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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且听花吟 ...

  •   泠花醉

      小轩窗,花影绕墙,依然旧时景。
      月满霜栏,褪净洗铅华,浮动暗香。
      去年赏花人未语,今年对花语迟迟,相见犹恨晚。
      多情不改旧颜色,岁岁年年待君持,怎捱得,流光暗换,一别经年。

      【一】
      “公子,药买回来啦!”

      人随声至,从门外一步跃过门槛跳进来的少女,身着水蓝色纱衫,头上绑着两只团子发髻,发髻用七彩串珠线缠绕着,从耳朵两旁各垂下一根流苏丝。

      少女手中提着大大小小几只药包,药包打着封,封口上朱笔写着“白附子”“金丝莲”等等药名。

      轩窗下的湘妃榻上,斜斜地倚着一道修长的身影,白罗春衫包裹着过于羸瘦的身型,墨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衣襟前,一只如玉雕琢的手上握着本书,挡住了看书人的脸庞。

      窗外的雨丝被风吹动,细线般的轻轻飘进窗内,洒落在那道身影上。

      少女抬袖拭去脸上的雨水,苦着一张小脸走至榻前,嗔道:“公子,你怎么又不听大夫的话了?病刚好点就躺在这里淋雨,回头病又重了可怎么好?”

      书卷下,慢慢露出一张清隽出尘的容颜,如墨描画的眉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玉色肌肤透出些微不自然的青白,薄薄的菱唇正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小寰,半日不见,你跑去哪里野了?”白衣公子见那少女进来,放下书,恶人先告状起来。

      少女秀眉一蹙,瘪了瘪嘴角,道:“冤枉啊!公子,我是按着大夫的吩咐,给你抓药去了!”

      “抓药?”那公子一挑眉,举起手中书卷“啪”的一声敲在小寰的额头上,语调慵懒道,“早些时候,本公子分明看到你与那官媒钱婆子躲在墙角里唧唧歪歪了半日,还敢谎称是去抓药?”

      小寰吃痛,捂着脑门,将药包举到白衣公子的面前,委屈道:“诶呀呀!公子,你看在我冒雨去为你抓药的份上,也该下手轻点啊!”

      窗外的雨幕如织,落在白墙青瓦泥鳅脊上,溅起一片水雾,白衣公子看着小寰额上被雨水打湿的秀发,不露痕迹地笑了笑。

      “再说啦,那钱婆子哪次找我不是为了公子的婚事?我为你挡去那么多次桃花劫,你不谢我还打我,这年头忠仆真难当!”小寰嘴里絮叨,皱眉看看榻上人青白的脸色,将手中的药包放到书案上,回身从雕花衣架上取下件锦袍,将白衣公子结结实实地扎成了一只白粽子。

      “鬼灵精,就属你最滑头!”白衣公子好笑地看着小寰手下忙活,不禁好奇道,“这一次又是谁家的闺女遭了你的褒贬了?”

      “还不是临街油铺的张家大小姐么!”小寰一边数落,一边往茶碗里倒上热滚滚的香茶,递到白衣公子的嘴边,“她不仅手大,脚也大,待下人苛刻不说,女红还很差!一副凤凰傲意图让她足足地绣了三年,还绣得像是小鸡吃米图,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娶进门,委屈了公子呢?”

      白衣公子跟着点头,就着小寰的手喝了口热茶,“恩,照你这么说,本公子若是娶了她,确实是受了委屈呢。”

      “那当然了!公子爷,你说你除了长得稍微比旁人好看了点,全身上下还有什么优点?一身痨病不说,性子也挺难伺候,要是这世上有哪家好姑娘愿意跟了你,你就烧烧高香,赶紧谢谢菩萨吧。”小寰说着,一见白衣公子的神色不对,立时端着茶碗跳到一旁。

      “好个臭丫头,都打趣到你家公子的头上了!”白衣公子举起手中书卷,差一点又敲在小寰的头上,正笑着,他脸色倏然一变,伸手掩在唇上,猛烈咳嗽起来。

      躲在一旁的小寰,慌忙提起书案上的药包跑到门边,“公子爷,您还是好生歇着吧,我这就给您煎药去。”

      刚要迈步出去,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冲着白衣公子俏皮一笑:“至于您的婚事,自有我小寰替您操心了,将来一定给您娶回来个才貌双全配得上您的好姑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二】
      出房门,转过一溜飞翘的檐角,小寰蓦地收起脸上的笑容,一头钻进了庭院的花树丛中。

      春雨滴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润湿了她的脸庞,待走到一株隐僻于墙角的玉兰树下,她方才停下步子,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抬手捏个诀,嘴里无声地念动起来。

      片刻功夫,花枝间倏忽腾起一团银光,将整株玉兰兜头罩住,银晕中映射出七彩斑斓的光丝,流光影动,待银晕渐渐散尽后,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赫然漂浮在枝桠上。但见他一手拈着本簿册,一手托着团绕成乱麻的红丝线,满脸愁容地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月老爷爷,好久不见啊。”小寰抬头望向树梢,朝老者展颜笑道。

      老者闻言,低头看向树下的小寰,咳嗽一声,将手中的红丝线藏入袖底,才不情不愿开口道:“小妖,怎么又是你?你可知无端念咒催请上仙,该当何等责罚吗?”

      “月老爷爷,您又打官腔吓唬我了。”小寰耸耸肩膀,嬉皮笑脸道,“别忘了您造红线时缺的那一束相思藤,还是我给您找来的呢!”

      月老一张老脸赭了赭,目光自小寰脸上一扫而过,“那是本上仙特地给你这小妖增进修为的机会,若不是念在当年紫宸仙君下界之前,万千叮嘱本上仙好生照拂于你,否则本上仙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

      小寰一脸茫然,随口道:“紫宸仙君?那是谁啊?我这小小的下界花妖,和那种上界正神可没交情的。”

      “哼!说说吧,这次又是所为何事,特意召唤本上仙前来?”月老自觉失言,忙移开话题。

      “月老爷爷,小寰这次叫您来,就是想问问我家公子的天定情缘,究竟着落在哪家姑娘身上啊?”见月老有心隐瞒,小寰也不再追问,跟着话题一转,“您也知道,我家这位痨病公子身子骨差,肯嫁他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若是待我渡天劫之时,还没给他找到一门好姻缘,我怕自己熬不过九阙天雷被打得魂飞魄散,我家这倒霉公子也就跟着熬到头了。”

      “小妖,你为何执意要守着这个痨病……咳咳,这位多病公子呢?你百年修为不易,本上仙奉劝你一句,好好修你的仙缘,这凡世间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小花妖能够管得了的。”月老神色一凝,正色道。

      小寰点头如捣蒜,但依旧固执道:“月老爷爷,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才这么说,但是公子前世于小寰有再造之恩,我若不报恩,便是他日成仙成佛,也于心难安啊。”

      “有……恩?”月老狐疑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小寰一脸神思悠远,回忆道:“我家公子爷前世是个穷酸书生,那时我尚未修成人形,仅是一株寄生在竹篱上的菟丝花。一日风大催花,将竹篱吹倒了,我也跟着根断茎折,公子路过见我可怜,便将我从竹篱上迁走,栽种到人迹罕至的林间,恐怕我被人践踏了去。他又日日来为我浇水锄草,故此我才得以延命,最终功成圆满……”

      “既然如此,你为何上一世不报恩,偏偏赶到今世今时?”月老拈着颌下三缕仙须,追问道。

      “诶!此事说来委实凑巧,皆因我刚脱草木之身,甫入妖道,还未曾经历天雷劫。那日狂风骤起,天雷滚滚,我便知这是劫数临头,我须要拼死渡过去,才能保元神不灭。谁知道我家公子见天色不好,巴巴地赶来护我,一道天雷打下来,正巧就打在公子的身上,他当场就灰飞烟灭了。”小寰说着,叹口气,幽怨地看着月老。

      月老尴尬笑了笑,喟道:“你家公子果然命里多灾多难,不过你一介小小的下界花妖,倒也有情有意,实属难得,难得的很呐。”

      “所以我想求月老爷爷指点迷津,让我为公子爷找到命定之人,也好了却我这一世的心愿,无牵无挂地去继续修我的仙缘。”小寰左手凌空化个诀,往手上的药包一点,几包草药瞬间变作一碗热腾腾的金色药汤,端在她的手里,“因着上一世受了天雷劫,公子这辈子根骨奇差,凡间的药根本治不了他的病,我天天为他采来这些灵草,也无非是给他续命罢了。”

      “他在人道,你为妖道,自古人妖殊途,两界互不相犯,想来他自有他的命数,你若强为他出头,妄图窥探天命,只怕你自身没有好下场啊。”月老见小寰坚持,不由搬出重话威吓道。

      小寰眸中神色坚毅,沉默不语。

      月老与小寰对峙须臾,见她心坚意决,心知实在拗不过,狠狠哼了声,翻开手中簿册检看起来,“下月初三,巳时一刻,流春湖上,沈府画船,就这么多了!”

      “多谢月老爷爷成全!”小寰喜形于色,忙朝着月老跪拜下去。

      “诶,造孽,造孽哟!”月老嘴里嘟囔着,一跺脚,踏着朵祥云扶摇而去。

      【三】
      “陌上繁花次第开,杨柳梢头燕飞来。落絮只为伤春去,且叫佳人迟迟归。”

      暮春时节,暖风熏得游人昏昏欲睡,流春湖上,渔家女歌声烂漫悠扬,一艘艘画舫争相流连着即将逝去的无边春色。

      白府画舫上,一道娇小的身影伫立在船头四处张望,似乎根本无心于周遭的美景。

      “小寰,你挡住本公子观湖的景致了。”懒懒的声调自身后传来,船头的白狐皮椅上,一身羸弱的痨病公子白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寰的背影。

      “公子爷,您还有心观湖?这都什么时辰了!”小寰满脸焦急地眺望着远处的画舫,一艘艘逐个看去,却独独没有挂着沈府灯笼的那艘。

      “咿?这倒奇了,不是你说今日天气和暖,宜游湖观景的么?怎么本公子真心来观景,你倒反而不高兴了?”白翳将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紧了紧,挡去迎面吹来的湖风。

      “游湖是不假,但……诶呀,我和您说不清!”小寰被白翳的话堵住,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跺着脚急道。

      “小寰,莫急,莫急,你看这满湖春意盎然,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尽呢。”白翳慢悠悠说着,目光望向远山的层峦起伏之间。

      画舫缓缓推波而进,刚拐过一座嶙峋的寒山石,迎面陡然横插来一艘画舫,那画舫的蓬角上挂着一溜红灯笼,恰写着醒目的一个“沈”字。

      小寰心上一喜,顺着沈府画舫的船舷,朝船头看去。

      船头上,娉婷玉立着一道婀娜剪影,一袭素色长裙临风翩跹,缠绕于臂上的披帛远远地飘在身后,恍若临江仙子,潇湘神妃。

      两船陡遇,那沈府画舫急于掉头,却不料船工舵打得太猛,湖水剧烈震荡,将沈府画舫抛了起来。仓皇中一个浪头扑过画舫,待水退去后,不见了船头上的那抹身影。

      “啊呀!沈府小姐落水了!”小寰心下一惊,急急地叫道。

      “美人落水,此刻却无人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可惜,真是可惜了。”白翳笑眯眯地看着对面乱作一团的沈府画舫,不咸不淡开口。

      小寰猛地一回头,眸中精光乍现,冲着白翳狞笑道:“公子,我看你这些日子未曾犯病,想来身子骨养得挺硬朗,应该禁得起折腾吧?”

      “你,你欲作甚?!诶哟……!!”还未等白翳问完,小寰伸手一推,将白翳推入了流春湖中。

      “扑通”,“扑通”,接连两声,小寰跟着跃入水中,循着白翳游去。

      晚春的湖水仍旧沁凉刺骨,水流一瞬间灌入口鼻中,呛得小寰几欲浮出水面,但她心下挂念白翳,朦朦胧胧中见到水底有个白影,拼住一口气游了过去。

      及至近前,小寰看清那身影正是随波沉浮的白翳,见他闭着眼一副垂死模样,心下一慌,忙将他揽到怀里,张口便吻了上去。

      紧紧相连的双唇,在水底婉转缠绵,一口气渡完,怀中的白翳似乎微微一动,小寰心中宽了些许,脚下猛力踏水,揽住白翳的脖颈带他游出水面。

      见小寰与白翳双双浮出水面,白府画舫上的众人慌忙将白翳拽上船去,小寰憋足一口气,又一头钻回水里,身形如游鱼一般去寻那沈府小姐。

      【四】
      近日临江城中有件轰动全城的大喜事,白府的痨病公子与沈府小姐定亲,两大家族结为秦晋之好。

      原本绝无希望娶妻的痨病鬼,一夕之间竟能与沈家结亲,据坊间传闻,盖因上月初三日,沈府小姐游湖时落水,为那白公子所救,故此美人情愿以身相许,报答白公子的救命之恩。

      城里众人尽皆摇头叹气,感慨这沈家小姐只怕过不了几日,便是个寡妇命了。

      白府内一连数日忙得不可开交,只因大婚日子定的急,形形色色都未及打点妥当,故此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那身患痨病的白公子,此刻正躺在床上将养着伤寒。

      小轩窗下,小寰低头看着绣架上的锦罗,她手中的彩线上下翻飞,正凝神为白翳绣着大婚时需用的绣品。

      窗外枝头上,喜鹊倏忽一声嘎鸣,吓得小寰手一错,绣花针扎在指尖上,落下一滴血,恰恰染红了并蒂莲下那只雌鸳鸯的头翎。

      小寰望着绣图怔了怔,抬手将指头含在嘴里,不知怎的,明明没有那么疼,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来,掉在大红锦罗上那金灿灿的“喜”字上。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拿着小刀子,一下一下慢慢戳着。

      “公子爷,从今以后,我就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你可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小寰叹口气,对着虚无的空气嘱咐着。

      “公子爷,记得天凉时添衣,天热时找个青山绿水的好去处避避暑,还有下雨的时候,别再躺在雨里看书,装风雅了。”

      “公子爷,要好好善待新娘子,她才是你这辈子的天定姻缘。”

      “公子爷……”

      小轩窗内,不知是谁将泪水连同最后的留恋,一针一线的,都绣进了那戏水的鸳鸯。

      【五】
      白府公子新婚之夜,处处张灯结彩,歌舞喧天。早已不胜酒力的痨病公子白翳,再三辞过闹新的众人后,一步一晃走进新房。

      大红的芙蓉帐下,盖着喜帕的新妇坐在床前,娇羞地低垂着头。案上两根硕大的红烛默默摇曳着火光,滴下一点点朱泪。

      白翳醉眼朦胧地看着端坐在床头的佳人,那一袭绯红的嫁衣,那霞帔上面一针一线的彩绣,仿佛都透出缠绵不尽的思念。

      “呵,呵呵!小寰这丫头,还说自己女红不好?这不是绣得挺好么!”白翳嘴里喃喃念叨着,走到床前,拿起搁在一旁的秤杆,慢慢伸到喜帕下面。

      呼喇地一下,缀满流苏的喜帕被掀飞到空中,凤冠下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庞豁然出现在眼前,弯弯的柳眉,点丹的朱唇,还有那双秋水含情的眼眸,正一下下抬起来,缓缓地望向白翳。

      “夫君……”

      一声娇唤,叫人听得直酥进骨头里,白翳心头一荡,几乎站不住脚。

      “夫君,奴家长得美么?”

      俏丽的脸蛋上酡红一片,闪闪烁烁的眸底,藏着几分羞怯,沈府小姐伸手拉过白翳的手,拽着他坐到身旁。

      白翳脑子里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看着新娘子傻笑起来。

      “夫君觉得我美,可是,我还想要更美一些呢。”

      沈府小姐抬起手臂,缠绕到白翳的脖颈后面,她交错的双手上,涂成豆蔻红的指甲蓦地闪过几束绿芒。像一尾剧毒而艳丽的蛇,她将白翳缠在怀里,极尽温柔地笑着,用那张美丽的脸庞魅惑着白翳的心。

      白翳的眼皮渐渐低垂下去,忽然袭来的浓烈睡意,似乎比眼前的美娇娘更具召唤力。待他完全闭上双眼后,沈府小姐冷哼了声,嫌恶地将他的身子推到一旁。

      “你这痨病傻子,真以为本小姐会看上你么?本小姐看上的是你府里的那只小花妖!她虽然道行不深,但潜心修仙已历百年,不日即可飞升,若是本小姐能在她飞升前得到她的妖元,可助我增进不少修为呢!”

      沈府小姐说着,美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唇边挑起冷酷的笑意。

      【六】
      新房外,小寰独自坐在垂花游廊下,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儿弯弯,洒下清冷的辉光,她想起今夜过后,便要永世离开白翳的身边,再不得相见。思及此,她浑身止不住闪个激灵,涌起一阵沁心的寒意。

      公子……

      “小花妖,你坐在这里,是不是在感叹你家公子的薄情寡性啊?”月光下,从树影后走出的女子,妖娆得令人窒息。

      “为了这凡世的男子伤心,你还不如去坠六道轮回,下辈子修成人道,好与他长相厮守呢。”女子笑着,伸出满手豆蔻红的指甲,轻轻拂去鬓角的青丝。

      “你……?!”小寰看一眼女子手上尖利的指甲,蓦地起身,“公子爷呢!你把公子怎么了?!”

      “放心吧,他没事。”女子边笑边说,慢慢拨弄着手上的指甲,她盯住小寰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件业已到手的猎物,“我的目标是你,怎么会滥杀无辜,给自己的修行枉添罪业呢?”

      “你,你是何方妖物!敢到白府上作怪?!”小寰心下焦急,面上却强装出镇定来,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瞥向新房的方向。

      “呵呵,小花妖,也难怪你瞧不出我的来历,就凭你那点修为么?若不是看在你即日就将飞升的份上,我还懒得来夺你的妖元呢!”女子宛然一哂,款步朝小寰走了过去。

      小寰退后几步,手中忙拈个诀,怒道:“你是来夺我的元魂?!”

      沈府小姐“哧”一声笑,道:“不然你以为本小姐何故费这么大劲呢?又要装作游湖坠船,又要装作对那痨病鬼一见钟情,还不是见你白府中近日有道五彩霞光冲天,知道这里有修仙的同道,功行圆满快要飞升了……”

      “妖女!你,你便是夺了我的元魂,也无法升仙,不过是多上百年的道行罢了!”小寰情知不是面前女子的对手,又着实挂念着白翳的安危,心里直如油煎。

      “呵呵,我虽不在乎多这百年道行,但修行的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不如找些事来做。”女子的纤纤十指上,蓦地升起一团绿芒,伴随着隐隐流动的电光,耀花了小寰的视线。

      “小花妖,你说是不是呢?”

      ——公子,我冒雨为你抓药,还为你挡去那么多次桃花劫,你不谢我,还动手打人?

      随着女子的话音落,一束绿色毒箭从她的指尖蹿出,直奔向小寰,电光火石之际,小寰双手合什,从掌心中流溢出金色的光芒,一团团金色粉末仿佛小小的精灵,顷刻间朝新房扑去。

      ——公子,该喝药啦,皱眉?皱眉也不行!嫌苦?嫌苦也得给我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金色粉末迅速织成一张耀眼的光网,将新房包裹在里面,小寰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最后望一眼新房。绿色毒箭“噗”一声,扎进了她的心窝。

      “啧啧,小花妖,你对那痨病公子可真好,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惦记着他!”

      ——公子,从今以后,我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你可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

      如墨泼染的夜空中,隐约窜过几道雷光,沉重的黑云滚滚扑过来,一道闪电呼啸着划破天际,刹时间撕裂了夜色,照亮了趴伏在地的小寰。

      她的身子上,渐渐升起一颗颗闪烁的细小光粒,淡金色的光芒升到半空中,又瞬间殒灭。

      “哼!想将元魂散尽也不给我么?那我就挖出你的整颗心,再吞下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女子一步步走到花架下,低头看着小寰的尸身,伸脚踹了下。

      【七】
      九重天上,雷光越聚越多,罡风四起,卷着女子身上的大红嫁衣,翻飞在夜色中。

      她弯下腰,正要伸手去碰小寰的尸身,一道劲风夹裹着冷冽的寒意,直击面门,将她一下子震飞出几尺远,趴在地上五内翻转,犹如被烈火焚烧着。

      流光溢彩的金色光网中,缓缓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白色衣袂在那人的手边翩跹,像一樽横亘万古的神尊,睥睨俯瞰着她。

      “蛇妖,你不在紫竹林里好好修炼,为何跑到人间来撒野?”他开口,声音中凝着冰霜,一如此刻那张俊美的脸庞上,透出肃杀的气息。

      女子吃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风雷中的白衣公子,她忽然醒悟了似的,嘶声叫道:“是你!原来是你!我看到的那道霞光是你散出来的,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不错,是我故意引你前来,可你若不为所诱,好好待在紫竹林里,便不会有事。”白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你,你为何害我?!为何要故意引我前来,让我错杀了那只小花妖?你……和她有仇吗?”女子说着,一口热血喷出来,溅在白翳脚边的方棱青砖上。

      白翳看着她,沉默半晌,不答反问道:“蛇妖,你可听过紫宸仙君的名头?”

      “紫宸仙君?你是说……上界那位历劫万万年才修成正果,连天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寰宇紫宸帝君?他,他不是仙踪匿去多年了吗?”女子神色一凛,望着白翳的目光中,渐渐涌起一丝了然。

      “他并非仙隐了,而是私下凡尘去寻一名女子,”白翳的话音一顿,语气中难掩苍凉,“这一去,便是千年万年……”

      【八】
      那一世,她叫花泠,是红尘中一个凡间女子,而他是天界无上尊崇的紫宸仙君,受四方仙神敬仰。

      紫宸仙君本是历万万劫才始证金身的上仙正神,在天界清修多年,某日灵台忽动,竟擅离了紫宸宫,想去红尘中历练一番。

      初到人间的紫宸仙君,在春花灼华的时节,与花泠在繁花深处偶遇。他自忖是天地万物皆不在眼中的神尊,却独独对她一见倾心,将她带至天界,藏在紫宸宫中许她偷偷修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泠与紫宸仙君在这神仙家长生殿中,共享着仙家岁月。却不料千年一度的瑶池盛宴上,他私藏凡间女子的消息走漏,被众仙家当众苛责,说他枉顾六界伦常,妄想与凡人女子相恋,即便尊贵如他,也无法压服众怒,众仙定要他受仙罚才肯罢休。

      就在众仙吵嚷之际,花泠赶来了,不知谁带的路,她竟能从紫宸宫一路寻到瑶池。看到他被当众为难,她不哭不闹地走到瑶池岸边,刚烈如她,竟拿出他的仙器紫宸风雷环,当着四方仙神的面前,重重地砸在心口上。

      那挨在心口上的一下震荡,足可裂天地,便是仙人也承受不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凡人女子?花泠的神魂被震散,未等他扑到身边,便翻身跳入了瑶池水中,落下天界。

      “紫宸仙君心爱的女子被逼惨死之后,他擅离仙界,下到凡世去寻找那名女子,可是上天入地,千万年都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找到心爱之人。”

      “他寻觅六界,始终未能找到她,直到某日偶然经过一道被风吹倒的竹篱,才在竹篱上看到沦为草木的她。想不到,她被打下天界后,竟连人道的边都未沾,只落得一个微贱的草木之命。”

      “凡人修仙尚且不易,何况是灵性泯灭的一株草木?所以他遁去仙迹,以凡人的模样留在她的身边,只盼终有一日,她能修入妖道,再登仙途。”

      风过无痕,卷走了彼岸上最后一株曼珠沙华,你就像一道清风,从我的身畔悄悄溜走,不曾留下些许痕迹。

      “小小的一株菟丝花,即使一阵微风,也会将它连根拔断吧?他索性将它迁走,种到杳无人迹的林中,再每日灌溉以仙露,好助她早日功成圆满。”

      “他寻找了千年万年,终于又找到她,这一次,不论是花泠,抑或小寰,他绝不会再眼看着她出事。她修成妖道的那一日,天雷劫打下来,他用凡人肉身为她挡下,当场灰飞烟灭,待他重塑肉身再找到她的时候,她以为他是天生痨病,扬言要报恩,守护他这一生平平安安。”

      白翳的话音平淡,仿佛那些逝去的岁月,不过是弹指一瞬,白驹过隙。

      “仙道不比妖道,凡人修散仙,草木灵畜先修妖道,再修仙缘,待到功行圆满时,须得承受九阙天雷劫,渡过去才可飞升成仙。她修仙缘已历百年,正该是承受九阙天雷的时刻了。”

      一道天雷打下来,苍白的雷光照耀在白翳的脸上,他冷冷看着蛇妖。

      “我,我杀了你心爱的女子,你要杀要刮,我死亦没有怨言!”蛇妖厉声叫道,凄戾的声音被天雷的轰鸣声盖住。

      “这九阙天雷,便是我也不敢直撄其锋,所以引你前来,要借你的肉身,为她挡去九阙天雷劫。蛇妖,你若非贪图她的妖元,便不用受这诛魂灭魄的苦楚,一切都是自惹,怨不得旁人。”

      白翳的话音甫落,一道天雷在天际乍响,随着雷声滚滚,黑云中上下流窜的闪电蓦地劈下来,正落在蛇妖的身上。

      一道天雷落下,瞬息间又是一道,狰狞的闪电卷在雷光中,一道道尽皆劈落在蛇妖的身上。狂风撕扯着周遭的花树,将破碎的青砖卷入夜空,九重天雷汇聚成一团雷光电网,重重地砸下人间。

      雷鸣声持续了片刻,逐渐沉寂下来,一片电闪雷鸣过后,几尺开外的青砖地上,不见了蛇妖的踪影,只有一片焦黑残破的痕迹,兀自咝咝冒着雷光。

      九道天雷落完,黑云卷着电光飘远,一弯银月如钩,重新钻了出来,悬挂在清澈的夜空上,与繁星做伴。

      白翳走到花架下,轻轻抱起小寰的尸身,她的脸被一缕青丝覆住,他抬手,为她温柔地拂去那一缕长发。

      “小寰……”

      花枝间倏忽腾起一团银晕,七彩神光四下映射,银晕淡去后,手捧着红丝线的月老露出仙迹,慢慢走到白翳的身边。

      “仙君,小寰这一世的肉身已死,你该回归仙界了。”

      白翳默默颔首,一手抱住小寰,一手举到半空中,从小寰身上飞散的金色光粒,渐渐在他的手心中凝聚,片刻之后,便聚成一颗淡金色的小小光球,在他的手心上流动着光芒。

      “她功行圆满,只要元神不灭,便有机会登上仙界。”

      红尘中有人唱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愿离了长生殿,抛去仙家岁月,下紫霄,渡红尘。

      守护你年年岁岁,花落花开。

      “可叹仙君你一番苦心,又有谁人能懂?你明知小寰命中有这场劫数,却眼看她历劫身亡,将九阙天雷劫引到那蛇妖的身上,才能保她元神不灭。”月老心下戚戚,抓着三缕仙须不停拉扯,“这之后,她便可登仙界,永享仙家岁月,只是……她会忘却一切前缘往事,就连仙君你,她亦不会记得了。”

      “我,只求她活着,哪怕于千年万年中,能看上她一眼,便好。”

      寂寂长空下,漫天星辉,一声长叹。

      “仙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相思是味苦药,我自熬自饮,却甘之如饴。”

      那一世隔花初见,芳华坠地,你在红尘中一笑嫣然。

      我在你的身边,等待了千年万年,你却不知,我爱你。

      【九】
      天界,花神殿,刚从下界飞升的小小花仙,竟能受邀前往千年一度的瑶池盛宴,一众花仙们鄙夷地看着她,各自三三两两地踩着祥云赴宴去了。

      花泠瘪瘪嘴,也踏起一朵云头,可惜没有人带路,她一路弯弯绕绕地,竟错飞去了月老的仙宫。

      “呵呵,呵呵呵,你这小小花妖终于修成上仙了,想当年若不是有本上仙照拂……”月老的话还没说完,被花泠扯住仙须,立逼着去赶赴瑶池盛宴。

      瑶池水岸,众仙云集,霞光万丈,金晶莲花在瑶池水中竞相盛放着。待坐进左右无人的角落后,花泠一阵东张西望,目光在众仙家的身上反复流连。

      “月老爷爷,您可识得坐在西宾首位的那位上神帝君么?穿紫袍束银冠的那位!”花泠目光转了一圈,蓦地张口问道。

      月老心下一惊,忙问:“你是问……紫宸仙君?怎么?你竟认得他不成?!”

      花泠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刚从下界飞升上来的小小花仙罢了,怎么可能认得天界的上神呢?只不过……”

      月老惊疑不定地看着花泠,待她继续说下去。

      “只不过,这位仙君大人的脸长得可真好看,我很喜欢呢,若是能这样于千年万年中,偶尔看上一眼,也是福缘啊。”花泠说完,端起面前玉盏中的金风凝露,仰头一饮而尽。

      前尘往事,恍如云烟。

      陌上的那一株山花,可开到了最烂漫的时节?

      我跪拜在神前虔诚所求的,不过是于千年万年中,看上你一眼。

      只一眼,已倾尽我所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且听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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