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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宝儿 ...


  •   段缁衣是在净善水的怀抱中睡去的,清瘦的身子缩成毫无安全感的一团,纤细的足踝两根手指就能圈住。他在睡梦中依旧忧伤的凝着眉,呼吸时而紧促时而虚弱,仿佛经历着别样的梦境,净善水就着拥抱的姿势哄他入睡,侧面看过去,难得情深。
      “少爷,上药吧。”奉清单膝跪在榻前,手中宝凤兰花琉璃托盘上承了一干药皿。
      净善水扫了一眼微微点头:“叫鱼早来替我上药,你熬的够久了,去歇会儿。”
      “是。”奉清将托盘放在床头紫檀矮几上,悄然退出门。不多时有一白衫弱冠少年推门而入,至榻边扫了净善水一眼,目光滑过鬓角干涸的血污时微一蹙眉,他本生的朴素清淡,却胜在气韵安宁,如今皱起眉来,倒平添几分看头。
      净善水瞥见他脸上明显的不悦,唇线抿的那样紧,不由莞尔:“你这是又别扭什么?”
      鱼早耷拉着眼皮不去看他,手上打了比划:一边儿指了指鬓角,一边捏了捏自己脸皮,右手掌竖起,做了个朝下切的动作。
      净善水看明白了,嘴角轻轻扬起:“怕我毁容?有你在,便是毁了也能拾掇回来,不怕。”
      鱼早不吭声,他本是个哑巴,生起气来更闷了,眉头皱的死紧。侧眸扫了几眼托盘上的陈列物:一只盛满水的阔口金鱼钵,一叠甘草芳帕,一卷上等鲛纱,还有一只巴掌大小的细颈蓝汝瓷瓶。他拿起药瓶拔掉塞子,凑到鼻尖一闻,面色稍霁,这才挽起衣袖将甘草帕子浸在钵中湿透,捞起凝干,这才走到榻前替净善水处理伤口,一边小心翼翼擦着血,一边瞅了怀中人一眼。
      净善水心领神会:“他睡的浅,离了我唯恐难以入眠。”
      鱼早眼梢一撩,神情重又专注到伤处,将药粉洒了一些在鲛纱上,舌尖轻颤舔了一丝,在此确认无异,方才将药洒在伤处,并以鲛纱沿着额头缠缚一圈。除下玉冠发髻,净善水如瀑的乌发顺势而下,几多慵懒风流。
      “药是奉清经手的,不会有差错。”他腾出一只手拨开从肩头滑下落在段缁衣脸颊上的青丝,轻声道,“鱼早,待回了府就不必替我试药了……”
      手一顿,少顷又恢复自如,手指轻盈的将鲛纱在脑后密发中打了个暗,鱼早转身默默收拾着托盘上陈列物,却又听他开口,不紧不慢说着:“有时过分小心,反而容易招人话柄。”
      嘴角漾开一抹淡笑,鱼早转身抬眸看他,眼中一片清朗:是了,这才是他的主子。不会将虚假的温柔延伸到信任的人身上,有时看上去的残酷,才是他们所能适应的温存。

      ◇◇◇

      段缁衣一觉醒来,懒腰伸了一半惊觉被“鬼压床”,惶然扭头险些撞上净善水鼻尖,玉容神骨就在当前,他竟怔住完全忘记尖叫。
      早先便知他好看……
      大雪夜那一次,四十八骨紫竹伞下,冰肌皓腕,柳眸情深,怎会有男人生的比女子更标致,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绝色?可惜了这样美的男人注定少一些阳刚之气,难得的,却是他周身并无过多阴柔。有人生就满身羸弱,举手投足却气势万千,好像他一个沉思的侧影,一个垂眸的低笑,便能生生震住你拾阶而上的脚步,撼动你严丝合缝的心。
      倘若是从前的段缁衣,此刻信手拈来会不会就是令人动容的词汇?可那是从前。而今,而今他将滚滚前尘抛诸脑后,两手清缘藕断丝连,徒剩净善水一人苦苦支撑,徒留给自己一腔莫名愁肠……
      “你醒了?”抱着他睡了一夜的男人睁开眼,几近完美的轮廓,晨光熹微,岁月在他眉间落下温柔的斑斓。
      段缁衣看呆了,倏然一股热息兜头罩下,他手足僵硬被人搂进怀里,鼻尖挨着对方的鼻尖亲昵相蹭,唇瓣也被人含住软软的舔了两口,一定是睡意未褪的缘故,否则他怎会忘记挣扎?
      “宝儿……”难得没有推拒,净善水漂亮的凤眼跃上三分喜色,毫不遮掩的欢愉染尽眉梢,原本因病态而苍白的脸色竟然也有几许潋滟红。
      段缁衣呼吸一滞:他怎么能、这么漂亮?!呜呜,比前年偷偷养在院子里的那只小松鼠还漂亮……

      这一日净善水心情大好,早膳时连一向厌烦的燕丝粥竟也多食了小半碗,惹的后院大厨热泪盈眶,一干人等欣喜若狂。
      膳毕,有凤来仪坊的师傅遵照吩咐上门量体裁衣,十年前的段缁衣也是风头无两,伴随净善水出入有凤来仪坊早已家常便饭,老铺子向来重熟客,何况段缁衣是净府少主的座上宾。一晃十年,当年意气风发的掌柜如今也近不惑,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段缁衣一面,胸中万千感慨化成一声长叹。
      段缁衣似乎很怕见人,尤其是人多的场合必然恐惧不已,所以量身时是邵掌柜亲自上手,段缁衣却依旧瑟缩在净善水怀里不肯配合。后者宠溺一笑,修长玉指没入缁衣清爽的发间,悠悠说道:“一别经年,邵掌柜倒还是富态迎面。”
      邵容躬身长叹:“托大少爷与段公子洪福。”
      净善水弯起眼睛:“邵掌柜是忙人,我就不留您用午膳了,缁衣会尽量配合您量身。”
      邵容目光落在他怀中人身上,那双目清透懵懂的男人早已洗尽铅华,周身写满稚嫩的忧伤,哪还有十年前一分一毫的冠世之采?岂知当年的自己正是因他一句话而破格提携,并最终成了净府名下三十二家成衣坊的老人,甚至是总店有凤来仪的大掌柜!要他如何感慨岁月无痕人心不古,十年一梦,回不去的,终究已经回不去……
      “邵掌柜?”净善水尾音轻抬。
      邵容回过神来忙垂下视线,恭恭敬敬答:“秉大少爷,铺子里还有从前段公子穿过的成衣,老奴方才一番端详,段公子体态轻韵似清瘦不少,而今悉心调养,不出数月便能丰盈起来,若是按照现今裁定的数据,唯恐出不了新年便不合适了。”
      “……是我考虑不周。”净善水沉吟着,目光落在段缁衣脑后柔软的发旋上。
      邵容又道:“那,大少爷的意思是……”
      他本意并非只图省事,事实上能够再为段缁衣量体裁衣只令他倍觉荣幸,这个人十年前用一句话改变了他的命运,说不感激,那未免太没良心。可他也存了两分私心,十年前因为段缁衣致使净善水与净天重决裂,而今万水千山终于寻回良人,放着偌大净府不归,分明是净善水还未和净天重达成协议……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一步棋走偏轻易的就能成炮灰,他一再提及过去等字眼,不过是想试探下净善水的态度:倘若他还一如十年前那般优柔寡断无法操控大局,即便如今清盘重来,他也只是重蹈覆辙的命!
      “该量还是得量,新岁将至,新衣也不必简朴……”净善水捻起一缕段缁衣的青丝送到鼻尖轻嗅,似笑非笑之间,眼波流转生辉,“不过邵掌柜量体时务必多增一指宽余,我保证压岁时衣裳合身,不会砸了自家招牌便是!”
      邵容目光微震:“是,大少爷,那么款式花样方面可还按照从前?”
      净善水虚一抬手,目光澄明:“不必。既是新岁怎可再染旧物?按照我的图腾式样去做便好,不必顾忌。”
      不知是否错觉,邵容总觉得那最后四个字敲打在自己心上铿锵有力,仿佛意有所指。心中一惊:难道这一回他是准备打场硬仗?堂堂净府大少爷的纹样图锦出现在段缁衣身上,这无疑于最好的声明!他是在用这无声的行为暗示所有隐匿的眼睛:段缁衣是他的人,这个人已经重要到可与他的地位同日而语!
      一刹那邵容有些恍惚:眼前高头广椅上坐着的人笑容轻浅,眉宇温润,分明还是熟悉的净善水;可那眉那眼,那嘴角弯弯勾勒的一方气势,不怒而威,不动声色,那分明是成功在胸的人才会有的云淡风轻!也许十年时间,真能将一个人改头换面也未可知……
      邵容心底长叹一声,一揖到底:“谨遵大少爷吩咐。”
      净善水淡淡一笑:“腊月十五之前送来便可,你去吧。”
      邵容再颔首:“是。”退到门边,忍不住再回眸偷看一眼,却正撞见净善水低头逗着怀里闷闷不乐的段缁衣,含笑间凤眼漫不经心的朝这边一撩,刹那冷漠,恍然如梦。
      邵容匆匆离去。

      ◇◇◇

      午膳用罢,净善水捻了小钳给段缁衣剪指甲,微垂眸专注的视线,侧面犹如晕开的水墨,影影绰绰无限柔情。段缁衣忘记瑟缩,任他捉住指尖挨个吻了一遍,呆呆的看着他墨发如绦,额间一条细细的鲛纱绷带肉色轻盈,芝兰容颜竟无丝毫折损。
      他们挨的那样近,几乎头碰头,原本应是充斥着暧昧的画卷,却因为净善水眼底的疼惜和段缁衣无声的纵允,看起来那样温情。是的,也许世事本该如此,纵使再相爱已过了十年,沧海桑田,多么浓郁的热情沉淀到最后,都会被不可分离取舍的亲情取代。
      段缁衣并不懂得分辨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知道这一刻自己缓缓塌陷的心脏一隅,正是因为这个相识不过几日的男人,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满是疮痍的生命里一场及时雨和没有底限的宽容,也许还因为他按压下的气势;明明是把匕首,却用最华美的丝绸包裹自身,不求掩人耳目,但求自己不被他的锋芒割伤……
      “你。”模糊的声线,段缁衣近乎艰难的启口,他习惯了沉默被动挨打,突然被人捧进温室如此悉心呵护并冠以爱的名义,他是惶恐的,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沉溺。
      喀嚓,指端露出完美的弧线,净善水捏着小钳的手分明抖了一下,抬眸,有些怔愣的看着段缁衣。想说话,却怕惊了他,他的声音青涩单薄,眼神躲闪慌乱,他在说服自己迈出第一步,一想到这些,净善水心底就有一股情绪蜂拥而起,即将倾巢。
      “你、你……”段缁衣咬了咬嘴唇,近乎可怜兮兮的组织情绪,“你、我、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善水。”他握住他的手,眼底情根深种,深吸一口气,“我叫善水,净善水。”
      “……善水?”段缁衣歪了歪头,表情有些迷惘,像是在回忆,而他也的确在认真回忆。净善水,很好听的名字,比他的“傻子”好听太多,啊不对,他说他不叫傻子,他总是宝儿宝儿的叫,可是那听起来像姑娘家的名字……他瘪了瘪嘴。
      净善水有些没弄明白他丰富的表情,犹豫着,小心试探:“宝儿,可是想起些什么了?”
      段缁衣皱起眉,看他:“不要、宝儿。”
      净善水一怔:“你……不喜欢我叫你宝儿?”
      段缁衣息了息鼻子:好吧,也不能算是不喜欢,如果比起傻子,宝儿的确好听许多。他内心激烈挣扎,殊不知净善水误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眼神几番变幻,最终定格在百尺柔肠,他握住段缁衣的双肩柔声道:“宝儿若不喜欢,日后我还叫回你的本名好不好……缁衣?”
      怀中的身子蓦地一僵,段缁衣脸色煞白如纸:缁衣缁衣,这名字如此熟悉,却为何会带来五雷轰顶般的痛楚!是否曾经有个人正如现在这样,伏在他耳畔一声又一声缠绵叫着,缁衣,段缁衣……
      “不、不要!”段缁衣忽然挣扎起来,两手捂着头一脸痛苦,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他脑袋里拼命搅合了一通,疼的他脑壳几乎要炸裂开来!
      “宝儿!”净善水大惊失色,却只来及叫一声,下一刻段缁衣竟冲破束缚一路跌撞着跑出门,沿途撞翻了丫鬟小厮,暗卫大惊失色,净善水几乎想狠下心命人抓住那抹身影,可是眼前一掠而过,却是那一夜雪地里,段缁衣仰头看着自己时灿若星辰的眼睛……
      心头一紧。
      段缁衣已冲出院子,府门大开,来不及通秉的小厮慌乱着避开,后面的人却显然没料到这番情景,长腿刚一迈过门槛,一道人影迎面撞了满怀。来人哎哟一声眼明手快拽住段缁衣手臂,往回大力一扯,轻轻松松抱了在怀,低头一看:苍白的小脸,懵懂的眼睛浸了雾意看起来那么委屈。
      来人微微一怔,目光转而定格在段缁衣左边眼角那一滴活色生香的泪痣上,眼角不着痕迹的跳了一跳,嘴角已然漾开轻笑:“来的早,果然不如来得巧。”
      段缁衣本就虚弱的很,一路穿堂过室跑到门口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此际一把弱骨被人掬在怀里,便是想挣扎也没了力气,只得伏在他胸前急促喘息。来人却轻轻捏起他下巴左右端详,细长眸子噙着几分探究之意,他的手指白净颀长,指端修剪的分外整齐,衬着段缁衣恢复几分血色的唇,看起来尤其绮丽。
      “真的是你么……”他轻叹一句,手臂忍不住拥紧,漂亮的脸庞露出几分沉湎之意,却被七步开外那一道清俊修长的身影及时遏止,手臂不舍的松却,他听见净府大少爷惯常淡然的声音:

      “枢木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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