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 慈悲》松寥片石

1、第 1 章

　　张无忌醒来时三更刚过，他下意识地伸出右臂，才想起前些日子赵敏已然去了。他有些怔怔地坐起，而后突然觉得有些口渴。

　　随手捡了件衣裳披上，便去外间喝水。他未用小杯，直接就着壶嘴小口地抿着。壶中茶水隔了时辰，涩得很，但他一口一口的仍是都咽下去了。茶水里带着深夜的寒气，凉得瘆人，张无忌喝着喝着却突然笑了。

　　他想起自己已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尝过凉茶。他的处境总是极端，或者至好或者至糟，于这茶水便是极为明显。在武当山当小无忌的时候，在朱家庄做张公子的时候，在明教当张教主的时候，还有偕同赵敏归隐后做张家相公的时候，所饮的茶水都是极好的。而当他在山中当野人的时候，劳碌命地赶着救人的时候，被人诬陷追杀的时候，“茶水”二字则根本与他无关。

　　何其泾渭分明，就跟他这么个人一样。赵敏就曾感叹着说过，真不知他这人是温柔还是残忍。彼时张无忌只是一如既往地讷讷以对，浑没注意那个明艳女子转瞬即逝的黯然。

　　只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前，张无忌就已被一张药方割裂。即便是蛛儿，也只知“阿牛哥不是张无忌”，世间唯一一个真正明了此事的女子却也早在当年就死于其师之手。

　　恍然回首，悠悠岁月就这么悄然逃走。不知蝴蝶谷中，可还有蝴蝶翩跹？

　　张无忌初识胡青牛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不是一般的讨厌。
　　那时正年轻，他能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无非两个词，一个是大仁大义，一个是假仁假义。前者自是武当山上的各位叔伯师祖，后者当然是逼死爹娘的各派掌门帮主。那时候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人，眼中心底根本没有“仁义”二字，你说他不仁不义，他只会反问你仁义是什么东西。胡青牛就是这种人。

　　他对胡青牛的第一印象是冷，纵使对方神清骨秀一身药草芳菲，也掩不住的冷。冷面冷心冷笑冷嘲，无端竟将他身上的寒毒也退了几分，仿佛那湿寒也敌不住这干冷似的。
　　于是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却狠狠一咬嘴唇——他不愿在人前示弱。

　　想起当日场景，已然垂垂老矣的张无忌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时多天真，以为一个人要不要救另一个人，只看他心肠好坏，后来才知道世上有个词叫兴趣，医人者未必侠骨仁心，毒人者未必十恶不赦。什么事但凡扯上了私人情感，便立刻纠缠起来，从此无关是非。
　　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死成，在那人的兴趣面前，所谓“见死不救”，所谓“非明教徒不治”的规矩统统靠边。
　　两年之后他徒手埋了胡青牛夫妇的尸骨，对着墓碑笑得无比茫然。原来无论是我，那个华山弟子，还是王难姑，在你的兴趣面前都是输家。输无可输还沾沾自喜着微不足道的赢，可悲又可笑。

　　胡先生你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后来他顺理成章地在蝴蝶谷的茅屋里住下，每日被那医仙折腾着试药，闲下来便捧着本医术研读。他想他这辈子若不是因缘巧合成了武林中人，真在蝴蝶谷苦读上十年医书也许一样能闻名天下。胡青牛不就曾说过，以他天资聪颖，不到二十便能与扁鹊华佗并肩也是可能么。

　　呵，天资聪颖。既然他如此天资聪颖，为何那人死也不肯收他为徒？他记得这个问题他曾问过一次。那时蝴蝶谷里只有他和胡青牛两人，对方不知是第几次感叹自己的好资质，张无忌心下一动，忍不住道，“胡先生，那我便拜了你为师可好？”
　　却没想，胡青牛当即收了笑容，复又变回了初见时冷傲的样子，一言不发就拂袖而去。当晚，张无忌被扔出了茅屋之外，以天为盖地为庐地凑合了一晚，隔日便发起了高热。

　　胡青牛本待让他自生自灭，最后不知为何却又救了他。张无忌病中看什么听什么都是模糊，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渴。大概是喊出了声，胡青牛竟真的递了杯茶过来。茶水似是隔了夜的，又苦又冷，他灌下腹却觉得神智陡然一清，恍惚中只听胡先生似是叹了口气道，“便是重蹈覆辙我也认了。”

　　听得此言，他突然眼角一酸，几要落下泪来。那时他刚知道胡青牛曾费尽力气三日三夜的从阎王那抢了条命来，结果那条命认了他做大哥，娶了他的妹子，转眼却要了他妹子和他侄儿的命。从那之后“蝶谷医仙”成了“见死不救”，不因无情，只为自保。而这段时日他张无忌不知顶撞讽骂胡青牛对少次，对方竟仍是一次次救他性命。他突然觉得很感动。

　　但很久以后，当他在光明顶上与华山掌门鲜于通较量之时，又想起了那日病中胡青牛的一声叹息，却觉得无比悲苦。那时他一边接招一边还有余力怔怔出神：原来胡先生自妹子死后，眼中的每一个病人都是忘恩负义之徒，因而对谁都见死不救。哪怕一时手痒救了谁，也早存了对方恩将仇报的心思，所以才那么反复。三番五次忍不住救人之心，不过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医药一道的狂热罢了。

　　可笑我竟以为你只是对我心软。

　　病愈之后，无论胡青牛还是张无忌都只做若无其事，仍是每日折腾着过日子。山中无甲子，两个春秋过去后，张无忌又一次迎来了他人生的转折。而这一次，他仍是被动。
　　从年幼孤苦的小无忌一步步走到天下第一的张教主，每当遇见变故，他却从来只有被动的命。充其量，世间又少了那么几个人疼他，他又不得不再次适应新的环境罢了。他原以为，父母死后他再不用经历入骨悲伤，后来才知道这一次的转折于他整个人生而言，也许只相当于蝴蝶谷中的一只蝴蝶煽动翅膀。或者微不足道，或者天翻地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不悔，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纪晓芙。差点成为他六师婶的纪晓芙。
　　他曾求过胡青牛救这个面目姣好的温婉女子，然后被对方毫无意外的拒绝。他仍是难过，于是巴巴地跑去向那女子道歉。
　　他以为那女子定会失望，却没想到她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笑容是一如既往的娴静安然。
　　很多年以后，每当他见到杨不悔都会想起这个女子，他很想知道她最后对着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后来不悔说，无忌哥你忘啦，娘只是让你把我送去我爹那里。张无忌只是笑笑，笑完了却仍是想，纪姑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那些“什么”，又到底是什么呢？
　　他就这么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大半辈子。

　　直到前些日子六叔去世，他有些担心不悔便前去一探。曾经的俏丽女子纵使白了头也一样美丽，看着远方玩闹的儿孙眉目柔和。见了这般笑容张无忌突然一阵恍惚，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蝴蝶谷中，那个差点成了他六师婶的女子也是这样笑着……那个他叫了两年“胡先生”的男子也曾这样笑过。

　　只有一次。

　　“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他语气冷傲如初见时，但张无忌举目看去，那人却笑得一派温和。

　　他曾以为那是因为对方夫妻团聚自然开怀展颜，甚至为此闷闷不乐，直到这日见了不悔的笑，才慢慢感到心底有一片氤氲的温柔蔓延开来。

　　原来他在少年时期所有的烦扰、困惑、倔强，还有那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早已为人所晓。而那人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却令他进退维谷了多年，此生做不得仁医，做不得大侠，做不得枭雄，做不得明主。若那人泉下有知，大概又要对他冷嘲热讽。

　　他苦笑着放下茶壶，转身回了卧室躺下。
　　天资聪颖？胡先生，你难道不知自己看人最是不准，既然当年看错了鲜于通，又怎能轻易认定我天资聪颖必成大才？
　　若我真有你说的一半聪明，又岂会错解了你的一片苦心，自哀了这许多年。

　　张无忌翻了个身，再次沉沉睡去。没有人知道，这个温吞优柔的男子曾经张扬倔强意气风发，而那肆意妄为的过往则被他深深藏于心底，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幽静山谷，只偶尔才从深眠中觉醒片刻。那里有清溪茅屋药田花圃，鸟语花香四季如春。

　　那里曾有一个神清骨秀的男子冷冷地看着他出言刻薄，最后却拿自己的命为这孩子开出一张保命的药方。
　　不为我是医者，不为你当我知己得我衣钵，不为你不离不弃伴我两年，甚至不为你敬我爱我，只因我也一样爱你。

　　那或者并不是你想要的爱，但那却是我所能给你的全部。
　　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倾尽我之所有，不过这五味药。
　　愿你此生平安喜乐。
　　我的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