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亭》方千寻

19、（九）

　　不远处，一人高坐战马上，显是等得颇不耐烦，望着施施然行来的白衣公子，冷哼道：“方应看，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来见本将军！”正是宗弼。

　　方应看唇角微挑，扬起抹清越的笑容，由于宗弼坐在马上，比他高出半身，他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对方，但他这样仰头看着对方时，却绝没有给人低人一等的感觉。连高高在上的宗弼，也只感受到一种平视王侯的气度。
　　方应看笑得很好看。
　　让人看在眼里觉得他的笑不仅是真心的，还是诚挚的，他的人也是友好的，可信赖的。
　　可是他说的话却让宗弼遽然色变：
　　“在下只是来告诉将军一声，方才在下已按将军的意思在宗望元帅身上下了一指，如若不及早化解，指力侵入心肺，半月之内，必死无疑，死状会与死在碎心掌下无异。”

　　宗弼一震，他并不似一般金将那样只擅骑射，是以曾拜汉人高手为师，修炼的正是碎心掌，此事虽然知道的人极少，但身边心腹以及皇族中几名从兄弟却都是知道的。
　　“你……我只要你出手助我，何时要你害过他性命！”
　　方应看挑挑眉：“哦，莫非在下所闻关于将军与宗望元帅暗中不合之事纯属谣言了？”
　　宗弼怒道：“自然是他人造谣中伤！”
　　“是事实也好，中伤也罢，在下可是为将军除一大碍了，”方应看轻描淡写道，“只不知那些本就对将军心存忌惮的人会怎么说，金主知道了又会作何想？”
　　宗弼目中精光一闪，在方应看清朗的眉宇间停留，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方应看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却连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而含笑迎上，笑如春风化雨。

　　宗弼冷冷道：“你威胁我？”
　　方应看轻笑道：“不敢，不过我既能下这一指，自然也有办法控制它，使其延迟时间发作，甚至令中者呈现其它症状，将军是聪明人，想必不须在下费言解释。”

　　宗弼不禁微有一丝动摇，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倒底想要什么？”
　　方应看取出一方血色印鉴，微微一笑道：“三十万宋军，希望将军放行。”
　　“你……”宗弼目中精光大盛，直直望着方应看道，“你果然野心不小，可是就算你有了兵符，他们也未必会听命于你。”
　　“这点不必将军费心，在下自有办法。”
　　“好，我答应你。”
　　“还有，”
　　宗弼怒斥道：“方应看，你不要得寸进尺！”
　　方应看继续道：“放我们走。”
　　“你们？”
　　“我，还有无情、诸葛、孙青霞。”
　　宗弼不解：“你处心积虑，不正是为对付他们吗？”
　　方应看一笑：“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无情和孙青霞不足以威胁你我。”
　　“当然，元帅可以好好考虑，区区数千金兵，未必能困得住我。”
　　“我”字方落，方应看已远在数十丈外。

　　宗弼望着方应看的背影，脸上的急怒已消失不见，换之以冷利阴狠的神色，低声冷笑道：“方应看啊方应看，今日的你没有平时冷静呢，究竟什么能让你心忧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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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情在退。
　　他退得很快，很急。
　　白衣翻飞，来去间翩若惊鸿。
　　七绝剑神的剑追得更急。
　　甚至剑已先于他们的身法追向无情，直指无情眉心、颈项、胸口等要害。
　　剑未动，剑气却已肆意流泄。
　　无情的急退更像是因为受不住剑上的压力而不得不退。
　　他手中飞出的暗器简直像击在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上。
　　一一碎裂，震飞。
　　七人一旦联手，他们所具有的力量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七人相加。
　　在这样千军万马般犀利无匹的剑势下，无情显得那么的渺小而无依。
　　如一只幼燕疾掠于剑涛之上，穿飞于生死之间。
　　不是生，就是死。

　　八人一路向南疾掠，身下的营帐一座座后退，不觉间已飘出数十丈远。
　　雨还在下。
　　无情扬手又射出了两柄飞刀。
　　风雨中，刀光冷冷。
　　刀光如梦，刀意惊梦。
　　梦醒后，剩下的又是什么？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入衣衫内。
　　身上白衣早被血水和雨水浸透。
　　无情的嘴角却浮起一抹冷峻而带微乏的笑意，十数点星光自他袖中飞出。
　　星光璀灿，如逆向的流星划向苍穹。
　　流星尾端还有火花嗤嗤炸响，却不是射向七绝剑神，而是直冲云霄，在半空中炸了开来！
　　数百朵烟花，每一朵又在空中裂成数百朵，只见满天的光华灿烂，色彩斑斓，如一场绚丽已极的盛放，继而又纷纷坠落。
　　花落如雨，残舞飘零，朵朵都在做着生命中最后的舞蹈。
　　那么地纷繁而孤独，灿烂而绝望。

　　诸葛神色大变，疾斥道：“不可！”只迈得两步，忽一捂胸，一口鲜血已经夺口而出，人也摇摇欲坠。
　　孙青霞见状忙上前搀扶，但他几番苦战下来，体力、内力、心力均已透支过度，加上身上伤痕累累，这一动牵痛伤处，亦几乎站立不稳，咬牙以剑支地，才不致跌倒。一手扶住诸葛肘腕，却是心下一惊，只觉手指所触之处竟冰冷如朽木，非但内息全无，连血液也仿佛凝固了似的。
　　如果不是诸葛刚才还开口说了话，孙青霞简直要以为自己扶住的是一只死人的手了。
　　但更让他惊异的是诸葛现在的样子。
　　——诸葛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原本红润光洁的额间冒出了许多的皱纹，手上的皮肤也迅速老化。
　　这一场比试，竟让他仿佛老了二十年！

　　孙青霞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一种无名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提剑挣扎着欲往无情所处的方位行去。
　　为什么明明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颜，却怎么也无法到达？

　　焰火亮起时，七绝剑神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地面似有一股无穷的吸力，将他们狠狠拽向地底，而他们竟似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卷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
　　七人心中一惊，纵身欲退，却突然发现他们的退路都已为无情的暗器封锁。
　　——那些他们本以为已经格开的暗器，竟不知何时又折到了他们身后。
　　他们已然退无可退！

　　七人惊怒交加，愤而将目光转向无情。
　　——原来，从他们受这年轻人所激同意应战开始，就已落入他所布的局中。
　　无情静静地望着他们，血从他的唇角淌出，他的脸色煞白，两颊却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使得他在清冷之外还多了几分病弱的柔美，然而他的眼色却很冷，甚至那已不止是冷峻，也不光是寒傲，而是在冷中还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比冷更深的寒——一种完全了无生机、无视生死的寒。

　　灿烂烟花，一闪即逝。
　　最后的一线光芒照在他脸上，现出一世梦幻 。
　　——一切皆苦，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身心灰灭，则大空大无……

　　方应看一路疾行，望见满天烟花中的无情，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却让他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好遥远，好遥远，仿佛已经不止是相隔天涯，还是相隔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花开花落，咫尺天涯……

　　那个方位是——
　　方应看一惊，隐隐预感到他要做什么，心下突然害怕起来，竟不顾危险，飞身扑向他，叫道：“你……”却已晚了一步，轰然巨响中，地面崩塌，来不及阻止无情急坠的身影，只在漫天烟雾尘屑中，抓得一片破碎的衣袖……
　　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中陷落。
　　同时陷落的还有七绝剑神。
　　爆炸响起时，他们就在无情身前一剑之遥。
　　他们毕竟还是凡人肉身，武功盖世也抵不过这翻天覆地的爆炸……

　　天空中的雨点不知何时已转成了雪花，无声地飘落。
　　一些的星星点点坠下，落在了发际、肩头、衣襟、眉峰。
　　天尽处，竟还隐隐淡淡地投落几缕阳光。
　　苍穹下，只有雪花落地的轻响。
　　寂然如百年。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不知何时，相思竟已成灾。
　　镜花水月，是非成败，转头皆成空。
　　奈何，奈何……
　　日愈浓深的爱，任尘世去天翻地覆，千万个心结，自何处解？欲罢不能，最初的纯真终化了尘末。

　　——洗褪人间烟火，忘掉前尘后世……抱雪而眠，化冰为酒……为君持酒劝斜阳……天山昆仑两相望……
　　而已，而已，他想要的，原是仅此而已。
　　早已沉沦，与他斗智斗勇，宁可两败俱伤，错过了一生，不想到最后却连反悔的余地也不曾留予他，便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辞世。
　　这一场事关江山的血战中，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究竟谁伤了谁的心，谁又能忘了谁的情？
　　佛说，无爱则无怖。
　　可那要怎么才能做到？

　　十年一梦。
　　十年如电抹，十年只一梦。
　　而今，这梦终于要醒了。

　　一时间，他立在雪中，竟不知何去何从。
　　只觉茫茫太清，种种一切，都是一场似真还假的梦。

　　一阵风过，白衣碎片自指间划落，流逝如风，仿佛一片树叶飘落，亦真亦幻的感觉。
　　爱也好，恨也罢，任它随风去……

　　方应看喃喃道：“未免……惆怅……任清狂……”声音轻如抬手拂去衣上一片落叶般漫不经心。
　　那是无情同意与他联手，三人一起跨出石室那一刻，他脑中突然冒出的一句诗。

　　——无情，无情，这一切，你都早已算好了吧？
　　——可是，没有了你，尘世中我将再无牵挂，再无顾忌。
　　语毕，决然转身。
　　残阳下的侧脸，有如神诋般俊美。

　　站在他身边的任怨怔了一怔：
　　是错觉吗？那一刻的方应看，竟似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王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