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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五 ...

  •   番外五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完颜宗弼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宋辽边境的小城安居城外。

      宋受到辽人虎视眈眈,朝中早有大臣提议与大金结盟对辽,但他们的皇帝犹豫不决,不肯定下。他此番穿越辽国入宋正是为了此事。三年前他的父王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量反出辽国在会宁成立大金,年号收国。

      女真人虽然骁勇善战,但毕竟初初建国,兵马不多,尽管面对辽人的攻击次次予以击退,但要主动出击灭辽,却并非是朝夕之事,只能徐徐图之。与宋联盟无疑是一个好办法,之前他的父王完颜阿骨打也曾派出使臣遣往大宋贿赂其高官以促成联盟,这次他便是要以金国四王子的身份去见一位在宋权倾朝野的高官——蔡京,以表诚意。

      对于宋金联盟之事,蔡京一直与他们之前接触的其他大臣不同,他坚决地持着反对意见。他们用尽了手段:金银美女不知送了多少却也不见奏效。宗弼的五弟,嫡长子,也是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完颜宗峻——性情暴烈,怒上心头,一气之下派人去劫走了蔡京的幼女蔡雯,企图以此胁迫于他,哪知在将蔡雯带回会宁的路上竟被人救走了。父王完颜阿骨打听说了这件事情大发雷霆,甚至要对宗峻施以笞刑,大家苦劝方才罢休。

      完颜宗弼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成为这次谈判的一个极大地阻碍,一路上他都在思考如何才能劝说蔡京摒弃前嫌支持宋金联盟。要知道,父王对于宋,一直是抱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和善态度,从他立国后给自己取了汉名“旻”以及给他们兄弟取名时使用了中原排辈分的习惯便看得出来他是有多么热爱中原文化。所以完颜阿骨打对于联盟有着很大的希冀,派了最器重的他前去接触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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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入秋,中午的日头还有些小小的毒辣,完颜宗弼便准备与他的三个手下在小城边的旗亭酒肆里打尖休息。他们坐下来点了吃食,刚刚上了一盘烧鸡,便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冲过来,竟然在他们四个大男人吃惊的目光中拿起桌上的烧鸡就大吃起来。

      他是真的吃惊。

      他长着一副不易让人亲近的面容,冲锋陷阵态度强硬,献计献策冷酷奸猾。他的兄弟们对他也多是敬畏,只有同母的两个弟弟宗强与宗敏敢与他玩闹相亲。平日里走在路上人们也多半会因着他强大的气场敬而远之。今天竟然有一个乞丐主动跑到他的桌上抢东西吃!而且她还不是抢了就走,而是站在这里就吃!

      他制止了手下要打那女乞丐的行为。他想她一定是饿疯了,不然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让他的手下让出一个座位来,对那姑娘道:“姑娘,你坐下慢慢吃,还有很多。”

      姑娘一点也不客气,含糊道:“谢谢。”便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大快朵颐。

      完颜宗弼以为那女乞丐酒足饭饱之后便会千恩万谢离去,没想到自己却因发了善心而被赖上了。

      “这位老爷,就让奴婢做牛做马服侍您吧!”女乞丐伸着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袖子涕泪横流道。

      他拂袖上马而去,女乞丐就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跑。眼见将她甩掉了,第二天清晨他却在休息的客店门口又被她用脏兮兮的手抓住袖子:“老爷,您就收下奴婢吧!”她还把鼻涕和眼泪蹭在他干净整洁的袖子上。一连三天如是。

      眼见女乞丐的衣服越来越脏越来越破,鼻涕和眼泪流的越来越厉害,他总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他随了她的愿,让她做了自己的婢女。

      这姑娘名字奇怪,叫做苏小困,洗干净了以后一看居然是个极标致的人儿。

      是谁说汉人的姑娘忸怩不大方?他洗澡的时候她便一点也不羞涩地进来给他擦背——虽然她第一次看到他背上的纹身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的背上有一副奇怪的纹身。看不出是什么图形。不是动物。不是徽章。不是文字。杂乱的线条,什么也不是。

      于是手下们说,咱们四太子这趟艰苦的行程有个能洗澡时伺候擦背的美人儿也不错。他苦笑。总觉得这位小困姑娘竟渐渐将他堂堂四太子冷酷外表下不为人知的温厚一面吃的死死的,在他不自觉的纵容下越发恃宠而骄地亲近了他。她会问他关于他的事情,他耐心地一一作答,并没有主人的架子;而说起她的事情时,她却闭口不谈。他从来不以为忤,反而有些心疼起她来。

      有一天她为他擦背的时候问起他纹身的事情。他道:“我十四岁那年跟着父王外出打仗不幸染上了奇怪的病症,请了许多名医来治也不见好转。父王病急乱投医,四处抓了许多郎中,扬言说治不好我就把他们都杀掉陪葬。我不忍因我死掉这许多无辜之人,我想去偷偷放掉他们。其中一个郎中却没有走,他说他可以看看。那个郎中给我号了脉,说他有办法治,不过方法奇特。”

      “什么?”小困张大眼睛,显然她喜欢这个故事。

      他笑了笑,道:“他拿出来一张像羊皮一样的东西,那上面画的就是我背后这图样。他说要把这图刺在我的背上,他才能医治我。虽然荒谬,但死马当活马医,父王同意了,并说要是他治不好我就杀掉他。于是这图样便转移到了我的背上。”

      “他怎么治好你的?跟这幅图有什么关系?”

      “他将那张图煮了水,给我喝下去,这样煮了五天,我竟然好了。但是那张图却消失了。”

      “啊。”

      “我问那郎中缘由。郎中大笑,说,我这病症须得一种罕见的叫做‘宛青’的草药所制,北地寒冷,这种草药根本不能生长,北地的郎中们也都不熟悉甚至不知道这味药材。而那画图的颜料却正是以这味草药制成。那郎中说,将图刺在我身上,是要我记住,有因才有果,一报必要还一报。”

      “那这图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望向小困清澈的大眼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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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困除了伺候他很周到,还很喜欢他的照夜玉狮子马。这是一匹西域得来的宝马,通体雪白,漂亮异常,奔跑起来矫健如飞。它有一双带着情感的浅棕色眼睛,傲立群马,却又性情温婉,仿佛一位谦谦君子。小困每天都给它刷毛喂草料,甚至有时候还抱着它的脖子哼哼一些他从未听过的歌儿。他无事的时候便喜欢静悄悄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人一马,享受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征战疆场之外的恬静时光。

      他们向着汴京的方向一路行去,沿路遇到几路占山为王的草寇,他仗着与手下皆是武艺高强,并未放在心上。

      这一日却遇上了狠角色。足足有三四百人,训练也较之一般草寇精进有素。他们五个人被拦在山下团团围住。他与三个手下将小困护在中间,与那些草寇拼杀起来。

      他们虽武艺高强,却终是双拳难敌四手,被里外夹击,每人都多多少少挂了些彩。他被人围攻,却越打越担心小困受伤,正狠命结果了面前两个敌人,忽听身后小困一声尖叫,回身看时却是小困惨白着一张脸用他给她防身用的刀痛死了一个要偷袭他的敌人,而她自己却被另一个敌人砍伤了左肩。

      他看见她肩上流下的血,怒从心头涌起,纵马扑上去一斧便结果了那个伤了小困的敌人。小困因为伤痛晕了过去,他轻舒猿臂将小困抱到自己马上,将昏迷的她搂在怀里,心痛不已。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得得之声,几支利箭飞入敌群,许多敌人应声跌下马去。

      完颜宗弼抬头观瞧,只见远处飞骑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银盔银甲的白袍少年将军,英姿勃发,弯弓搭箭,刀兵不掩。

      白袍小将的人马驱走了那大队的草寇,将他们五人解救出来,完颜宗弼忙施礼谢道:“请问将军高姓大名,他日必报相助之恩!”

      白袍小将温婉笑道:“我叫做花荣,是这里清风寨的武知寨,这里是我寨中辖区,却是经常有流寇扰人,今日却也是我分内之事。我见各位皆有受伤,不若到我寨中休整过后再启程。”

      完颜宗弼望着白袍小将,竟升起一种熟悉感。他愣了愣方才回过神来,看看手下,又看了看受伤昏迷的小困,又施一礼道:“如此多谢花知寨了。”

      花荣将目光在完颜宗弼怀中的小困姑娘脸上停了一停,勒马回头带着完颜宗弼四人前往清风寨。
      因为这位花知寨家里并无女眷,所以完颜宗弼便被安排在了内宅之中,花荣派了婢女为小困姑娘上药裹伤,完颜宗弼见她无碍了方才放心离开。

      晚间花知寨又请完颜宗弼与手下前厅用膳,席间相谈,完颜宗弼发现这位花知寨年纪虽轻却谈吐不凡,颇有远见卓识。完颜宗弼承认自己是金人,但自然没有言明身份,只编了个名字,说自己叫蒲查术。花荣却并不因为他是金人而态度有异,仍旧与他谈古论今,针砭时弊。完颜宗弼不禁有相见恨晚之感,忍不住与他兄弟相称,又多饮几杯。暗想若是金国能得此人相助,无异如虎添翼。便试探道:“如今你朝徽宗不事朝政,花贤弟想要成就男儿功业,不若来我大金。”

      花荣一笑道:“蒲查兄此言差矣,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云踪现既为宋臣,又怎的能改投了你金国?你我兄弟酒逢知己,公为公,私是私,尽兴才是!”

      席散之后,完颜宗弼回住处的路上回想席间的高谈,忽然决定去看看自己的玉狮子。行至马厩,忽的瞥见自己的马边有人。过去察看,没料却是小困。

      她抱着它的脖子,又在哼哼着他听不明白的歌,月光将马儿与人都镀上银色,温柔的风掠起马儿柔顺的鬃毛与她流泉般的发丝,完颜宗弼的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柔软过。他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但却听出她的哀伤。他走上去搂住她,问她:“伤口还疼吗?为什么你这样不高兴?”

      她没有回答他。

      他忍不住吻了她的侧脸,低声道:“嫁给我吧,小困。”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婢女,怎么配得上你堂堂四太子?”

      “如果你伤心的是这个,那完全不必。”完颜宗弼说道,“我怎会辜负一个愿意为了我而受伤的女子?”

      “那你要回国之后明媒正娶。”她看着他的眼睛。

      “好。”他搂紧她,“你为什么这样爱这马?”

      “因为它像个人。”她说。

      他心里蓦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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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完颜宗弼起床之后发现花家一片大乱。他问早已起来的手下们发生了什么。一个手下答道:“听说是后院里死了一个婢女。”

      “花知寨呢?”

      “一早去了衙门,还并不知情,也是刚才花匠才发现了死人,听说已经叫人去请花知寨回来了。”手下压低声音道。

      花荣果然很快回来,完颜宗弼跟着他去后院察看死者。死掉的婢女并无外伤,却面色青紫,口唇苍白,嘴角有血迹,浑身绵软。完颜宗弼在父亲的影响下对中原武学颇有研究,他看出这婢女应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而死。

      “家中出了如此事情,让蒲查兄见笑了。”花荣道,“兄台不必为小弟此事费心,专心养伤歇息便好。”

      这便是要他不要多管闲事了。

      完颜宗弼点头:“若有需要愚兄帮忙的尽管开口。”他带着三个手下回了住处。

      “那死去的姑娘的服色,明显不是花府的人。”一个手下议论道。

      “我起的早,偷偷去看热闹之时好像看到他们在姑娘身上找了半天,听说是找什么信。”另一个手下说道。

      完颜宗弼听着,看见小困的房间门开了,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被明媚的阳光刺了眼,正抬手去遮眼睛。

      “不得再议论此事。”他命令手下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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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宗弼又在花府上住了三天,除了第二天晚上他的手下探到府门口出现了一辆马车,有家丁与赶车人说了些什么,马车便走了之外,花府风平浪静,那件死人的事情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他见小困的伤势基本没有大碍了,便向花荣起身告辞。

      “你们中原武林有句话叫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完颜宗弼道,“我也还是那句话,若贤弟不得志于此,便来投我大金!”

      花荣爽朗笑道:“好。若有那么一天。后会有期。”

      完颜宗弼带着小困与三个手下离开花府,在他调转马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困纠结在那俊美的花姓少年身上的目光。他假作没有看到,拉了缰绳前行,小困很快与他的三个手下追了上来。

      小困越来越心不在焉。她起初还假装与原来一样活泼地在他前后左右,但很快的她连假装也懒得再装。

      他们宿在客店里,他在自己的房间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忽然发现自己满心里都是她。窗外飘来悠扬的笛声,本应欢快清亮的声音却被吹笛人演绎的如泣如诉。他披衣下床来到院里却见是她靠在门廊的红漆柱上,她吹的并不是什么笛子,而只是一片树叶。他惊讶地要过那片树叶仔细端详,却并没有什么特殊。

      小困道:“我教你啊。”她告诉他折叠叶子的角度,含在口边的方向,给他做示范,悠扬的笛声便飘飞出来。

      他心里知道那哀伤的声音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他不甘心。他猛然间将她压在红漆柱上,凑近她的面庞,想要将她据为己有。她的手抚上他的肩,只是轻巧地顺了他的势,将他甩了出去。

      完颜宗弼已有准备,脚尖点地腾身卸了她的力,稳稳立在原地。

      “那花府的婢女,是你杀的吧。”他说。

      她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道:“我以为你要问的是‘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呢。”

      “我自然希望你给我一个答案。”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心里却万分难过。她一直对他有所图。她刻在他心里的样子都是假象。

      她靠着柱子慢慢滑下,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他,流下泪来:“他要娶别的女人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不想当教主了。我只想要他。我要回去找他,我要去杀掉那个利用家族的力量威逼他的卑鄙女人。他爱的明明是我啊。”

      他的心里涌起万千怜惜的情绪。可是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抽泣着直言道:“我是为了你背上的藏宝图来的,若我能够找到宝藏,我便可以接任教主之位。我看不出它的奥妙,我只能一路跟着你。没想到路上偶遇了他。他是我的师兄。在他府里那几天我偷看到了那贱女人的父亲写给他的信,竟以家世逼他娶她!我一气之下杀了那送信的婢女。”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教主的位置,所以仍旧跟着我。”完颜宗弼冷冰冰地说道。

      “是的。”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可是我发现,如果没有了他,要教主之位又有什么用?”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低头看着坐在石阶上哭泣的她。

      “你是个好人,”她说,“我离开之前要让你都明白。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

      他沉默了半晌,道:“藏宝图的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不是我不告诉你。”他俯身凑近她的脸,看着她盈着泪水的漂亮眼睛,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老天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能亲眼看见这藏宝图的秘密。”

      她愣了愣,看见他转身离开了,飘来冷冷的话语:“要走也先睡一觉,明天一早再走吧。”

      第二天她去他的房间门口想向他告辞,叩门半天却没有应答,她有些失望的正要离去,回身却见他牵着照夜玉狮子站在她身后的院中。

      “马送给你。”完颜宗弼说,“你不是喜欢它么,你不是觉得它像他么。”他把缰绳塞到她手里。

      小困抱住他:“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推开她:“那又如何?你不是要去嫁给他的么。”

      她牵马出了院子,翻身上马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低低自语道:“若他不要你,你还会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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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之行历时颇长,却不算顺利。蔡京态度虽然不再如前者那么强硬,却也未表态愿意合作。但蔡家的五子与九子对他的提议颇有兴趣,私下里与他进行了接触,也不算是收获全无。

      回程的途中完颜宗弼又特意走了清风寨,拜访了武知寨花荣。府门上大红的喜字还未揭下,出来拜见兄长的贤弟媳却是个不能行走的残疾的美人儿,并不是她。

      她的意中人终是没有娶她。

      她却也没有回去找他。

      他在晴朗的夜里摘了树叶,回想着她告诉他的方法,试了许多次,却无论如何吹不出声音。

      “蒲查兄也对这种雕虫小技有兴趣?”那白衣的俊美少年伸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口边,竟吹出了与她相同的曲调。

      他垂头,道:“果真有些事无法勉强。”

      年轻的知寨把玩着手中的叶片,好像是对着他,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能想象事情的真相。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他使你的生活生机勃勃,但他却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很可能伤害了你一走了之。那么为什么要冒险尝试呢?”

      “因为情之所系,心之所在。”他说。

      花荣看了看他,将手中的叶子给他看:“蒲查兄你再试试看。”

      完颜宗弼照着他的样子折了叶子,果真吹出了笛子的声音。

      只是,不成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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