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刈蓝

2、一

　　路途，在荒草窄径上延伸。夜阑深深深几许，风吹动枝叶带起一片潇潇如雨之声，沙哑如某种低诉。蝉鸣，疏漏的月影，脚边无知怒放着的绚烂野花，魔之心，慢慢沉静了下来。重回故地，感慨三分，失落五分。物是人非已有太多人感叹，魔，也难免这样的心情吗？白衣红发的魔挺直身体，负手环视这一切，唇角噙了的，是那丝经年不变的冷嘲之意。

　　这路，当年，亦曾走过一遭。这景，再见，才知从未忘却。

　　却又如何。

　　沧桑吗？魔自问。岁月并不能动摇魔的意志，漂泊的漫长却难免平添几分萧索，十年百年，时间于他们本如无物，习武，执行任务，生或者死，不过就是这样。有闲时或与同伴饮两坛醇酿，也有魔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大多时候，只是冷眼旁观：该有的义气，有；过深的交情，不必。

　　于他吞佛童子，坚持恪守这样的分垒与界限，不过是为着目的性的理智而已。肢体之中流淌着的，杀机、心机，是足够冰冷才可以支撑的利刃。酒，聊以刺激，可；沉溺欲望，不可。人，言语相交，可；影响判断，不可。

　　纠缠复杂的感情，误事！

　　他曾经这样想，这样确认，也这样去让自己执行。独来独往，是他的行事方式，干脆，果断，无需对谁妥协，亦无需对谁负责。然而漂泊海上久了，太多事旋于脑中反复思考，烦闷处，竟也想醉上一醉，偶尔，也会把谁念上一念。他想起自己也曾有一段时间与谁结伴并肩而行，嫌那人麻烦，恨那人固执，念那人误事，却终究没想过分道扬镳。

　　那一夜他旧梦忽醒，执了竹笛吹上一曲，放下时信手把玩，也曾想到某个“或许”。哈，吞佛童子也会做如此不稽且无聊之假设吗？放纵自己去想，是因为无可挽回；愈想愈是异样，又何尝不是因为无可挽回。哈哈哈哈！他低沉的嘲笑声如初，和衣又复睡去。这一睡，之前未完的旧梦却又随海浪浮了上来。

　　那一夜，他梦到了什么？

　　正是这个不知滋味的梦，令他彻底放弃长久漂泊无定的放浪回到苦境，回到北域，令他此刻站在这狭窄无人烟的径上，为一句软弱的人常慨叹的“物是人非”而停滞不前。

　　软弱吗？并非全部，也有人坚强，坚强得执迷不悟，是牛性固执，还是愚蠢无稽？啧，这两句断言，倒都是出自自己之心就是了。

　　物是、人非，他知道，非的不止是昔日的自己与此时的自己，还有……他看向远处的山峰，那是望不到的地方，是皑皑白雪的层积，待望到了，便化成望不到的人。想及此，心中莫名浮起一丝凉意，令魔迟疑了——不如不去。

　　他默默背身，折了方向，绕开那冰雪之地。

　　去，何用？纪念哪一个自己……或者，纪念另一个早已散去的灵魂。

　　那地方太冷，身为魔，他还是更喜欢温暖的所在，他脑中闪过燃得极盛的篝火，闪过关于火的那些谈论，闪过许多，终是又挥散了。

　　月落月升，吞佛童子避开人迹，愈行愈是偏僻。时局，已非当时。旧人，再见无益。再见无益……自己又是为何回转苦境，单纯地想再踏上这一片土地追想当时的心境吗？明明并非如此，梦中……

　　犹豫吗？踟蹰吗？冷静决断的魔也会如此吗？方向，明明自弃舟而去之时便已定下，最终缘何回转背离。不忍见吗，不敢见吗，如此追问自己，更似诛心。旧人，剩下多少，剩下的，又是怎样的交情……擦肩一颔首，不过风度而已。

　　有心相见的……破碎的记忆影像再次于脑中无声闪过，倏忽归于黑暗，吞佛童子扶了额角踉跄两步才站稳，正欲回头，一缕极渺远的香气已随着这两步近了身来。

　　清浅淡薄，不着痕迹。

　　这香，太过熟悉却亦已陌生，吞佛童子的眼，暗沉中浮现极冷的一点光色。

　　“……”，他的声音被自己抛在身后，消于风中。他说了什么，也许是一个名字，也许是一句感叹，也许只是模糊的低语，叶声虫鸣声，将一切变得恍惚，恍惚如梦。

　　是那夜的梦。那夜——

　　林中月下，暗香疏影，安宁沉静的人，风中吹起一口叶笛，青白相间的发带飘起，合起的眼眸，一曲罢了，才显出那深深的湖蓝色。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白色的梅花落在他自己白色的袍上，只染上一片沉默的香气。

　　似那夜的梦。此夜——

　　林中月下，暗香疏影，妖红的发苍白的衣，吞佛童子疾行于梅树之间，残影旋身回眸刹那无数，却每一个都是自己，只是自己。

　　他站在自己应该驻足的位置，凝望着显得分外寥落的那株白梅树，合目取出了袖中的青笛。

　　白色的梅花落在他自己白色的袍上，只染上一片沉默的香气。

　　月色惨淡，罩住天地之间的性灵，平添冷意。残缺的孤悬的，又与海上每一夜所见有何不同，苦境若是归处，为何寂寞依然如斯，纠缠不肯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