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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绿鬓 ...


  •   元薇十年末,年关临近,央朝九州三十六郡遍染新岁气息。话说天下首富属泷覃(州),泷覃净府,还真是在半年前就已着手置办新岁的一切礼用,如今新年将近,更是忙得地覆天翻。
      承阳门位于泷覃正东,是入州第一道城门,往前不远就是一片繁华喧闹的街市,只是百分之八十的店铺都冠着净府的姓,致使人们常常会忘记泷覃还有其他商户人家的存在。也许不止他们,放眼整个央朝,提起泷覃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净府。
      一行车马低调入城,人们只惊叹于那车队的严整冷肃,拿掉了绣旗,他们自然不会知道里面坐的,正是令世间女子趋之若鹜的净府大少爷净善水,当然,还有他爱的人。
      车队自入城起便被人盯上,一路跟到城西。
      城西略微远离闹市的位置有一栋形容不大,却颇为考究的园子,名唤“绿鬓苑”,乃净善水的私宅。既为私宅,那自然是脱离本家,以净善水为名落户的宅子,净重天膝下五子三女,却惟独净善水是正房嫡出,而净重天从不允许儿女与妻房有外宅,只净善水,是个例外。
      宅子几乎是在净重天默许的状态下建成的,初时并未提匾,净重天选择漠然,并不表示他不知道这宅子所象征的涵义,只是他和净善水谁都没能想到,当年挥毫直下蹴成绿鬓红颜,随后迎来的却是年少乃至如今的净善水胸膛里无以言复的硬伤,也许还有父子十年再难逾越的鸿沟……
      孰之过错。

      ◇◇◇

      下车时,段缁衣还窝在净善水怀里睡梦正酣,嘴角一丝银光闪烁。净善水垂眸静静注视着他,凤眸深邃,浓如泼墨,只是没有流露出温柔以外的情绪,似乎漫长的路途已经缓和了最初相遇所带来的激烈,心情渐渐沉淀下来,五味陈杂。
      他的手指轻轻触到段缁衣的下巴,往上,苍白羸弱的指尖映着轮廓纤薄的唇,像碎玉灌于玛瑙间,端的是有些病态美。
      段缁衣的睡梦似乎并不安稳,被他轻轻触到时,淡扫的眉蓦然一紧,眉腰折的老高,像被谁踩了痛脚。然而很快又放松下来,嘟囔着在净善水怀里翻了个身,这一翻正好面朝外,净善水愣了一下,手指却已着魔般抚上对方眼角凄艳的红痣:
      纤弱的一滴伏在有些上挑的眼梢,像一点胭脂未曾晕染开,晶莹里透着泪意。
      净善水看着这个应该是他深爱了十年的男人,十年前,他十五,段缁衣十七。是的,这个听闻出身于没落贵族的少年,用他充满了智慧和狡黠的双眸,用他并不出彩却能使人在沧海中一眼分辨其殊的气质,悄然攥住了净府天之骄子的心。
      虚长了善水两岁的段缁衣,从扫地的末等仆人变成他书房的研磨,并最终一步步爬上净善水的床,这其中不是没有过推拒,可谁也挡不住那段青春里浓墨重彩的热情。也许在旁人眼里,段缁衣只是进退得当、温驯有礼的少年郎,眉目安婉,少了几许男儿的英气,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率真。
      他是净善水青葱岁月中难以描摹的爱,这爱宛如一道闪电劈亮了他的天空,令他看见无论是温和的,还是腼腆的,或者宠纵的,又或许隐忍的,等等各式各样段缁衣的脸。还有他最令人难忘的才华,双手起墨,三步成诗,过目不忘……他圆润而不圆滑,满腹经纶却低调恪守本分,他这一生对唯一的放纵,或许就是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心而被净善水夺走,并最终躺倒在他身下,为爱挫骨扬灰。
      十年,足够令当初冲动决绝的少年步步蜕变,变成如今看似和善淡然却在某些领域寸步不让的净善水,以天真和失去爱人为代价,他成了今天的“他”。
      那么,段缁衣?
      这个十年来应是被他刻进骨髓和血液里去疼爱的男子,这个曾经才华横溢,几可称为“鬼才”的男子,在经历过那一场撕心裂肺的磨难之后,仍活着;只是失去了笼罩在他生命里的光环,他变成一个被软禁十年隔绝人世,满目天真连话都说不伶俐的傻子,他已死去。

      ◇◇◇

      段缁衣被吵醒时一脸茫然,眼神对了几次焦才认出净善水的脸,同时发觉自己好像适应了这个人的怀抱,又或者他无力反抗太久,已成习惯。
      “醒了?”净善水正抱着他下车,架前有粗仆跪地做背踩,净善水从容踏下,怀里的段缁衣面无表情,眼睛里雾气氤氲,显然是未睡醒。
      净善水也有几宿未眠,他本就认床,平时不容易睡着,即便入睡通常时间也很短,如今连夜赶路,马车虽极尽舒适,对他而言作用依旧等同于无。何况他整夜抱着段缁衣几乎没怎么动弹过,方才起身时一条胳膊到下半身整个儿麻痹,缓和良久才找回知觉。
      贴身侍卫奉清眉头一蹙,欲言又止。他了解净善水凡事不愿假手于人的性格,更何况那怀中抱着的,是他多少年不曾入梦的亲爱之人,是他心中珍馐至宝。
      绿鬓苑前,净善水握紧段缁衣的手,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悸然,终是低笑了一声:“宝儿,到家了。”
      那一笑,绝代风华,宛若当年。
      执手入门,段缁衣十年不曾踏足尘世,从头到脚写满惶恐,净善水拥着他低声安抚,自背影看去,那一幕竟万分动人。
      穿过一片绿梅林时,段缁衣忽然驻足,愣愣的看着雪地里那一大片碧色山光。那一霎净善水心底浮起异样的波澜,揽住他腰肢的手臂不由收紧,目光炙热的看向他,却小心翼翼的问:“那是你从前最喜爱的花,宝儿……是不是记起些什么了?”
      段缁衣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看着,神态有些恍惚,良久才将视线收回。

      黄昏降临。
      侍女烧了热汤,倒入香露,随后一字排开,段缁衣却别扭了,揪着衣襟满地打滚,死活不肯脱衣裳。净善水自屏风后走出,墨发垂腰,一袭玫红千鹤绸缎衣松垮半褪,前襟敞开露出白玉胸膛,冲那群面红耳赤的小婢挥挥手:“都下去歇着吧,有事再传。”
      “是,大少爷。”婢女鱼贯而出。
      净善水俯身蹲下,一手抚上段缁衣紧张兮兮的脸,有些心疼道:“你怕她们?”
      段缁衣咬着下嘴唇不吭声。
      净善水抬手拔了他发簪,趁他微微慌乱之际一把抱进怀里,低低道:“宝儿乖,我来帮你洗,好不好?”说罢抱起他往池边走去。
      雾气氤氲而上,人面模糊,房间四角吊着的鸿华小盏微微摇晃,风铃清脆入耳,一室暗香浮动。
      净善水抬手欲除去段缁衣身上破旧的夹袄,这是他一路想做却没能做的事。洁癖是其次,重要的是这衣裳时刻提醒着他段缁衣十年来所受的苦难与折磨,就像这件漏洞百出的冬衣一眼,不堪入目。
      手刚触到段缁衣前襟,怀里温顺的身子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净善水脚下一滑,两人拥着栽进水池里,大口大口热汤灌进来。净家大少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咳嗽着还不忘在水里着急乱摸,摸到一具光溜溜的身子立时大力一捞,哗啦一声段缁衣破浪而出,一脸惊恐,几乎要将身子嵌进净善水怀里。
      只微微愣了一下,净善水感觉的到怀里这具瑟瑟发抖的身体何等恐慌,不由抱紧了他柔声安抚。那件本不算厚的冬衣被水浸透,整个儿贴在段缁衣身上,粗糙的料子变得有些清透,隐隐露出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轮廓……
      心头一跳,净善水的目光顺着段缁衣纤细的脊椎一路滑下去,那露出来一大截腰肢上,条条鞭痕青紫交接,触目惊心。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爆炸。
      “她们打你?她们、她们竟敢这般虐待你!”他柔婉的凤眼立时变得凛冽异常,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千层雪浪。
      段缁衣整个被吓呆住,两手揪着衣襟大气也敢出。
      净善水深吸一口气止住沸腾的心情,扬手“哧啦”一声将那湿衣撕扯开来,内里光溜溜一具身体,清瘦至此,然而都没有周身上下数之不尽的伤痕惊人!那几乎是新伤压着旧伤,层层叠叠,红紫交织,有些结了痂太痒被抠怀,有些根本就来不及结痂,还处于溃烂阶段。
      净善水面色惨白的看着段缁衣,他那么想要拥抱他,竟不知该从何下手才好。
      “来人!”

      ◇◇◇

      净府,椒聊台。
      红昏掩映,娇翠满头,巫清对镜簪花,右手无名指上精美的宝石蓝碎玉护甲优美翘起,门外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她美目一亮,微微翘起嘴角。不想那脚步声却停了,少时,贴身丫鬟阿翘入内回报:“夫人,湘竹来传话,说老爷今晚在红绯台掌灯。”
      “啪”,朱钗掉在镜花台前,华丽的金银映芒闪烁,刺的她眼睛生疼,她恼怒的抓起来用力掷了老远。
      婢女里里外外跪了一地。
      “红绯台,又是红绯台!要么就哪儿也不去,要么就去找胭脂那小贱人,她就那么好?不过年轻几岁……”巫清咬牙切齿,铜镜里的美人面目狰狞。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巫清深吸一口气,恢复往日从容镇定,抬手卸掉一根发簪,阿翘忙上前来服侍,听见巫清漫不经心的问:“听闻有大少爷的消息?”
      阿翘小心翼翼的取下一珠步摇,微微俯身,低声道:“回夫人,奴婢昨儿从盐凉楼哪儿套了两句,说是大少爷早就不在怒州神仙涯了,此番不定要回府过年……”
      巫清眯起眼眸,从镜子里觑了她一眼:“当真?”
      阿翘弯唇低笑:“奴婢一日日数着呢,这半个月府里放养的人马回了大半,前儿晚间湘竹亲耳听见老爷吩咐宫管家,叫他着人收拾大少爷的扶苏搂呢,若不是要回府,怎会动这阵仗?”
      “做得好。”巫清低低一笑,烟眉细挑,“翘儿这番心机,来日送到老爷榻头上,指不定比这儿吃的开……”“奴婢不敢!奴婢多嘴,奴婢自个儿掌嘴给夫人消气!”娇滴滴的小丫鬟此际满脸惊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左右开弓连甩几个响亮脆生的巴掌,面颊立刻红肿一片。
      巫清满意一笑,方才微微弯腰,爱怜的虚扶一把,嗔怪道:“哟,这笨丫头,怎么说打就打?”一边捏起阿翘娇嫩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叹道,“瞧这小脸儿打的,快些下去擦些药膏,回头若留了疤可怎么是好……”边说,那锐利的护甲边“不经意”的滑过少女颊侧,阿翘抖的更厉害。
      巫清对着那脸颊下方细长的血痕嫣然一笑:“去吧,快些去上药。”
      阿翘忙不迭叩了头,脸色惨白,跌撞出门。

      ◇◇◇

      绿鬓苑内,净府大少正襟危坐,听一旁的老医者细数段缁衣身上三十七道伤口:“……多数已愈合,只恐以后会留些疤痕,今儿个碰了水的那部分麻烦些,唯恐年前是好不了了,而且绝不可再碰水,否则整片肉都要剜去以防溃烂开来。”
      “你尽管开方,”净善水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蜂拥的情绪,自袖中取出一块美玉,翠嫩欲滴,正中央有个磨砂的“善”字,“你凭此物到泷覃净府名下各大药房,需要什么尽管叫奉清去取,不必斟酌。”
      “是,大少爷。”医者躬身,转而对奉清微微点头示意,“那就有劳奉侍卫带路,其中几位药倒真是只总堂里有。”
      奉清点头,微侧身让开一步:“请。”
      净善水撩开卧房的软帘,扑面一股暖浪,屋外是腊月寒天,屋内却犹如三月暖阳当空。琉璃榻下烧了地龙,段缁衣被奉清点了睡穴正软软趴着,背后伤处上了药不能盖被,此际床边四五小婢,两个打了鹅绒扇正徐徐吹送,另几个忙不迭更换着他额头与腋下的暖袋。
      净善水挑起幔帘的手指蓦然一紧,圆润的指尖不自觉刻进掌心,静默良久,还是缓缓放下幔帘退出了门。

      奉清带了药归来时已是定昏,妃红长霞绵延苍穹,巫山被洒上一片娇赤。看来明日会是个晴天,他想,脚步并未迟疑,踏进门,一眼就看到镂花窗边坐着的男人。
      净善水今年二十又五,换做寻常人正值成家立业,风华锦年,然身为净府嫡长子,他就不免叫人失望了些。纵然十年前他已经有着羡煞旁人的资本,纵然十年后他的容颜依旧精雕细琢,不因岁月沧桑,不因年华褪色。就像这一刻他安静的侧面,淡泊宁缓,眉峰眼梢俱是参不透的寂寥,即使走到再近看他再清,也依然读不出眼底浮动的暗涌。
      奉清知道,如果一定有什么在改变的话,那只能他对段缁衣的爱,不会比十年前少一分一毫。
      “你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绿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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