩,也是决不可能离开风雷营的。究竟皇上在想什么呢……通过这种手段传英二进京,应该不可能是只为了一座宅子,该有什么别的密赦吧。大石绞尽脑汁,却也猜不透这天子心思,只得锁紧眉头,一劲的加快步伐。
      没防备一个人猛地撞进他怀里,好大地“哎哟”了一声,倒把大石骇了好一跳,连忙退后一步,问道:“怎么了?”定睛一看,这才看出是一个模样文弱的书生,手里端着杯热茶,倒有半杯泼在了地上,零星几滴溅在大石的袖口。大石连忙道歉道:“这位兄弟,对不住了!在下实在是一是失神……”本以为这样就能小事化了,谁料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扯住大石道:“我上好的碧螺春,你怎么赔我?!”大石一时哑然,心道怎么一个读书人就如同街头泼妇似的,还是少惹为妙,正想掏钱息事宁人,却对上那书生目光,见他递了个眼色过来,不由得心下一沉,当下停了步子,一拱手笑道:“相逢亦是缘分,在下便请兄台一壶好茶如何?”那书生也笑道:“好说!”巧的是旁边就有一家茶楼,两人便进去拣了个齐楚阁子坐了,叫上了两壶好茶,那书生见四周人声鼎沸,听辨不清,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怎么这时刻不在府内?害小的好找!”大石此时已看清他是菜菜子手下心腹,于是一面高声笑着沏茶:“兄台请!”一面低声道:“有些事务耽搁了。急事?何必如此审慎?”那书生道:“是公主殿下口令。大人,您被人跟踪了,约莫是二殿下那边的人。眼下情势微妙,小的不得不慎,还望大人见谅。”大石一惊,强自镇定,抿一口茶道:“抱歉,我一时大意,可他们此刻跟踪我做甚?不过在街头闲逛罢了。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那书生道:“殿下交待,明个早朝,可能会有场恶战,少府大人境地尴尬,还是籍口告假为好。”大石微微讶然:“我不过有些日子不在京城,怎么已经到了这个份上?”那书生道:“公主殿下说了,这是迟早的事。明个早上,二殿下可能向公主殿下摊牌,那么公主殿下也就不得不向二殿下摊牌了。老实说,现在二殿下的确坐拥大势,而三殿下却偏偏又……啊,小的说多了。”大石挥一挥手,道:“不妨事。我的确不便出现,公主殿下想的是周到的。钱粮赋税一旦牵扯就无休无尽,最易拿人把柄。待分辨明晰,也要好些日子。请回覆殿下请她明日小心,莫上了二殿下的套。”那书生应了,起身欲走,大石却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不由得叫道:“兄台留步!”那书生停住步子,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大石总觉得忽略了哪里,却被一道坎儿卡着,怎样也记不起来。又皱眉想了一阵,脑中突地有什么猛一闪,令他浑身一阵寒意,不由得一把抓住那书生喝问道:“奇怪了……竟然情势如此紧急,公主殿下为何不阻止英二来京?”
      那书生被他骇了一大跳,忙四下望去,好在茶楼里人声嘈杂,没什么人在意到他们。他返身坐回位子上,疑惑地道:“菊丸大人回京了?公主殿下没有提及此事啊。适才吩咐小的们给各位大人传令,名单里也没有传菊丸大人。小的斗胆揣测,殿下约莫还不知菊丸大人回京之事。”
      大石尚未把话听完,背后早浸了一层冷汗。哪里出问题了。皇上封赏将军这样的大事,就算不在朝堂上公布,也必然要经手礼部。菜菜子殿下在礼部是有势力的,不可能不知晓英二在这个节骨眼上返京领恩这样大的事情。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大石按住发胀的额头,问那书生:“皇上近日里可有封赏大臣、典册名爵?速去礼部将赏赐名册拿给我。”那书生想了一想,疑惑地道:“原来大人还不知么……?哦,大人这些日子都在外奔波,这两日才回青春——其实也没什么。皇上偶染微恙,已经近一个月没上朝了。丞相又病重,因而朝内事务都是几位殿下把持着。也正因为如此,殿下们的矛盾才日益加重,斗得由暗地里转到明堂上,至于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若不是有攸王爷中间隔着,怕是早——”
      大石僵住了,半晌只微微摇了摇头,他脑袋中轰响一片理不出头绪,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假传圣旨。有谁胆敢假传圣旨。还能有谁胆敢假传圣旨?!
      他豁地站起身,脸色煞白。还没等那书生反应过来,他早已经冲出门去,飞身上马,朝英二宅邸方向飞驰而去。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了。英二刚翻身坐起,早有侍女点起了油灯在一旁伺候着,揩脸的热手巾和之前吩咐的点心也立刻送了上来。英二小时候也曾是大家公子,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因此倒也不觉得奢侈,接过一两样点心吃了,问那侍女道:“现在什么时刻了?”那侍女回道:“爷,酉时刚过。下人们都散了,爷这交给我伺候着。奴婢小字挥琴,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英二失笑道:“什么‘爷’不‘爷’的,叫得我骨头都松了。叫英二就好。”那侍女笑道:“爷没心思便顽笑奴婢。奴婢何等身份,爷给一千个胆也不敢的。爷不喜欢奴婢如此称呼,那奴婢管爷叫公子行么?”英二见这侍女言语落落大方,不见拘谨,便留神望了几眼,见生得也眉清目秀,讨人喜欢,便笑道:“你叫挥琴?挥字不好,杀气太重,我便叫你琴儿好了。琴儿,之前有根木头被我罚去买红豆糕,还没回来么?”琴儿掩口笑道:“公子真会玩笑。天已晚了,那位大人定是早回府上了。公子若想吃红豆糕,琴儿去做给公子吃。”
      两人说笑间,突然传来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琴儿忙放下手中活计想去开门,谁料英二早三步两步冲出房间,抑不住满脸孩子般几乎要撒娇的神情,一打开门便劈头道:“你这家伙!谁让你真个去买红豆糕了!就算真的,不过去买个红豆糕而已,怎么现在才回——”
      敲门的的确大石,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没听见英二说话似的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快走!!此处有诈,快走!!”
      英二一时诧异至极,抬眼望他,见他浑身衣裳都被汗浸透,头发都粘在额头上,焦急忧虑爬满脸庞,不由得问道:“你说什么?……哪里有诈?……”大石急道:“不能细说了!总之你快些走,我在这里扛着!皇上没有赐你宅院,没有命你来京,而是有人从中假手!你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们竟敢假传圣旨,那下一步定是杀你灭口啊!”
      英二惊得合不上嘴,喃喃道:“假传圣旨?可来传令的是刘公公啊!他不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么?”
      大石扯起他就往外推,一面低声道:“现在朝政都由几位殿下把持,刘公公还不早为自己找了下家?否则一旦山陵崩,他岂不第一个失势?想明白了便快点走,若菜菜子殿下失了你,你知道她会是什么下场!”
      英二大致明白了,却执拗地钉在地上不动,一双眼直看向大石:“那你呢?我走了,那你呢?”
      大石急道:“别管我了!我拖住他们,你快走!”
      英二起了性子,猛一甩手道:“好!你不走,我也不会走!什么三头六臂的要来,尽管来好了!我还没窝囊到那个地步!”
      大石怒起,一把扯起他道:“你可曾为别人想过?!现在有人要害你的主子、夺你的兵、谋你的命你知不知道?!想不窝囊,等你把这些还属于你的东西都保住了再说!”
      话一出口,大石便有些后悔。他不曾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英二说话的,然而情势紧急,实在是容不得人慢慢讲道理了。他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却又怕伤着他不好再发话,只得哑然地立在一边。
      英二一时默默无语。他垂下头,矗在庭中,好象在思量着什么。许久之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
      “下雨了。”
      大石一愣,这才感到真有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英二返身回屋,将自己的长剑取了出来,就在雨中摩挲。大石还想说什么,英二递了个眼色给他,往门口一指。大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再说不出一句话。

      黑色的雨夜里,布满了猩红的火光。刚打湿的地面映出火光的倒影,一时间仿佛鬼魅。四周安静的不象话,只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马蹄声渐渐涨满四周,涨满东西南北所有方向。
      大石攥紧配剑冲到门口,高声质问道:“来者何人?!未经通报私闯他人府邸,是何居心?!”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的问话。一队队黑衣黑纱手执火把的人鱼贯涌入府中,在漆黑的雨夜仿佛索命无常。端着点心茶水的琴儿被这一幕吓得懵了,她跌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朝英二喊道:“公子,奴婢去叫侍卫来……!”
      英二若无其事地对她挥一挥手,道:“是了,我都忘了。你去叫他们,叫他们快些跑吧。你也记得躲起来,趁乱溜走才是。”
      琴儿愣住了:“公子,奴婢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然而黑衣人已渐渐缩小了包围圈,意图将英二大石围在垓心。饶是琴儿也感到了他们沉默而有序的步骤中隐含着的杀气,不由得全身发抖,惨叫一声,狼狈地向后厅逃去。

      雨越来越密了,在黑夜中划出无数银色的裂纹。大石仍徒劳地问着“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们来的?!”可这声音很快就被雨声淹没得一干二净。英二屏着气,听辨雨中脚掌踏着水的声音,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个,十一个……从脚步声中可以听出内力精湛的高手竟有十人以上,不由得苦笑:好大阵仗,真是给足了面子!估计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他看了一眼大石,低声道:“待会打起来,你从右面,我从左面,谁先逃出去,便去菜菜子那里求援。听到没?”见他双眼紧张地注视着前面,捏紧了手中的剑本能地点一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刚才听足音时,十余高手均匀地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硬闯的话凭大石的本领可能有些勉强。但其中位于左面的一人足音较为虚浮,可能身受内伤,若以那人为突破口则逃出的机会较大,再加上那些人的目标并不是大石,逃生的几率则大些。他心中盘算已定,望了大石一眼,拿握剑的拳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撞。
      “喂,一定要逃出去啊。”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飞身出去,一套缤纷剑使得星月无光,登时吸引了大半敌人。大石蓦然读懂了他的心思,心头一暖,却也暗暗下了另一个决定。他反旋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到了一名端坐马上的黑衣人面前,顺手砍翻了他身边两名执旗的令官,黑衣人的阵势登时大乱。原来大石一早就在观察,这一队黑衣人在黑夜中行动如此有条不紊,定是有一人在后坐镇指挥。砍倒指挥传令的令官,那黑衣头领的命令无法下达,队形阵势自然乱做一团。
      然而那黑衣头领本领高强,当即压住了大石剑锋,如影随形,大石几次想逼开他,都不能成功。旁边三四名护卫见头领下阵,也都围了上来。英二只觉得周围压力骤然减轻,唰唰几剑逼开了周围喽罗,放眼望去,见大石竟没从左路突出,而是冲入黑衣人队伍中轴,被围得无路可退,心下大急,刚想杀进去救他,却听得他大喊道:“英二快走!!”知他一心全在救他,心中又酸又暖,竟说不出话。再看周围,虽然敌人队势已乱,但敌众我寡,片刻间又定会将路封死了,只得狠狠一咬嘴唇,跺脚骂道:“你这石头,什么时候才听我的!”一面摆开架势,一招“星河欲转”煞气凝于剑锋,割裂雨幕,生生扫出一条豁口来。他咬紧牙关令自己不要回头,展开轻功,籍着雨势掩护,终是冲出包围,往都城中奔去。

      大雨渐有瓢泼之势。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到处都是雨声,敲着屋瓦,敲着门窗,敲着花木泥石,沙沙地胀满双耳。英二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浸透了,汗水和雨水混成一体,流进眼睛里,再混了别的什么流下眼眶,在脸上纵横班驳。
      得去菜菜子那里……得拜托她想办法救出大石……他在心里不断催促着自己。然而手臂已经快没有知觉了,双腿也沉得似灌了铅,偏偏耳朵还灵敏,听得见身后追兵渐近的脚步声。勉强提一口气,却呛出一口血来,脚下一晃,整个人摔在地上。
      “……混蛋……这时刻偏又是大雨……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那边么……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没力气地笑着骂道,将长剑做拐杖般拄着,剑尖直刻进青石板缝隙,这才勉强撑起身子,闪身躲进旁边的巷子里。
      看来是来不及去菜菜子那里了……得先找个地方躲一下,最好让别人给她传个话……
      英二一面想着,一面四下打量周围的房屋,看附近有没有哪户相熟官员的府宅。可大雨倾盆,天色又暗,哪里分辨得清楚?只得暗暗叹气。一时精神松懈了,没注意到追兵从后偷袭,直到剑锋就要架上脖颈时他才发觉,只能就势猛地一个前翻险险跃开,饶是如此右颊还是被深深划出一寸余长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他站起身子,才发现巷口两端都被黑衣人围死,竟无路可逃。英二强笑起来,做个鬼脸道:“就凭你们,休想抓到我!”一面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咬牙提气,纵身上了身后一户人家的院墙,刚上墙头便再也支撑不住,脚下失力,跌进院子里。

      也是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多亏响动惊动了这户人家,许多护卫模样的人涌了过来,将英二抬起。英二心里有些丧气地想,果然运气还是在我这一边的,这好象是户大户人家,竟还有自己的护卫,兴许可以将那些黑衣人挡上一挡,让我多活他几盏茶的工夫。这样想着,倒有些盼望上演那些黑衣人冲进来与护卫大打出手的好戏了。可没料到半晌也不见那些黑衣人追进来,像在忌惮什么似的。正疑惑间,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什么事了?”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只听得刷刷跪了一片,一名护卫队长上前一步禀道:“王爷,有名身份不明的贼人跌进院中,我等已经拿下,听王爷发落。”英二心中大为不忿,叫道:“谁是贼人了!快放我下来……咳咳!!”
      挣起身子还想说话,无奈在这样天气里呛了凉雨,铁打的身子也耐不住,直咳得胸腔发苦,一句完整的话也再没说出来。好容易停了咳,他也没力气再嚼什么舌根了,瞥了一眼面前的人,先跪下行礼道:“属下参见攸王爷。”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手冢。他这才看清之前被他手下护卫做野猪一般扛着的家伙竟是英二,暗自也吃了一惊,忙吩咐道:“替菊丸将军撑伞。”暗度事情绝不简单,因而转身道:“去我书房谈罢。”才走两步,没听见身后动静,再转身时,却见英二跪在雨中纹丝不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直视着他。
      “……怎么?”手冢皱眉道,伸手去扶,没料到英二却仿佛磐石一般动也不动,只道:“英二求王爷救人。”
      来不及去找菜菜子了,不过运气不错,竟误撞进攸王别馆。虽然我不喜欢求人,不过眼下人命关天,顾不得了。英二一面想着一面跪得笔直,将事情来龙去脉大略讲了一遍。手冢的眉头也随着他的叙述越皱越紧。
      等他说完,手冢问道:“适才所言字字属实?”
      英二鼓起嘴巴道:“字字属实,一横一竖都是属实的!英二只求王爷救大石少府,此事与他并无干系;别的什么,也只有自认倒霉罢了。”
      手冢微微颔首,思量片刻又问道:“你知道是谁做的么?”
      英二摇头道:“那些黑衣人一个个如同哑巴似的,问什么也不答。只能看出他们训练极为有素,一进一退都像规尺丈量过一般。虽能揣测他们幕后指使,但也是没办法说出来的。”
      手冢从他之前描述中已揣出大概,现在听他如此说,顿得一顿,皱眉自语道:“最近真是愈发肆无忌惮了。”转身吩咐侍卫:“去取件干衣裳与将军。”又对菊丸道:“起来罢,我们现在就去救人。”菊丸听他这么说,终于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抚上心口,这才感到心脏几欲跳出胸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身子一晃又差点跌倒,好在旁边有侍卫将他扶住。侍从早已牵来两匹马,拿来挡雨蓑衣替他们披上。手冢翻身上马,吩咐左右道:“立即调禁军□□手一百,于城东牌楼候令。王府护卫一百,随我一同前往。”
      侍卫长响亮地应了,躬身问道:“请问王爷欲往何处。”
      手冢一纵马缰,冷声答道:“城东龙雅别馆。”

      龙雅散着长发,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位深夜而来的不速之客。虽然彼此之间都猜了个心知肚明,但表面文章仍是要做实在的。像他现在就一脸诧异的神情,请手冢坐了,满脸疑惑地问道:“王兄深夜拥军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英二满脸怒气再抑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刚要说什么,被手冢伸手一挡,又楞生生地吞回肚里。手冢一双眼冷冷地看着这比他小不过一两个月的堂弟,道:“龙雅,有所为有所不为。”龙雅微微一愣,笑出声来。
      “可我不打算做君子,王兄白费心思了。”他呷了一口凉茶,续道,“……也从不打算做什么治世英才。”
      手冢点一点头道:“那就是要做乱世枭雄了。”
      龙雅一愣笑道:“王兄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
      手冢皱眉道:“龙雅,过犹不及。若你太过头了,到时休怪我不念几十年情分。”
      龙雅禁不住冷笑出声来,道:“王兄,我最看不惯你这样,摆着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姿态。你真以为你不趟这浑水,便能独善其身么?你还不及菜菜子一个女流之辈看得透彻。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手冢不为所动,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是你假传圣旨,调菊丸来京,想趁他未收服军心之时夺了风雷营的兵权罢?也是你暗下杀手,想将他在城郊别馆中灭口然后再冠以莫须有之罪罢?”
      龙雅悠然地听着,并不否认,只是笑道:“王兄,你又能怎样呢?”
      手冢冷着脸道:“立即放了大石。私扣朝廷命官,你知道我国律法如何定罪。”
      龙雅笑道:“你不过能做到这样的小事罢了!我便卖你这个人情。”
      手冢定定望他片刻,心里知道他约莫已经取得了风雷营的控制权,这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不打压住他的气焰,接着可能会做出更为张狂、藐视律法的事情来。想到这一节,手冢取出令箭,交与英二道:“外面一百禁军□□手听你调遣。你执我令箭立即返回风雷营,夺回虎符将令。若夺不回,也不必回来覆命了。”
      英二接过令箭,朝龙雅与手冢各深深看了一眼,咬牙应了声是,转身冲进雨里。
      龙雅望着他的背影,赞一声道:“好一只虎!平日里看不过是只讨人喜欢的小猫罢了,却在危急时刻不垮下去,连这样的条件也敢应允,真是难得了,难怪菜菜子那样喜欢他。可是王兄,你这样未免太帮菜菜子了一点,有失公允哪。……还是我们都低估了你的心思?”
      手冢看他一眼,懒得与他分辩,只淡淡地道:“菊丸把我从你手中救转过一次。”
      龙雅想了半晌,笑道:“你说的原来是那一件事!我都忘了。当时我可是真想杀你,可最后仍未得逞。但误食淬零还能活转,你命倒也真大。”
      手冢冷然道:“龙雅,你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
      龙雅笑道:“我知道你恨我曾害你,可救你的人未必不害你,不是么?曾经那个将你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救命恩人,不是将你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带七万将士一起赔进了性命?”
      龙雅的言语仿佛一柄利剑,刺穿了虚假的表层,还挑开了本已结痂的伤疤。手冢只觉得心肺猛然一阵巨痛,只能强自镇定,用最没有温度的声音将伤口封住:
      “……你住口。”
      “王兄,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有多么天真。”龙雅冷笑道,“算了,今天的人情我卖给你,就算不夺去风雷营的兵权,凭他们那优柔寡断的本领,还是没办法赢我的。我只是劝你不要再搅在我们三个中间了:你若再将那道貌岸然的模样摆出来,约莫下一个对付你的就是你那么心疼的菜菜子,或者是你一手栽培的龙马了。”
      手冢拧眉看着他,那眼神里几分蔑然几分不屑。龙雅看见了,摇摇头,只当没发觉。许久之后手冢问道:“龙雅,你觉得肩头重么?”
      龙雅故意一愣,笑道:“没挑没扛的,王兄说什么笑话。”
      语不投机半句多。
      手冢不再言语,转身走出龙雅府邸,披风掀起夜里冰凉的气,割着脸生疼生疼的。侍从取来蓑衣,他摇摇手,就这么冲进雨里。
      龙雅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唇边勾起瞬息万变的微笑。
      王兄的肩头一定很重罢。
      然而我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你担着天下,而天下担着我。
      ——可惜的很哪,我们终是不同路的人。

      龙雅朝虚空中招一招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名身着黑衣、黑纱覆面的隐卫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弓着身子。龙雅冷冷地道:“今天的失误就不追究了。下一个是手冢国光……他既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对我而言便没有任何价值了。我本以为他还会识时务些,现在看来是高估他了。把这碍事的石头搬开罢。”
      嘶哑地哭泣了一夜的雨,这当会儿才终是渐渐停歇,东边的天空里泛起了一抹惨然的鱼肚白。

      第二部第三回潇潇雨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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