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31、梦里深情皆隐秘

　　李贵妃当时正在品尝御膳房送来的燕窝粥，她是个长相极其妖媚的女人，含水秋瞳波光粼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艳色扑面而来。不仅如此，年近四十的她包养得宜，皮肤光滑细腻，宛若上等羊脂白玉，映着琉璃灯中的火光，熠熠生辉。
　　如果硬是要将大昭宫中所有女子的容貌排个次序，李贵妃绝对位列三甲，而且近二十年地位稳固，毫不动摇。不过……如果只是容色过人，那也未必能够从一个小小婕妤爬到今时今日贵妃娘娘的位子。故而……当她听闻自己唯一的儿子将被灵帝斩首的消息后，手竟然依然是稳稳地托着翡翠碗，不慌不忙问道：“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她脚下跪着的小太监忙不迭道：“方才，六爷还没被拖出来，孟公公就知会了！”
　　“哦？”李贵妃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碗，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口唇，这才偏过头，道：“孟平这是要卖本宫一个大人情？”
　　小太监不敢抬头，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诚惶诚恐地直唤“娘娘”。
　　“太后知道了吗？”李贵妃又问。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应是都知道了，孟公公向来公道。”这小太监也不知是脑子里搭错了哪条筋，竟然就这么当着主子的面儿评论起了当朝内廷总管的是非。
　　而李贵妃的脸色顿时就惨白了：若是连太后、皇后都知会了……那这可就不是陛下心血来潮、怒极攻心之下的气话了。“快去找御史大人！”
　　“……是是！”小太监自进宫起便跟着李贵妃，从未见过她如此声嘶力竭的失态样，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火烧屁股般往外奔，还没走到门口，却又被唤住了：“等等，陛下要杀你六爷，是什么罪名？”
　　小太监一愣，道了四个字：“通敌叛国。”
　　李贵妃刹那间便支持不住，方才的那番冷静自持如被狂风扫过的落叶般四散而去，连一丝影子都不剩了。她身旁伺候着的婢女临湘忙撑住她瘫软的身子，急道：“娘娘！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快……快扶我去厚德殿，本宫要去见陛下！”紧咬着牙关，李贵妃愣是站直了，抬脚就朝外走。这个自出生起便不知什么叫做害怕的女人……如今害怕得连后妃不得干政这样的禁忌都忘记了。
　　通敌叛国……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她就算是想要去求一份恩泽……又拿什么理由去求？御史大人李智格那样古板忠正的性子……又怎会因为她是他的女儿就站在她这一边？
　　待李贵妃站在厚德殿前让孟平禀报时……她的心是忐忑的。而孟平冲她摇了摇头，小声道：“娘娘，太后还在里边儿呢。”
　　太后与皇后素来亲近……她们这是要置她于死地！李贵妃忍不住后跌了一步，却见那高高的朱门从里面被打开，灵帝亲自把太后送到了门口。
　　“爱妃，你怎么也来了？”灵帝将目光停留在了李贵妃身上，不辨喜怒。
　　李贵妃不知该如何应声：我怎么能不来？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推上断头台吗？如今是夜晚，就算刑部的动作刻意放慢了……那也不会迟过天亮去，“斩立决”这三个字是说着玩的吗？
　　“既然来了，那便随朕进来，站在门口可不像话。”灵帝如是道。
　　相较于灵帝的神色如常，太后的脸色可谓难看到了极致，却依然尽力克制着自己濒临奔溃的情绪。
　　李贵妃顿时看到了类似于希望之流的东西，连安也忘记请了，便随灵帝进了殿内。
　　而随着大门的关闭，灵帝高大的背影终于转了过来，“跪下！”
　　李贵妃一愣，不自觉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的儿子，朕的六皇子，已经是死定了，至于爱妃……是怎样的下场，那就要看爱妃的表现了。”灵帝的嗓音依然不带半分起伏，他的决定是那样残酷，仿佛那个被他责罚的人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一般。
　　李贵妃明明记得灵帝是极喜欢崇礼的，怎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在等御史大人吗？”灵帝问，没等到李贵妃开口，他便继续道：“冯大人捉拿六皇子的时候朕已经知会过他了，老人家这次倒是明白事理，没有要来添乱的意思，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陛下……”李贵妃伸手想要抓住灵帝的衣摆。
　　灵帝任她动作，并不避让，他甚至伸出手挑起了眼前这个女人的下巴，细细地端详着，感叹道：“爱妃的容色……二十年如一日……似乎从未变过。”
　　“陛下……”李贵妃不敢避让，却又惶恐。
　　“重冬瀚与你有私交，朕要你去做一件事，做得好，朕保你贵妃之位依然稳固直至终老，做不好……”灵帝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话如惊天霹雳一般，当时就让李贵妃呆了：她与重冬瀚有私交……这还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无非是刚刚拥立战功的将军于御花园内窥见了美貌的少女，因不知其真实身份而兴起的一场闹剧……陛下竟然还记得！
　　“你以为朕忘了？”灵帝站直了身子，“有用的事情……朕都记着呢，爱妃可不要小瞧了朕。”
　　“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李贵妃的心已然开始冷了。
　　灵帝似乎并不急于袒露自己的最终目的，只是道：“重家确实与温家交好，可……重冬瀚对六皇子也算是青眼有加，这些年来在朕这里故作无意地夸赞过很多次，朕不得不多心地想一想……朕的将军……究竟跟朕的爱妃……有没有不必要的瓜葛。”
　　“陛下！臣妾心中只有您！”如果说得知儿子要被砍头的李贵妃是焦急忧心的，那么，此时此刻的李贵妃则是六神无主的。她甚至说不出辩白的话，只能一个人劲儿地要求灵帝相信自己。
　　灵帝观察着自己的贵妃，心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都想让朕不痛快……可朕若想让你们不痛快……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陛下！臣妾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臣妾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李贵妃从前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灵帝拍了拍她的肩，道：“朕知道，不然……爱妃能活到现在？”若不是瑰月宫中的那个女子死得早……亲手弄死她的人一定是灵帝本人！
　　“那陛下的意思是……”李贵妃糊涂了。
　　“今夜就出宫，去找重冬瀚，让他死，明白吗？”重冬瀚武功高强、异常警惕，不过……如果是李贵妃出马……必然马到成功。
　　李贵妃倒吸一口凉气。
　　“不要以为朕是在做戏，朕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朕从来不姑息勾结外人的东西！”拉起李贵妃，灵帝甚至替她拢了拢衣领，道：“天家薄情，你生崇礼的时候位份不高，他不在你身边长大，你对他也不见得情深，不过是个老来的依靠罢了，去吧，把事儿办成了，朕将淼儿过继给你，不会亏待你的。”
　　淼儿……李贵妃的心几乎在滴血……十五皇子……她低着头走出宫门，第一次对这帝国巅峰处的荣华有了深深的厌恶。

　　武将虽是粗人，可用情却是专一。十多年不见伊人，郎心却不曾改变。重冬瀚死在李贵妃的金步摇下，涂了鹤顶红的钗头嵌入男人的太阳穴，他死得太快太震惊，不能瞑目。
　　李贵妃呆看着怀中这个步入天命之年的男人，不由得想：若是当年早一步遇见……一切是否都会不同？至少……这个男人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即将惨死时，给她的是一个温暖坚定的怀抱……

　　灵帝在重冬瀚死后须臾便得知了这个好消息，暗卫汇报得很及时，他在听闻死讯的那一刹那忽然放松开来：如此……崇尧回来……便可无后患。
　　这个拥有帝国至高权力的男人倚在龙椅上，看着窗户上倒映的梅影胡思乱想：他从未料到自己会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去结束一名大将的性命，尽管，这名大将隐隐露出野心想要左右朝政、把持军权。
　　灵帝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皇帝，他也不想做什么好皇帝，那不是他的愿望。而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前二十多年仅仅是按部就班、得过且过，直到……发现自己对那个孩子悖德的情愫。
　　如是，生命就好像一下子有了目标，每一天都过得和从前不同。一边挣扎，一边欢喜，看着她一点点的长大，看着她一点点的成熟，可是……却必须压抑这随时可能勃发而出的情感，告诫自己这个人是他的骨肉，是他不能亵渎的唯一。
　　命运却总是在跟他开玩笑，不过是多年前的一个疏漏，却导致了一场风暴。如果早一些发现这个孩子并不是帝姬……那一切都会不同吧……至少，他不用为了保住这个人的性命而心甘情愿地戴上那顶绿帽子。更不用为了保住这个人的性命……而永远都得不到她。
　　手上沾染的鲜血早前就已经很多了，如今再多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但，那样一种明明可以将那个人据为己有却不能的感觉让他是如此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忍受灵魂的凌迟酷刑。
　　“崇尧……朕不是你的父皇……”好想就这样让那个人知道，好想就这样昭告天下，然后重新立后……可是……若她不是帝姬，那些想要她性命的人便更加理直气壮了，非帝王血脉却图谋皇权，这是何等样的重罪，绝对不能被容忍，比叛国通敌还要严重无数倍！
　　“朕很想你……”灵帝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喃喃低语：“你会思念朕吗？”

　　崇尧诚然是思念灵帝的，这一晚，她的梦境将时光拉回到了成元九年。
　　满城肆虐的雪、荒凉的冷宫、被分尸的猫、一个……俊美如神祗的男人……一切历历在目，只是那男人抱起她，说的话变成了：“小丫头挺水灵，以后伺候朕看书吧。”
　　如是，她成了厚德殿的宫女，安稳一生，岁月静好。
　　醒来的时候崇尧有些茫然，那个梦境太过安恬，什么波折都没有，就是那样风平浪静，站在那个男人的身旁，给他掌扇、点灯、炎魔、焚香，时光就在这静谧中如流水般划过，偶然间的相视一笑见证着与日俱增的亲密联系。
　　那时的灵帝褪去了一身的杀伐冷酷，变成一个眉目含笑的从容男子，他眼神温润、话语轻柔，书卷笔墨外再无沙场喋血、朝堂争斗，甚至……当冬梅绽放之时，他于花树下抚琴，抬眉一笑，芳华暗袭，人间再无颜色。
　　“父皇……若真是如此……该多好……”少女低垂着头颅，冷不丁落下了一滴泪。她不是他的亲子……她早就知道。
　　这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秘密，任何人都不得与之分享……因为……如果她想活着，她就必须是他的亲子……必须是他最宠爱的八公主……
　　“父皇，崇尧不是您的孩子……您知道了……会不会杀了崇尧？”她是如此害怕这样的情形出现……因为灵帝是如此溺爱与他相似的自己……他喜欢自己和他相似……他甚至想把大昭的万里江山交到与他如此相似的自己手里……
　　既然如此……那便替他剿灭这班罗不知死活的叛贼，为他帝国的版图再拓边界吧……
　　“来人，传左凌殿！”事不宜迟，既然今日午时能抵达班罗，那么……就让这不知死活的部族来迎接帝王压抑许久的暴虐吧……大昭可不需要一个太有主见的属国！
　　如果，让我来继承这浩瀚的江山是您的愿望，那么……我必不负嘱托，定还您一片盛世太平！待我还朝……我要这天下都钦佩您的眼力，我要用余生来证明您没有看错人！我要让这青史记住您的决定，我要用海清河晏点缀您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