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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尽梨花 ...

  •   “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海亮,纳兰海亮!”
      朗声答出这句话,海亮看到面前的顾伯伯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
      “不错,不错,将来定是个可造之材,容若,你有福气。”
      海亮兴奋地转过头,却见一旁的阿玛看着自己,唇边又开始溢出苦笑:“贞观兄说笑了......”
      又是这样,每次别人一夸自己,阿玛总会看着自己苦笑。海亮不满的撇撇嘴,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明明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可以把三字经,百家姓倒背如流,可以背下阿玛所写过的很多很多词,可以写一手不算漂亮,但很工整的小楷了。可为什么阿玛还是会看着自己苦笑,为什么玛法也总是不满意。
      玛法每次看到自己时,不会苦笑,但是会皱眉头。他盯着海亮的眼神让海亮感觉没来由的害怕,像在盯着一只不得不被容纳的,肮脏的老鼠。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海亮不想再想下去了,每次他认真想什么事情,想久了,头就会疼。况且海亮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脑筋,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作一副对联来的痛快。
      海亮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些困扰他的问题甩掉。
      甩不掉,他的头就又开始疼起来。
      海亮痛苦的微微皱起了眉头。
      容若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垂了垂眼,向顾贞观拱手道:“贞观兄,实在抱歉,小儿身子不好,似是有些不适,性德就不多打扰了,想先行告辞。”
      “容若太客气了,你我二人何须如此拘礼,请便。”
      同顾贞观告辞之后,容若带着海亮上了马车,车夫站在车下垂手侍立,轻声问道:“大爷,回府么?”
      “嗯。”容若伸手拭了拭海亮的额头,微微皱起了眉:“先去通知府里,二阿哥身子有些不适,请个郎中来。”
      有小厮答应着骑马去了,车夫这才坐到车辕上,扬鞭抽到马背上,说声:“驾”,那马便迈开四蹄,朝相国府去了。
      车里,海亮靠在容若的肩上,紧紧皱着小眉头。
      容若微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滑过,随后将他横抱起来放在膝上,一手从背后揽住他,轻声问道:“海儿,头又疼么?”
      “嗯...”海亮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从小他就是个小药罐子,一年四季,屋子里的药香味就从未消失过,银吊子上总是咕嘟嘟,咕嘟嘟的熬着药。听落姑姑说,这是因为他生的时辰过早,尚未足月,身子虚。
      海亮看着阿玛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知怎的,便动动嘴唇,喃声道:“斜倚熏笼,隔帘寒彻,彻夜寒于水。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
      容若一怔,眉头随即皱紧:“你又偷进阿玛的书房。”
      海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漏了什么,眼神慌乱的动了动,垂下了头,低声道:“儿子知错...”
      “进去做什么?”
      海亮低着头,小声的嚅嗫:“因为儿子听乐保说,阿玛前天晚上又在书案旁坐了一夜,儿子就知道,阿妈一定又想额娘了,所以昨儿个才进了阿玛的书房,就在书案上看到了这首词...”
      容若抿着唇,静静的看着一脸忐忑的儿子,心中百转千回,只不知该用何种感觉来形容。自己的心事,从来无人懂,无人知。这六岁的孩童,却明白自己每每独坐中宵的原因。简简单单的“想额娘”三个字,何尝不是自己心情最真实的写照。想啊,怎么不想。自那一别,思念,便从未间断过,只是他知道,如今能剩下的,只是思念罢了。
      凝视着那相似的眉眼,容若心里又是一颤,这孩子,太像他额娘了...
      相貌,性格,才情,样样都极似。
      那首词,他只看过一遍,竟就能过目不忘。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这词句中淡淡的愁,掩盖着彻心彻骨的痛,六年了...
      “阿玛...”
      海亮的轻唤拉回了容若的思绪,他挑了挑眉头,示意儿子说下去。
      海亮仍是嚅嗫着,低声道:“阿玛别生气,儿子知错,儿子以后再不随便进阿玛书房了,不乱看阿玛的东西了...”
      “嗯。”容若轻声应着,看海亮半睁着眼睛,眉头微锁,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知他必是极不舒服,便将他往上抱了抱,伸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只道:“先睡一会儿吧,快到了。”

      海亮这一睡,就睡了七天。
      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不意外的看到落姑姑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正拧了手帕放在他的额头上。却看到他突然睁开眼睛,手颤抖了一下。
      “阿弥陀佛,二阿哥总算醒了。”
      海亮看到落姑姑唇边漾起一抹安心了的笑,眼泪却从那双泛红的眼睛里又流了下来,静静的滑过脸颊。
      “落姑姑,不哭...”
      海亮伸出手去,想去擦碧落脸上的泪水,可那手却只能在床上移动,怎么也无力举高。
      碧落握住他的小手,轻声道:“二阿哥别乱动,睡了这么久,想是饿了吧,落姑姑这就去给你准备吃的。”
      碧落将海亮的小手塞回被子里,海亮看着她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一步步向门边走去,却在刚要出门时停了停,随即福下了身子,轻声道:“大爷吉祥。”
      海亮听到了阿玛在轻声询问:“他醒了?”
      “回大爷的话,二阿哥刚刚醒过来,大爷若没别的吩咐,奴婢现在去准备一点清粥小菜过来。”
      容若点了点头,挥挥手,碧落便行了个礼自去了。
      容若走到床前,弯身拭了拭海亮的额头,微微舒了一口气。海亮眨了眨眼睛,抿抿嘴唇轻声道:“阿玛,儿子给阿玛请安了。”
      容若淡淡一笑,在床边坐下来,将海亮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笑道:“躺在床上请安,你好大的谱啊。”
      海亮也笑了,将脸在容若温厚的掌心蹭了蹭,笑道:“阿玛,等儿子病好了,阿玛教儿子骑射好不好?”
      容若愣了愣,道:“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
      海亮撇了撇小嘴巴,轻声道:“落姑姑说,阿玛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箭射的已经很准了。玛法也说过,咱们满洲人,没有不会骑射的。可是阿玛总也不让儿子学。”
      “你身子不好。”容若淡淡的拍了一下海亮的头:“又闹出病来怎办。”
      海亮不满的嘟起了小嘴巴。
      容若垂眼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也罢,等你病好了,阿玛教你射箭。”
      海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喜道:“真的!阿玛可不许反悔!”
      “阿玛何时反悔过?”
      “嘻,打勾勾,盖章。”
      容若微笑着拉过海亮的手,勾住小指,用拇指紧紧相触:“盖章。”

      “再用力一点,把弓拉满。”
      容若站在一旁环着手,看着海亮正满头大汗的奋力将弓弦向后一拉再拉,直至扯出他满意的弧度,方点点头:“可以了,调整好位置,松手,放箭。”
      箭被“搜”的一声射了出去,只射中了鹄子的边缘,海亮嘟起了小嘴巴。
      容若笑了笑:“不错,射中了。海儿很有天赋呢。”
      海亮不满道:“只射中了一个边...”
      “嗯?”容若挑了挑眉头:“阿玛刚刚松开手,第一次自己射,难道你还想一箭射中那红心不成?富格练了三年了,也没有那本事。”
      “可落姑姑说阿玛......”
      “海儿。”容若打断了海亮的反驳,轻轻摇了摇头:“你身子不好,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
      “唔...”海亮垂下头,有些沮丧的点了点头。
      容若摸了摸海亮的脑袋,低低叹了口气。海亮自小便是一个极要强的性格,也许有一部分是自己性格的影响,但更多的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嫡长子的身份。
      海亮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与亲娘永远的分离在了两个世界。有人曾经叹息的说,这个孩子,是自己与瑶儿的孽。
      就连阿玛额娘也认为,海亮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又自小便疾病缠身,一定是个不祥的孩子。
      可偏偏是这个不祥的孩子,占住了家里“嫡长子”的位置,成为了这份家业未来的继承人。所以阿玛才会那样不喜欢海亮,所以他逼着自己娶了续弦。
      可是自己,却真的从未这样认为。看着这与瑶儿如此相似的眉眼,容若只知道这是瑶儿拼了命要保住的东西,是瑶儿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这是自己与瑶儿的命。
      海亮似乎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不受欢迎的人,所以自小,他付出的努力便超乎常人。因为早产,他的身子一直便很弱,所以阿玛不许他练骑射。可那天看到玛法时,玛法又皱着眉头,只甩下了一句话:“病秧子,累赘。”
      病秧子,累赘。
      玛法的话使海亮险些哭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玛法会这样讨厌自己。自己会的东西已经远远比大哥要多了,可为什么玛法会抱着大哥慈爱的笑,看到自己时却总是将眉头皱紧。
      如果自己学会了骑射,如果能把身子练好一点,玛法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讨厌自己了。六岁的孩童,心里是极天真的想头。
      海亮开始拼命练习射箭,或许是真的极有天赋,或许是遗传了阿玛的优良基因,他的进步让容若都暗暗吃惊。
      然而海亮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鹄子正中那个红红的圆。

      孤雁的翅划过天际,无端端洒下一声凄厉的悲鸣。
      容若蓦然抬首,心在此时似是被狠狠敲打了一下,断肠人闻断肠声,恐无语泪零。雁儿形单影只,凄凉无尽,人又何尝不是?
      惺惺相惜,一样的有苦难言。
      取过书案上的笔蘸饱了墨,雪白的宣纸上,顷刻间落下一首临江仙。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写罢上阕,容若略一停顿,抬眼看向站在桌旁,正静静望着他的海亮,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为何要如此相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便足以搅起心中隐隐的痛楚,何况是面前这张与瑶儿有七分相像的脸。
      凝视着这张脸,就好像看到瑶儿坐在他身边,咬着嘴唇皱眉思索,只一会儿便转回头来,盈盈浅笑:“冬郎,我想到了。”
      自己亦笑着问道:“你想到什么?”
      “望夫石在且留题。”
      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真是工对。
      那一次,他们共游姜女祠。那一次,瑶儿靠在他的肩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轻声道:“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冬郎,若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我就化成一块石头,等你来找我。”
      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瑶儿,现在,却是我弄丢了你......
      容若深吸一口气,颤着手接下了下阕。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冬郎...冬郎...”
      远处隐隐传来轻唤,云雾飘渺间有水流的微响,一声声清越空灵,水汽氤氲在空中,沾湿了一袭长衫。
      那是谁的声音,那样熟悉。
      那声音在始终唤着,冬郎...冬郎...
      忽忽便忆起当日立在廊下,负手看着那满池的清荷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晃,那清香是沁人心脾的,让人只想着永远沉醉在哪里,那便万事都安逸了,万事皆不用去想了。
      有丫鬟在身后轻声道:“大爷,大少奶奶来了。”
      他只是享受的轻闭着眼睛,没有动,没有回头,只是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几许。
      等待着一只温润的小手抚在他的肩头上,等待着那一声清润伶俐的:“冬郎!”
      轻轻握住抚在肩上的小手,二十岁的少年眼睛明亮的如天上的星辰:“瑶儿,你看这一池碧叶清荷,可就成了仙境?”
      卢君瑶凝望着容若的眼睛,只觉得满天的星辰似是都碎裂在了他的瞳仁中,幽黑的深潭里溶下了万点星光,明明灭灭,影影绰绰,只像是要人溺毙其中。
      “冬郎,有你的地方,哪里都是仙境。”
      如今呢?
      当时的幸福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刀,一刀刀的将他曾经温暖过的心割得支离破碎。破镜犹可重圆,心碎了,又怎么还能重新拼合?
      “冬郎...冬郎...”
      一声声的轻唤还在持续,瑶儿,是你么?
      你在哪儿?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云雾渐渐散去,容若才发现自己此时正站在一池清荷之间,田田莲叶,盈盈细蕊,岸的那边若隐若现,行过来一个清丽的倩影。
      那身影渐渐近了,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
      那身影唤他,冬郎。
      瑶儿。
      是瑶儿。
      容若向前急行两步,向那醒里醉里,时时刻刻都不曾忘怀的身影伸出手去。
      那身影亦伸出手来,指尖在湿润的空气里轻触,却又分离。
      明明离的这样近,偏偏就是无法触及。
      所谓咫尺天涯,咫尺,原竟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
      容若抬起头,贪婪的凝视着面前人的容貌,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十年了,竟真的已是十年了。
      十年前,她披着红红的喜盖冲他盈盈福下身去,从那以后,她成了他的发妻。互执彼手定下三生的誓言,承诺下的是地老天荒。
      如今,地未老,天未荒,只是人已不在。
      空对着夜台尘土,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一别如斯,再回首,便是阴阳两隔。
      红线断了,缘分散了,可情丝,却仍是深深纠缠。
      一声“瑶儿”冲口而出,容若看到面前人的眼圈蓦地红了。
      “冬郎...你看这一池荷花,可是仙境?”
      “瑶儿...是你么?真的是你?”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冬郎,三年的事你全都记得,你写了那样多的词,一点一点回忆我们的曾经。你记得我们上元节曾出去赏灯,所以那年上元你写了一首词:‘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莫恨流年逝水,恨销残蝶粉,韶光忒贱。细语吹香,暗尘笼鬓,都逐晓风零乱...’”
      “瑶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嗯。”
      “这些年的事,你...都知道?”
      “嗯。”
      “你...”
      “嘘...冬郎,不要再说了,哪怕是醉也好,是梦也好,让我多看你一会儿。我想你,很想...很想...”
      我想你,很想...很想...
      “瑶儿!”
      猛然起身,后背一片冰凉,容若大睁着眼睛,凝视着四周黑漆漆的夜。
      月色无言,静静地从窗棂流泻下来,银光宛转,映在青石的地板上,恍惚一池湖水,慢慢晕开银色的波纹,闪着点点微光。
      又是梦好难留...
      披衣起身,推开梨花的木门,回廊上月色正浓。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如今能剩下的,只有一声长叹,两行清泪,和满腹相思。
      还有...
      容若回头望了望敞开的窗子下静静放置的书案,忽然回身疾步进房,点亮了灯,拈起周身缠绕着荷花的香墨,加了水在砚里慢慢磨着,心在此时就像那香墨一样,一点一点,无声的化开。
      执笔舔饱了墨,雪浪笺上一挥而就,是一首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为了你,我甘愿长做那梦中之人,和你一同到那仙境中去。
      再落笔,是一首鹊桥仙。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海亮低着头在前面走,在心里盘算着射箭的窍门,身后是捧着包袱一路跟随的小厮,身旁,富格的声音不适时的响了起来:“二弟,想什么呢这样入神,这一路上都没听你说过一句话。”
      海亮抬起头:“大哥你说,射箭可有什么诀窍?”
      “射箭啊...”富格挠了挠头:“我最不擅长这个了,怎么,阿玛不是不让你学骑射么,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海亮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只安静了没一会儿,却听身旁的富格又叫道:“额娘!”便向前跑去。
      海亮心里一颤,抬起头,果然见到颜氏站在前方,正看着他假假的笑:“今儿个你们散学倒是早,二阿哥,不去屋里坐坐?”
      海亮不回话,只打了一个千儿:“颜姨娘吉祥。”
      “啧啧,也罢,你不去我也就不留你了。”颜氏看着海亮的目光颇有几分不屑,一手牵了富格,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海亮也不理会,径自低着头往前走。那颜氏回了院子,打发富格回了屋,自己却在屋中愤愤的坐着咬牙。陪嫁的大丫头玉珠奉上茶来,只是道:“主子何苦来,别气坏了身子。”
      “你叫我怎么能不生气。”颜氏将茶接在手里,却没有喝,只道:“你没瞧见他今天的样子?这是甩脸子给谁看呢?我没冲他端架子,他倒冲我拿起架子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他真以为他是谁呢?不就仗着爷对他好些,爷那是可怜他,要我说,不过是一个克死自己母亲的孽障。”
      玉珠道:“主子别焦心。凭他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谁不知道主子才是跟着大爷最早的人。明里儿,二阿哥是嫡长子,可那又怎样?大少奶奶都没了这么些年了,续娶的少奶奶又无后,现如今大阿哥才是长房长孙,主子且冷眼瞧着,这往后,这点子家当也必是偏了大阿哥的。”
      颜氏听了玉珠的话,方觉得宽心了些,点了点头。
      海亮兀自低着头,心中犹在想那射箭一事,身后的小厮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敢上前打扰。走到一处墙角,却不想迎面里匆匆转出三个人来,海亮低着头未曾注意,猛可里就撞上了其中一人,登时跌倒在地,那人手中正端着一个托盘,未曾拿稳,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盘子里不知是什么物件,哗啦啦摔得粉碎。
      那端盘的丫鬟唬得面色雪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道:“奴婢该死。”
      海亮抬头看时,却见明珠正瞪大了眼睛,眼神在他与那摔碎的物件上来回游移,海亮忙站起身来,屈膝打下千儿去:“孙儿给玛法请安。”
      “你!”明珠颤着手指着海亮,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小子,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海亮心知自己必是闯了大祸,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珠道:“这是前年皇上御赐给家里的一套定窑琉璃茶具。皇上御赐的东西,那是天恩高厚!本要拿去供起来的,谁想半道上遇上你个小灾星。冒冒失失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你阿玛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海亮一双眼睛慌乱的瞟来瞟去,心下惊惧,只知道玛法平素便不喜欢自己,这次定是在劫难逃。却不能忘了规矩,口上只道:“孙儿知错,请玛法责罚。”
      “也好,我是该替你阿玛好好管管你了,省得不知道规矩,整天疯疯癫癫的。”明珠瞪着海亮,眉头一拧,厉声道:“跪下!”
      海亮屈膝跪下,一颗心在咚咚的跳。
      明珠回过头冲那跪在地上不住打抖的丫鬟吩咐道:“去,把藤条拿来。”
      丫鬟不敢不听,哆嗦着拿来了藤条,明珠一把操在手里,回过身照着海亮的小身子就是啪的一鞭。
      海亮颤抖了一下,死死咬住了嘴唇。
      明珠正在气头上,扬起手来左一下右一下,都抽在海亮的肩上,臂上,海亮丝毫不躲,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是身子在不断颤抖。
      藤条的声音清脆的在院子里回荡,明珠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抽了约莫十来下,海亮只觉得眼前一个人影飞快的闪过,紧接着身上一暖,飞舞的藤条瞬间在眼前消失,耳边听到了一个夹杂着几丝怨愤的声音:“阿玛!”
      明珠一愣,来不及收手,在容若背上抽了一鞭才停下来,怒道:“你还敢护着他!让开!”
      容若将海亮护在怀里,回过头对明珠道:“阿玛,海亮究竟犯了什么错,值得阿玛生这样大的气。”
      明珠用藤条指着地上那定窑盏子的碎片,怒道:“这就是那小奴才干的好事!”
      容若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转过头对明珠道:“海亮还小,也不是故意要打碎那盏子的。他有错,阿玛训诫就是,何苦非要用那藤条。依他这身子,再打下去受不住的。”
      明珠气得咬牙,冲容若吼道:“他这样没有规矩,不都是你惯出来的?如今你还护着他。犯了错,就要受罚!你给我让开,这个家,有这个家的规矩!”
      容若依旧用身子挡在明珠与海亮之间,只道:“阿玛息怒,阿玛教训的是。是儿子未尽管教之责,错在儿子。犯了错就要受罚,阿玛有气,只管责罚儿子便是。海亮的身子,真的受不住阿玛的藤条,求阿玛开恩。”
      明珠用藤条指着容若,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却知今日他是必不肯让开的了,愤然将藤条摔在地上,甩袖离去。
      容若看明珠去得远了,忙低下头来向怀中看去,却见海亮面色苍白,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小手死死的攥着他的领襟,身子不断颤抖。
      容若心中一紧,拍了拍海亮的背,轻声唤道:“海儿?”
      海亮慢慢睁开眼睛,将身子瑟缩着往容若怀里靠,颤声道:“阿玛,疼...好疼...”
      “不怕。”容若抱着海亮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他安慰道:“阿玛带你去上药。”
      海亮将脑袋靠在容若肩膀上,随着容若的脚步往前晃动。心里却只是想,为什么玛法会那样生气,自己拼命练习骑射,也只为了让玛法能够不再那样讨厌自己。可现在看来,纵然自己将骑射练得再好,玛法也是不可能喜欢自己的。
      为什么...
      忽然又觉得好羡慕大哥,他有额娘疼他护他,玛法玛嬷也都宠着他喜欢他,从来不会对他发脾气。可自己就算做得比大哥优秀百倍,旁人看着自己,也永远都是用的眼角。
      为什么...为什么...
      容若抱着海亮进了房,忽然觉得肩膀处的衣服透进点点的凉意。低头一看,海亮仍是紧紧闭着眼睛,眼角处却有泪水正不断的流下来,顷刻间将他的衣服洇湿了一片。
      容若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拿了床头的一块帕子,替海亮擦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不哭了,很疼是不是,阿玛这就帮你上药。”
      刚欲起身,身子却被小海亮抱得紧紧的,容若无奈,只得道:“海儿听话,松开手,阿玛去拿药。”
      海亮微微睁开眼睛,一双眼里氤氲着蒙蒙的水汽,眼底还残存着一点点惊恐的瑟缩,他看着容若,撇了撇嘴,颤着唇角低声道:“阿玛...儿子不是故意的...”
      容若只觉得心头一酸,勉强笑了笑,道:“阿玛知道,阿玛不会生你的气。别怕,阿玛拿了药马上就回来。”
      海亮点点头,慢慢松开了手,容若旋身出了房间,在隔壁书房拿了药,又飞快的掠回来。坐在床边轻轻褪下了海亮外边的褂子。只见他两条手臂上满是青红的淤痕,在心中不觉又是一叹,刮了药膏轻轻向那伤处抹去。冰凉的药膏触及到鞭痕的时候,海亮的身子又是一颤。容若不觉心里一疼,鼻间不由得酸起来。
      瑶儿一定会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阿玛啊阿玛,海儿难道就不是您的孙子么?为什么要如此的不容于他啊...

      海亮挨了打便发起烧来,一连几日热度只是不退,碧落看在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无法,只得每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照顾着,日日守在床边,人也憔悴了不少。容若每天都会过来看视,将上等的伤药退热药一股脑的往这儿塞。这样十余日下去,海亮身上的伤便渐渐好了,热度也就随着减了下去。
      这一日容若又得了一剂治疗伤痕的良药。回得府来叫了碧落过去,嘱咐了用的方法,只道这药是极稀有的好药,须得尽快与海亮用了,方才好的利落。碧落答应了告退而去,一路上步履匆匆,心下却是高兴,只道这一次得了这药,海亮的伤必能全好了。一心里只想着快些回房去,好能给海亮用药。
      那碧落亦是个心细之人,容若唤她去拿药时,她便知这药必是珍品,因此叫了小丫头凝香随了她去,以防万一。当下二人急急回房,却不想走在回廊上,迎面遇上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负着手站在前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们。碧落与凝香忙蹲身行礼,道:“奴婢给大阿哥请安。”
      富格看到凝香手上捧的托盘,那上面立着一个雪白的小瓷瓶,上面绘着石榴花的图案,旁边放着素绢和玉拨子。不由心下好奇,只道:“这是什么?”伸手将那瓷瓶拿了起来。
      碧落忙道:“阿哥小心,万莫打碎了。”
      富格瞥了她一眼,也不叫她起身,自顾的拔开了瓶盖,一缕幽香自瓶中溢出来,非兰非麝,却只是清清的,淡淡的,让人只觉愈发的舒爽。
      富格不由道:“好香!这是什么好东西?”
      碧落心里着急,恐怕富格一失手打碎了珍贵的药,只得陪笑道:“这是大爷给二阿哥的药,是要紧的东西呢,大阿哥还了奴婢吧,奴婢还要赶着去办差呢。”
      富格听说是给海亮用的药,心下便不痛快,从小阿玛便总是偏着海亮,事事都向着他。如今只不过是挨了两下藤条,也差人巴巴的送一瓶好药来。他看看手中的药,再看看一脸紧张的碧落,心里越发生气。他向来不待见这个额娘口中的“下贱丫头”。此时见她口口声声要他把药还给自己,玩弄之心忽起,将药拿在手上,只是问:“听说二弟被打了?”
      碧落见问,只得垂首道:“是。”
      富格撇撇嘴,不屑道:“切!娇气的像个女娃娃一样,不就挨了两下藤条么,还能怎的?瞧你急的这个样子,还就能要了命去?”
      海亮被打,碧落心中本就委屈,此时见富格无理取闹,因他好歹是主子,只得忍着不做声。现今见他说的幸灾乐祸,不由火起,猛地抬头咬牙怒道:“你!”
      “我怎么样?”富格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不屑道:“你一个下作的丫头,也敢跟我这样说话。看我告诉额娘,不打断你的腿。”
      碧落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咬着下唇忿忿的看着富格。
      “大胆!你竟敢这样看着我!把眼睛闭上!”
      “格儿,大白天的不去读书,在这里叫嚷什么?”
      富格听到颜氏的声音,立马转头向后跑去,一头扑进颜氏怀里,告状道:“额娘,额娘,这丫头瞪着我,好怕人的。”
      颜氏闻言抬起头,冷冷的看向碧落。碧落无奈,只得又请安道:“颜夫人吉祥。”
      “大胆丫头,竟敢欺负大阿哥年幼,你可是皮痒了?”颜氏看到碧落就气不打一处来,碧落是当年卢君瑶的陪嫁丫鬟,颜氏素来不待见那卢氏,自然也就厌恶她身边的人。卢君瑶死后,碧落一直照顾着海亮,颜氏则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
      “奴婢不敢。”碧落不愿与颜氏纠缠,只想着快些回去给海亮上药,因此上服顺的叩了一个头,只道:“奴婢知错,夫人息怒。大爷还有要紧事吩咐奴婢去办,求夫人准许奴婢告退。”
      “这么容易就放你走,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颜氏白了碧落一眼,适巧正有丫鬟奉上茶来,颜氏摆摆手,那丫鬟便端着茶盘在一旁静候,只听颜氏道:“你在府里这么些年了,我只道你多少是个懂规矩的。谁知道仍是那小家子里的乡野气不改,连带你教出来的孩子都是一个样,疯疯癫癫不知礼数。”
      碧落气得暗自咬牙,忽的抬起头来道:“奴婢有错,夫人尽管责罚。可大少奶奶好歹是大爷的发妻,二阿哥是大爷的骨肉。况且逝者为大,请夫人说话时言语尊重一些。”
      “你!死丫头!谁准许你这样和我说话的!”颜氏气得脸色通红,回身拿了那丫鬟盘子里的茶壶,啪啦一声摔在了碧落面前的地面上,滚烫的茶水连着茶壶的碎片四散飞溅,碧落的手上瞬间留下了数道血痕。
      碧落忍着没有开口,颜氏从富格手中拿过那药瓶,瞥了一眼,道:“你想要回去的,就是这瓶子?”
      “是,请夫人赐还奴婢。”
      “好。”颜氏冷笑一声:“还给你,我还给你。”
      碧落心知不好,急忙抬头,却见颜氏已经举起那瓷瓶,一扬手狠狠往地上掼去。
      雪白的瓷瓶被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碎片飞溅,殷红的石榴花洒落在青砖的地面上,红的刺目。
      碧落愣愣的看着那一地的碎片,颤动着唇角再说不出一个字。
      颜氏冷笑一声,带着富格拂袖离去。
      碧落仍是跪在那里,呆呆的看着满地的碎片,忽然身子晃了一晃,软软的歪倒下去。
      “落姑娘!”凝香一声惊呼,接住了碧落软到的身子。

      碧落被送回房中的时候,海亮正在临字,回头看见时吓得脸色雪白,甩了毛笔跑过来,一叠声唤着:“落姑姑!落姑姑!”
      见碧落没有反应,海亮急得去拉她的手,却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痕,眼睛一下睁大,转过头冲凝香问道:“怎么回事!”
      “二阿哥息怒,先给姑娘看病要紧。”
      海亮喊人去找大夫,有小厮应着去了,海亮仍是拉着凝香,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凝香看看瞒不过,嚅嗫道:“是...是半路遇上了大阿哥...”
      她话没说完,海亮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房间。
      在甬道上拼命的跑着,风声贴着耳边滑过,海亮咬着牙,一路狂奔。
      决不许任何人欺负落姑姑!
      他自小便没有额娘,在心里直把碧落当成自己的娘亲一般。六年了,也是碧落一直照顾着他,是碧落每晚轻唱着悠车歌哄他入睡,每次病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总是碧落带着血丝的眼。耳边总回荡着那一声声轻柔的:“二阿哥...”
      一口气跑到富格的院子门口,一眼便看到富格正坐在石凳上喝茶,海亮几步跑进院子,开口便道:“大哥!你对落姑姑做了什么?”
      富格一怔,随即满脸鄙夷:“不过是一个丫头么,她胆敢冲撞我,额娘教训了她一下而已。”
      “你!!胡说!落姑姑才不会冲撞你!”落姑姑那样温柔,不会的,不会的!
      海亮冲过去一把揪住富格,怒道:“你到底对落姑姑做了什么!”
      “这是干什么!”
      前方传来一声怒喝,海亮咬咬牙松开手,勉强行了一个礼:“颜姨娘吉祥。”
      “见到你我还吉祥什么!”颜氏怒气未消,瞪着海亮怒道:“有你这样的?为了一个下贱的丫头跑过来揪着自己哥哥乱嚷嚷!说出去谁信你是相府里的公子?十足一个乡下野孩子!”
      “不许说落姑姑下贱!”
      “我偏说!她就是下贱的丫头!你倒以为你是谁?说你是嫡长子,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啦?呸!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孽障!”
      “做什么那样瞪着我!我说错你啦?想是他们都瞒着你呢吧,我告诉你,你以为你那额娘是怎么死的,难产!当初为了生你,她在那床上折腾了一天一夜。好歹是把你给生下来了,可她自己呢?流了那样多的血,在床上躺了个把月就死了。你一生下来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你说你不是孽障是什么?”
      颜氏说的得意,看着海亮突然变得呆愣的表情,满意的冷哼了一声,拉过富格转身就走。
      海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富格的院子的。他只觉得颜氏那带着嘲讽的冷笑始终在耳边回荡,即使拼命摇头,也无法摆脱那个声音。
      那声音在始终叫嚣着:“孽障!孽障!孽障!”
      第一次,海亮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坏。
      额娘,不曾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额娘,原来竟是被自己克死的。
      难怪玛法那样讨厌自己,是自己这个“小孽障”占住了家里“嫡长子”的位置啊。
      或许...或许自己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吧。要是自己不出现,额娘就不会死,阿玛就不会那么伤心,玛法也不用生气。
      原来,都是自己害死了额娘,害得阿玛伤心,
      既然自己那么坏,为什么额娘一定要生下自己...
      海亮茫然的往前走,小小的脑子里装着许多沉甸甸的想头。
      好沉,好重,压得他抬不起头,压得他几乎要无法呼吸,只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
      自己...真的这么坏么...
      路过容若的院墙,海亮停住了脚,一个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去问问阿玛。
      或许,阿玛能够告诉自己答案。
      刚刚向着那院门口迈出一步,海亮却又猛然收住了脚。
      阿玛要是知道,是自己克死了额娘...
      家里除了落姑姑,就只有阿玛对自己最好了。阿玛那么喜欢额娘,为什么还会对自己好。
      一定...一定是因为阿玛不知道额娘是被自己害死的。
      要是阿玛知道了...
      海亮忽然不敢再往下想。
      失去这个唯一对自己好的亲人,海亮无法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唤自己“海儿。”再不会有人对自己温和的笑。再不会有人手把手的教自己骑射,再不会有人拼命护着自己,红着眼圈为自己的伤口上药。
      要是阿玛知道了...他就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海亮忽然感觉全身都泛起一丝凉意,那凉意包裹着他,纠缠着他,怎么也不肯退去。他蹲下去紧紧抱着双臂,将头埋在臂弯里,将自己尽量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在碰自己,一个声音在轻轻唤着:“海儿?”
      阿玛!是阿玛!
      海亮抬起头,看着容若一脸询问的表情,忽然鼻子一酸,也顾不上请安,直起身子便扑进容若怀里,紧紧闭上了眼睛。
      容若一愣,轻轻抚了抚海亮的小脑袋:“怎么了?”
      海亮不说话。容若弯下身子,抱起他往外走,边问道:“蹲在墙角做什么?来找阿玛的?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海亮抱着容若的脖子,踌躇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容若道:“凝香过来告诉我说碧落病了,又说找不见你了,阿玛正要过去看看,就看到你蹲在外面。是担心你落姑姑吧,别怕,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海亮又点点头,暗自将一肚子的话憋回了心里。

      碧落原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时着急,气血上涌晕了过去。休养不几日便好的透了。只是她刚刚好起来,海亮却病倒了。
      海亮身子弱,从前也是三天两天的病,开始时众人也没太在意,只是按往常一样熬了药来吃着。只是几天过后,碧落渐渐发现这一次海亮有些不对劲。
      往常海亮病倒只是发热或者腹痛,浑身无力。倒也能够按时吃饭按时服药,心下是想着病能赶快好起来,可这一次却不同。虽然发热的温度不高,但整日只是恹恹的没有精神,饭也吃不下去,药也懒怠服,连话也变得少了。终日只是坐在那里默然的看着一个地方,连眼神也带着三分倦怠。
      容若来看他时,亦问不出个原因,只能在心里叹气。
      海亮这一病,就病了三个多月,只病到了荷花一朵接一朵的凋谢,只病到了一场大雪将京城上下裹成了一片银白。
      海亮虽病着,但只要他还能够爬起来,那射箭就未曾落下,好几次碧落劝他不要练了回房休息,都被他倔强的摇摇头推了回去。
      这天海亮又在后院回廊上射箭,凝聚了全部精神一箭射出,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竟似都被抽空了一般,身子顿时瘫软,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碧落这一下吓得不轻,半扛半抱的将海亮放在床上,一叠声喊人去通知容若。容若正在书房练字,却见凝香跌跌撞撞的跑进院来,却险些摔倒,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只是喊:“大爷!快,快去!二阿哥不好了!”
      容若倏地站起身来,斥道:“糊涂!怎么不快去请大夫!”说完拔脚便走,一路上行得极快,几乎一半是小跑着冲进了海亮的院子。几步奔到海亮床前,垂头看去,却见海亮面色苍白,紧咬牙关不住颤抖,额头上渗出丝丝点点的汗来。
      容若回首怒道:“糊涂行子!怎么还不去请大夫!”
      有小厮跪地应声道:“嗻。”起身刚要赶去,容若忽然道:“不!去请御医!去宫里请御医!快!”
      那小厮有些迟疑,容若从腰上解下一块黄澄澄的令牌,摔在那小厮眼前道:“快去!那个奴才敢拦着就把这给他瞧!就说是爷的命令,去请!给爷把所有的御医都请来!”
      那小厮丝毫不敢怠慢,接了令牌在手立时便飞奔着去了,不多时便气喘吁吁的领着一大帮御医赶了回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进得屋来行过礼,容若却是一刻也等不得,直将御医们推到了海亮的病床前。
      御医们挨个为海亮诊了脉,都转过头来冲着容若沉默摇头。
      容若心里一震,犹不愿承认,只是道:“摇什么头!不许摇头!必须给爷医好他!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多贵的药都可以!”
      御医们互相看了一眼,忽然转过头一齐跪倒。容若呆呆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御医,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们...”
      “纳兰大人息怒,我等愚钝无能。”
      “什么愚钝!”容若忽然勃然大怒:“爷叫你们来是来打哑谜的吗!到底要怎么治!说!全都给我说!!”
      御医们面面相觑,都在心里哀叹,这位纳兰大人年轻有为,气度过人。平日喜怒决不轻易形于色,像今日这样失态,恐怕一生中也只有两回。
      其中一回自然是这一回,而另一回,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的五月三十日,这位纳兰大人也是像今天一样,忽然把宫里所有的御医齐集相国府,被诊脉的人是一位女子,太医们诊过脉也像今天一样跪了一地,口称:“我等无能,大少奶奶已是药石无效了。”
      那一天纳兰大人摔碎了屋子里所有的杯子。怒吼道:“没用的东西!滚!全都给爷滚!”
      那一天御医们连滚带爬的被震出了相国府,所以,今天也不例外。
      御医们跪在地上踌躇了半天,其中一位才大着胆子道:“纳兰大人节哀,我等实在是回天乏术。”
      容若只觉得晴空里猛地炸响了一声霹雳,震得他无法动弹。
      回天乏术...
      回天...
      乏术...
      过了半晌,他才有气无力的吐出一个字:“滚...”
      御医们听了这个字,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若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方转过头去看向床上的海亮。
      海亮此时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容若,竟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唔...阿玛...”
      容若心里痛楚,颤动着唇角,慢慢点了点头。
      海亮动了动小手,拉住了容若的衣襟,沙哑着小嗓音道:“阿玛,能不能...再抱抱儿子...”
      容若不说话,弯下身子将海亮抱在怀里,坐在了床边,拉了拉被子,裹紧了他的小身子。
      海亮缓缓眨着眼看着容若,看着看着,两行泪就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容若用袖子擦去海亮眼角的泪,低声道:“不哭...”
      海亮用劲抓着容若的衣服,轻声道:“阿玛,儿子有件事要说给阿玛听...”
      “嗯,阿玛听着,你说吧...”
      “阿玛得保证,听完后,一定要原谅儿子...”海亮说着,又有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容若依旧用袖子擦去那泪水:“阿玛保证,一定不怪你...”
      海亮垂下了眼睛,抽动着唇角,半天才低声道:“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害死额娘的,当时要不是为了生下儿子,额娘也不会死...”
      容若一怔,喃声道:“这些...谁告诉你的?”
      “阿玛,阿玛您知道?”
      “傻孩子...”容若苦笑,摸了摸海亮的小脸蛋:“这事怎么能够怪你,莫听他们胡说。你是阿玛和额娘的命,不是孽。”
      “嗯。”海亮开心的弯起眼角,只觉得这几个月来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乌云,被阿玛着轻轻的几句话吹散了,散的干干净净。自己不是什么孽障,额娘也不是被自己害死的。阿玛说,自己,是他与额娘的命。
      可是阿玛...儿子不孝,今天,您的命怕是就要去了...
      容若见海亮越发的没有精神,心里一惊,忙轻轻晃了晃他,急道:“海儿,你醒醒,等你病好了,阿玛带你去看荷花,阿玛教你学骑射,你别睡。”
      “可是儿子好困...”海亮无力的半睁着眼睛,冲容若轻轻的笑了笑:“阿玛,等儿子醒来再陪您看荷花,再和您学骑射,等儿子醒来再...等儿子醒来...”
      醒来...
      海亮将头靠在容若的手上,感受着那温厚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嗅着那一片令他安心的气息,在这一生最疼他的人怀里,缓缓沉沉的睡去。
      睡去...便再不曾醒来...
      容若坐在床边定定的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掌中的脸渐渐冰凉,直到怀里的小身子渐渐僵硬。他方缓缓起身,将海亮放在床上,冲着身后咬着手帕哭得泣不成声的碧落低声吩咐道:“架灵堂,准备后事...”
      相国府里瞬间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进进出出的下人忙着准备棺椁,铺设灵堂,雕刻牌位,没有一个人胆敢掉以轻心,因为大爷吩咐过,一切按嫡长子的礼仪操办。
      装殓时,容若最后抱起海亮看了一眼,神色木然,仿佛已经失去了悲伤的本能。只是随后将自己最好的一把镶嵌着玉石的宝弓,连带三支白翎羽箭一起放入了那小小的棺材之中。
      棺材停放在灵棚里,众人都在棚前哀悼,容若一个人独自踱到了回廊上,看着那孤零零支在院子当中的鹄子出神。
      却忽然发现那鹄子上似乎插着一个尾端是白色的物体。
      走近几步,才看清原来是一支箭。想来,该是海亮晕倒之前射出去的那最后一支。
      容若向着那鹄子再走近几步,双眼却猛然惊愕的睁大,然后,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倏然间自两颊滑落。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支犹在微风中颤动的羽箭,那支被海亮最后一次射出去的羽箭,那只正正的,钉在箭靶正中红心上的羽箭...
      海儿...阿玛已经决定教你骑射了,可你为什么...不肯再给阿玛机会...
      梨花落尽...命数已尽...命数已尽...
      竟是天妒有缘人...

      纳兰容若《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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