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27、三人成虎谁能信

　　帝都从来都是风云变幻莫测的，这一点，伺候在灵帝身旁数十载的孟平再清楚不过了。对于他来说，在这个时间点，帝国的时局迷茫程度已经到达了巅峰。按照以往，他肯定是要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然而，天不从人愿，丞相大人竟然找上了他。
　　“孟公公，请看。”宰相大人将一本不薄不厚的册子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又以一种极其缓慢而优雅的姿态将它推到了总管太监的面前。
　　孟平皱了皱眉，伸手拿起那册子，封面上《平山鬼话集》这几个字跃然入目：“话本小说吗？这似乎是十多年前盛行的东西了，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公公何不打开看看？”丞相大人端起茶碗浅嘬了一口，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中忐忑的神色。
　　孟平的眉峰聚得更拢，他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书册，最终还是放下了，“丞相大人，咱家在宫中数十年，承蒙陛下不弃，偶尔能喘息言语两句，可再怎么说，咱家也只是天家的奴才，您若真有什么事儿要指点，不妨直说。”
　　他顿了顿，见丞相大人毫无反应，又道：“陛下不见您自有陛下的打算，您这样为难咱家又有什么意思？”
　　丞相大人终是动了，他抹了抹无汗的额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老夫要为难公公，实在是这件事干系重大，老夫拿不了主意啊！”他顺手将书页翻到了中间，指着那夹缝中半掩眉目的女子，问道：“公公难道不觉得眼熟吗？”
　　那女子穿着杏色的纱衣，虽然只有寥寥几笔的勾勒，但形容栩栩，如同活的一般，“这……”孟平的眼瞪圆了。
　　“老夫斗胆，问一句天子家事，敢问公公，当初……公主入册的时候……可曾查过来历？”
　　这一问嗓音甚小，与窃窃私语无异，却生生让孟平浑身一震！当初……
　　“陛下宠爱公主，若只是宠爱倒也无妨，可照着眼下的情形，公公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陛下得知了真相……”
　　话音未落，孟平腾地站起身，喝道：“大人自重！切莫妄言！”
　　“十多年前，叶宁衣自请外放，其中曲折旁人不知，公公难道也不知吗？”此时的丞相大人似乎没了一开始的犹豫，转而竟露出些咄咄逼人之意。
　　孟平站立着，默然不语，良久，却笑了一声，伸手合上书册，兀自坐下，冷冷地盯住眼前这姓温名云鼎的人，沉声道：“温云鼎，你活不长了……”

　　流言恰如飞瀑，由涓涓细流起始，缓缓汇聚，终成大势，浩浩然而不可挡。
　　终于，在三天后的夜晚，这瀑布里的一滴水珠溅到了灵帝的跟前。
　　五月的夜晚，百花尚未凋谢，夜风将淡淡的花香送入泰昭殿，一切静谧而美好。
　　暗卫营首领贺云跪在灵帝的玉案前，头颅深埋，迟迟不敢抬起。
　　“崇尧……不是朕的种？”灵帝的话语有些僵硬，事实上他的脸色也非常不好，与其说他脸色难看，不如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他这个人，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乾坤在握，尽在掌控，而这个消息，冷冷地嘲讽着他：颜冽颐，你就是个笑话！
　　贺云的身体低低地匍匐着，他不敢发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声响，更别提……回答灵帝的问话。
　　“谁放出来的消息？”灵帝低声发问，声音虽轻，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贺云以为他会问：这消息是否属实，而不是这个相较而言有些无足轻重的问题。“回禀陛下，是……丞相大人。”
　　“哦？”灵帝突然起了兴致，“朕的儿女亲家究竟是从哪里得了这么一个荒谬的说法啊？”
　　“这……”贺云掂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事情的始末一一交代——早在今日傍晚接到灵帝的召见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据属下所知，前御林军禁宫护卫长叶宁衣正是丞相大人的小舅子，而公主殿下的生母馨嫔入宫前便与叶大人相识，殿下出生那年就是叶大人自请外放之际，而叶大人病逝的时间与馨嫔亡故的时间恰好重合，似乎是双双殉情而死，故而有叶宁衣乃是殿下生父之说。”
　　故事并不复杂，隔了如许年岁，其中细节早已无法得知，贺云用最简单迅速的法子将它简略地说明了。
　　剩下的，是满室的寂静。
　　窗外的夜风吹动了宫墙边的龙槐树，树叶正沙沙作响，如果凝神想象，甚至可以见到那树影婆娑起舞的婀娜。
　　灵帝僵坐在龙椅上，眼神是空蒙蒙的一片。他那素来聪慧的脑袋、诡黠的心思通通都不转了，耳边只不断地回响着“殉情”、“生父”这两个词语。
　　那一段寂静的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贺云压低的身子已经累得几乎要颤抖起来。
　　而头顶上，终于传来了帝王冷淡而平静的嗓音：“查过敬事房的册子了？”再开口，灵帝便又做回了自己，仿佛刚刚那些心底的挣扎与斗争通通都没有发生，就好像自己只是听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桥段。
　　贺云的冷汗出得更厉害了，最重要的隐秘就要被揭开了，他的额头已经贴在了地面上，冰冷的石头提醒他：你必须开口。于是，他紧握双拳，应道：“是的，陛下，按照时日推断，馨嫔应该是在成元四年的冬天受孕，而……敬事房的册子上……并没有她承宠的记录……”
　　话到这里，一切都明朗了。
　　灵帝站起身，缓缓踱步到贺云身前，“抬起头来，看着朕。”
　　贺云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子，入目的帝王俊美一如往昔，而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冷冽的厉芒几乎刺穿人的灵魂。
　　“你听着，朕宠幸过馨嫔，日子是成元四年腊月二十九，下午，御花园锦绣亭。”灵帝深深地看着这个绝对效忠于自己的中年男子，一字一顿道：“馨嫔，是难产而亡，日子是成元五年十月初九。”
　　贺云想要开口说话，可嘴唇哆嗦地吐不出一个字来。
　　灵帝高高在上的语调又一次压低了：“崇尧是十月初九出生的，她是朕的公主，你难道想要否认？”
　　“属下记住了！”贺云狠狠地叩头，额上都撞出了血，而他不觉得疼，他的陛下，饶了他一命，但是，这命要用他的功绩做交换！
　　“记住了就不要忘记，让那些记错的人都给朕记牢了，明白吗？”灵帝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待到帝王的衣摆消失在泰昭殿深处朦胧的夜色里，贺云才瘫软地躺在了地上：太可怕了……陛下要想要保住那个人的命！
　　不是说平遥公主已经失宠了吗？不是说她已经被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吗？不是说她弑君未遂触怒龙颜吗？那天大的罪过和这难堪的身世都不足以让陛下杀了她要了她的命吗？贺云无法理解……

　　第二天，早朝，灵帝少见的在朝堂上露出了笑脸。
　　在诸位大臣将朝事一一禀明之后，殿上的人长眉微扬，唇角微勾，笑出声来。
　　孟平在旁边儿打了个冷战，偷偷瞄了一眼一夜未眠的灵帝，抓着拂尘的手心湿了。
　　“朕近日听说了一个有趣的爱情故事，不知诸位卿家可有兴趣听朕讲一讲。”灵帝和颜悦色，笑得越发风流多情。
　　做臣子的怎敢拂了今上的雅兴？
　　“一对男女青梅竹马，就在他们即将思量嫁娶之时，出游的帝王看中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并将其带入宫中，封为嫔妃。如是，一对有情人天各一方。而那男子为了重见心爱的女子便入了仕途。他文武双全，为人又儒雅平和，升迁很快，终于在这个女子进宫的第三年他坐上了御林军禁军护卫长位置。”
　　听到此处，堂下的臣子表情都有了些许变化，有些人是皱眉，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则留下了冷汗……
　　御林军禁军护卫长……多么让人联想的职位啊，与近日帝都疯传的谣言中那位男主角不谋而合。
　　“那女子过得并不好，帝王多情也无情，新鲜劲儿一过她便被无情地抛弃在偏远的宫闱内。如是正好，二人可以多多会面，一解相思。”
　　灵帝的故事还在继续，温云鼎的身体却开始颤抖。
　　左三晋已经为那个传言发了好几天的愁，如今，他成了最淡定的一位。这是他教出来的帝王，再怎么不济，他还是可以猜出一星半点儿的苗头——陛下显然是不会动平遥公主的，更不会因此而迁怒左家！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自然容易发生些什么。”说到这里，灵帝的笑容又加深了，“可是，尚未等他们的事情发生，帝王突然在御花园重遇了那位女子，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帝王一时兴起，当场就临幸了她。如此，那女子觉得愧对情郎，而情郎又发觉自己不能与天子相争便打算远走他乡，只，天公不作美，男子染上了恶疾，再加上郁结于心，不久便去了。女子呢？众卿猜猜，她怎么了？”
　　座上的帝王风流无匹，眼神戏谑，似乎真的只是在讲一个故事。而明了部分内情的人却是让冷汗湿了重重朝服，心惊肉跳。
　　“哈哈，你们都猜不到，这女子一夜临幸竟然怀上了龙种，只她听说情郎过逝悲痛欲绝，竟然早产了！太医无法，只保住了孩子，也算是圆了她与君同生共死的愿望。”故事讲完了，灵帝的心情还不错，便问：“众卿可觉得这女子重情重义？”
　　没有人回答。
　　“朕觉得这女子很好，真心实意太难得，为之身死又何妨？对不对？”灵帝看到丞相大人惨白的脸，收了笑容，给孟平使了个眼色。
　　孟平赶紧道：“退朝！”
　　临走前，灵帝站着俯视了一干臣子片刻。
　　十二道冕旒遮住了他的眼神，可堂下的众人却觉得那双眼睛里有比刀还要锋利的东西。

　　左凌殿很快就听说了早朝上灵帝所讲的故事，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难道……真的如他所猜想的那样……陛下对公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公主并非亲生这样的事实不是更符合帝王的心思吗？还是说……陛下对公主的爱已然超越了欲，变得如高岭之花般遥不可及而又圣洁高贵？
　　带着这样怀疑猜测的心情，他去了刑部大牢。那位公主殿下已经不如她刚刚进去时那样气焰嚣张了，可是，她的姿态依然是傲慢的，凛然而不可侵犯。
　　“你来做什么？”崇尧放下手里的书，那书是灵帝派人暗中送来的，只为了让她打发时间。
　　“殿下，您想出去吗？”左凌殿不答反问。
　　“什么意思？”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崇尧有点不太明白。
　　“您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左凌殿又问。
　　“不就是要杀我吗？”崇尧走到他跟前，轻描淡写道：“重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皇后也不会的，太后更是看我不顺眼很久了。再加上前朝那些大臣，父皇现在应该是忙得焦头烂额吧。”那些书册给崇尧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明白的，灵帝会保护她。
　　“可是，您知道吗？所有人都说您不是陛下的骨肉，您的生父可是前御林军禁军护卫长呢。您信吗？”左凌殿忍不住伸手抚上崇尧的面颊，那白瓷般细腻的肌肤温润柔滑，触感好到不可思议。他忽然有些理解灵帝：如此娇艳聪慧的美人，用江山来换……应该也未尝不值得……
　　崇尧并未躲开他的触碰，事实上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谣言？还是真相？或者说，对于她的父皇，这是谣言还是真相呢？她的命莫非真要交代在这牢里？

作者有话说

　　胡汉三回来了，以后会逐渐恢复更新，大家快点踊跃撒花欢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