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焚野

5、5.韩潇 罪与罚

　　我的名字叫韩潇，今年三十有二，原本是南朝的将军，现在只是个阶下囚。
　　我在穿云关被北朝兵士擒获，太守想要把我押送到上京邀功，可惜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如果要尽快到达上京，必要顺着黑木林边上插过去，避过大断谷。那边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误入黑虫谷。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太守身边没有能人，所以重金聘请了两名术士，这两人一个叫洪云，另一个叫夏月，他们一个善用火，一个善用冰，是很好的双修搭档，配合起来尤其厉害。我与他们同行不到半个月，对我还算照顾，没有什么私刑体罚，这我就心满意足了。为了安全考虑，我被戴上了玄铁镣铐，即冷又重压得我关节酸麻。可叹我身上还受了鞭笞与炮烙之刑，也不知能不能熬到上京。
　　
　　三月初五，我们一行进入了黑木林。
　　这座森林之所以叫做黑木林，是源于里面茂密生长的一种特殊树种，这种树树皮漆黑，表皮粗糙，树叶只生长在树木最顶端的树冠上，遮天蔽日，就连白天树林里采光也不好。林间由于缺少光照，植物并不丰盛，最多的还是苔藓地衣，也有不少怪异的菌类。据说在这种环境下，可以生长出最好的何首乌、木灵芝，如若能够进林来采集，必定不会空手而归。无奈这森林也最是恐怖，传说万年前虫族已定居在黑木林深处的山谷里，那里瘴气湿重万物枯败，只有那些巨型的昆虫生存修真，你若不惹他们，他们便不会理睬你，你若闯进他们领地，他们也不介意加一顿饭食。所以就连附近的山民也从不接近黑木林一步，我们三人只身前往，风险极大。而且不得不多背干粮，以备不时之需。行装沉重，行动越发慢了下来，当然主要是我拖的后腿，带着那幅镣铐，再背重物我这幅残破身体着实难以承受。
　　
　　三月初七，我们进入黑木林两天。
　　如果按照计划此时应该可以看到大断谷背面的山崖了，可惜事与愿违，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树林。有可能是速度太慢，也有可能是迷路……我们不愿去想，路上没人言语，只安静地赶路。不过我知道，我们定时走错路了，因为湿度变了，再往前走就要进入瘴气薄雾里面去了。
　　“路，可能走错了……”我停下来告诉前面的洪云。
　　“不可能！我是按照罗盘方向行进的，怎可能出错。”他不喜欢我，我的话他从来不相信。
　　“云哥，咱们还是再看看吧，我也觉得有点怪异。”夏月的头脑比较清晰，大概也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
　　“……那就等到晚上，我上树看看星辰。”洪云对夏月基本上言听计从，我也没有意见，如果能够休息一下身体，治疗一下伤口，也方便我继续走下去。无论怎么样也好，就让我走到上京。在那个地方的刑场上痛痛快快的死，对我，这也就足够了。
　　
　　三月初八，深夜。
　　可惜……我们的判断都错了，那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闯入了黑虫谷，只不过由于是阳气较重的白天，瘴气还没有上来，入夜一切就变了。洪云就算爬上了树梢也见不到一颗星星，浓雾把一切包围了，我们被虫谷吞吃进去了。
　　他们两个很惊慌，虽然表面上装作冷静，可我知道他们的恐惧，以前我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恐惧。那些还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和师傅一起的经历。那些经历告诉我，很多时候，恐惧才是最大的敌人，不要恐惧，要面对。可惜现在的我虽然并不恐惧，可也懒得面对了，只想呆呆的等待，等待什么东西出现，战斗或者死亡，而后再死亡。
　　雾气越来越重，洪云怕我趁乱逃走一直紧紧拉着我的镣铐，夏月在我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攻防。可惜这种战术并不适用于这里，雾气太大夏月根本就不可能重新找到我们。没走几步，三个人就走散了，洪云非常着急，更是气愤，他抓住我的镣铐大吼大叫。
　　“夏月人呢？！”
　　“刚刚还在后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她的人影。
　　“你为什么不叫住她！”他气得难以自制，一把抓住我衣领。
　　“我没有看到。”现在损失战友不利于我，我的确是没注意。
　　“你这个国贼，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他一直没有这么说过，看来是看着夏月的面子了。他是南朝人这样想也难免……
　　“我们不能动。”我还想走到上京，不想死在这里，停下来也许是现在唯一的对策。
　　“等死么！？你是必死无疑，难道还有我俩给你陪葬！”他一抬手猛扯我身上镣铐，没有办法我只能跟着他，四下寻找夏月的踪影。
　　可是，这时……我已感觉到，有东西在背后盯着我们……
　　空气变了，是杀戮的味道，很浓，就连洪云都感觉到。我们停下，一动不动。危险在我们身后……十五丈……树上……六只，只有一只比较强，我可以对付……如果解下我的镣铐……
　　攻击是瞬间的事情，这些妖怪最讲究效率，追求的是一击制敌。洪云取出他的火云珠配合幻术，攻击来犯的妖魔，火烧起我们才看清，来者原来是一群巨型蜘蛛。铁甲一样的外壳，身形像一头成年水牛，怒张着口器，一缕缕黄色浓稠的蛛毒从口中淌下来。我心道：绝对不能让他们碰到，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边退边攻，希望能够退出这片迷雾，可惜这瘴气着实浓密，怎么也辨不出方向。洪云急了，一来是为了夏月，二来是现在的状况，五只巨蛛怎么也甩不开，一点点围拢过来。他的火云珠练习的很精纯，对付这五只绰绰有余，可后面还有一个……一个女人。这女人似乎在操作这些蜘蛛，她才是首领，她的应该血统精纯的妖怪，看她的相貌就知道。蜘蛛女，越是美丽就越毒辣，这个绝对是个硬骨头，不好啃。
　　
　　这边洪云没两下就制服了那五只巨蛛，我也不敢怠慢，只站在他身边用气压制着金发碧眼的妖精。不过这样也支持不了多久，蛛毒被火云珠一烧蒸发了些许，弥散在空气中，我俩或多或少都吸进去丁点，只觉得此时身体麻木，意识模糊。
　　我咬住自己舌尖猛一用力，血腥味在口腔中散开，精神也振奋了几分。这是以前我经常用的办法，尤其是对付迷幻性的毒素，勉强有点效果。就在此时哪里还有那女人踪影。
　　还好她遵循常理从弱小下手，向洪云攻去。可叹我这个空架子，也能让妖物看走眼。刚刚洪云定是保留了实力，见着首领杀下来才马力全开，用业火将起包围，若是顺便烧着一些植物，也可方便夏月找过来。那金发女子见自己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一点上风，索性幻化回原型——金色巨蛛，又再扑来。这巨蛛身负金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洪云的攻势全部作废。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时，这金色巨蛛的援兵又杀来了。那是一个红发黑瞳面色苍白的女子，浑身包裹在一团红云里。比我眼前这个“红云”，不知要正统多少。
　　此人老辣，来到战场也不急于加入，只在一边观看形势。直到金色巨蛛呼救她在攻上来，不过这红衣女子身形太快，洪云反映不及差点中了招，我只得用身体将他撞开以防受伤。无奈没算计好力度，火云珠竟被撞飞出去。
　　他横眉怒视对我吼道：“就算我死也会带上你，别想趁乱脱逃！”
　　我顿觉一阵无力，你真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死有何惧，我只是不想你们也搅和进来，“这样下去都会死，放开我。”
　　还不等我俩说完，红衣女子不耐烦了，劈手攻来。她用的是幻刀，乃是灵力所集而成，能达到这水准，少说也要千八百年时间。此物绝非金色巨蛛水准，我必须速战速决，将其击杀，好歹也要废弃双臂。不过以我现在状况，这些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第一刀只险险躲过，她抽刀侧身砍来，我以镣铐击档，那力量撞得我双腕脱力。看来我想出去是难了，不过若是拼命，倒是有把握灭了这两只妖怪。
　　方法么……只有一个，我以自己身体撞向刀口，力求它能够卡入我肩胛之中，就算是幻化之刃，也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抽出。那一撞我痛得两眼发黑，紧咬住下唇才未昏过去，也就在这时红衣女子，唯一的空隙暴露出来，她的右臂，握刀的右臂。我聚集了浑身的力量用玄铁链子将其圈住，一把绞了下来。此人看起来极惊诧，虚晃一招，也不顾化作片片飞羽的幻刃，连退几步，一挺身翻上树去。
　　我心道：此人大概被我表情耍弄了，定不知我已是强弩之末。我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这穿骨一刀，别说防御，就连站着都已属奇迹。就在此时，只见洪云竟被金色巨蛛抛了出去，正撞在一颗巨树上，这一撞必定是脏器聚毁，连七窍都有血丝溢出，我只望着他软绵绵倒下的身体，眼睛竟像是针扎一般。我记不清究竟看过多少死亡，战场上，官场上，家族中，那里都是，我杀的，别人杀的，还有自杀的。每个人的相貌虽然各异，性别虽然不同，可死的时候却都是同一个感觉——绝望……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死去，会不会也是如此面貌？
　　那巨蛛竟还不罢休，张口撕碎了洪云尸身，只从胸腹间裂开，内脏撒了一地。我怔怔望着断成两节的尸体，只觉得双目充血，一股子怒气之朝着脑门冲来。不知为何，早已用尽力气的肉身竟在这股怒气支持下，强行运转起来，就来肩胛伤口也不觉得疼痛。我飞身跃起意图攻击巨蛛头部。她满身金甲大概也只有口腔，巨眼还能下手。这孽障见我身形，竟是抬头一撞，我被他撞得飞向天空。胸口虽然倒腾得七荤八素，可目光还清楚。
　　这巨蛛见我落下正对着她口器，索性张开嘴巴，要把我整个吞了。真是天真啊……我不仅失笑，本来是毫无胜算的我现在有了绝对把握。只待落下之时，我已将那条已然废了的右臂插入巨蛛口中借力，随着她咔喳一咬，左手终于脱离了铁链束缚，只需提着断裂的右臂。一个璇身，聚集自身所有灵力，将半个身子插入巨蛛眼中，一直捣入脑髓……
　　
　　巨蛛摇晃了摇晃倒了下去，我勉强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挪了挪自己位置，伸手揩脸上的脑汁。这墨绿的汁液大概也有剧毒，我接触了不少只觉得浑身在僵化。勉强扭了下头，只见那个被我扭断一臂的红衣女子，正站在不远处树干上。她望着我，一脸恐惧，就像我其他的对手。他们总是这样望着我，用同样的目光，然后被我击败……杀死……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年了，从一个私生子到一个大将军，然后又成了国贼，人生还真是多变……
　　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白衣。她还喜欢站在大宅的莲池旁，欣赏荷花。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她在欣赏荷花，很专注的看。直到那天，我十二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傍晚。
　　我看着她欣赏荷花，很专注的看……我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可我却猜得出她忧郁婉约的表情。
　　而后，她似乎发现了我。母亲转过头来看我，很执著又如此不真切，我隐约觉得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另外一个人，一个离得非常远的人。
　　最终她还是看到了我，她的孩子韩潇。她曾经告诉我，为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快乐，潇洒，不为世俗所累。我也是这么做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直到那个微笑，那个微笑为止……
　　我看着我身穿白衣的美丽母亲，最凄美的笑容，然后……
　　我还来不及回忆之后的事情，红衣女子刀锋已在我面前，凄厉的寒气刮过我的面颊，向我的脖颈袭去，我不禁笑了，只微微闭上双眼。心道：原来如此，然后就是我要死了……看来母亲你是来接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