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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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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下雪了,明帝披了件火狐裘站在长廊里,眼睛盯住孝伦殿紧闭着的雕花窗棱,神色有些痴。那是他自己的寝宫,但是……他是不敢随便进去的。
明帝身后的太监宫女们一动都不敢动,都跟木头人儿似的立在后头。
人人都以为这皇城里最尊贵的人是明帝,以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可不是贵无可贵?然…又有谁猜得到……孝伦殿内有个人比明帝尊贵了不止十倍,她的一句话便可教明帝或喜或悲、或生或死,甚至……生不如死……
不错的,九重宫阙,琼楼玉宇,里面藏的……不过是一个矜贵的美人,而且是一个脾气古怪、性情刁钻的美人。为了藏住这样一位绝世佳丽,明帝所做的可不仅仅是金屋藏娇——连寝宫都让出去了!
她应该是躺在虎皮铺就的软榻上小睡吧?那么慵懒的美人,整日里除了弄出些刻薄心思对付自己……那便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吧?明帝这般思量着,左脚朝前踏了出去,可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算了,扰了那人的小睡可就不好了。
崇尧的确是躺在软榻上,怀里头抱着一只豹崽子,她纤细矜贵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那小畜生的脑袋,别提有多悠闲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以往这个点儿左凌殿早该来找茬儿了,难不成最近转性了?她把豹崽子放到地上,手一勾给自己披上了件外衣便匆匆往外走出去了。
小暖阁外厚重的帷幔后头伺候着的是大太监连岳,他一瞧见崇尧往外走,立时凑过来,小心问道:“皇后醒了,可要传膳?”早就过了午膳的时候了,但他可是不敢朝帷幔里头去乱说话的,那里头养着的可是豹崽子,谁敢进去啊!
崇尧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道:“您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吧?谁是皇后啊?我怎么不记得新皇登基至今立过皇后?”
美人倨傲地高抬着下巴,连岳只得弓着身子掌嘴赔不是:“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崇尧嫌厌地皱了皱眉头,抬脚就是一踹,“知道该死就滚远些!别老在这儿碍我的眼!”
可怜大太监连岳被踹了一脚还得领赏谢恩,崇尧看也不看便去开门。朱漆雕龙的大门才开了一道缝隙,冷风夹着雪花就招呼上来,躲都躲不掉。崇尧也不想躲,手上的劲儿再大了些,干脆就把大门敞开了。
明帝眼见着崇尧穿着单衣就出来,急急赶上前去把火狐裘脱下来给她裹上。如珠如玉的美人,尖尖的下巴藏在长长的毛里,就露了小半张脸在外头,那么晶莹的白,比正在下的雪还要剔透三分,明帝的心就那么一颤,差点就系不上手里的带子。
崇尧倒是自在,只斜过眼角睥睨着眼前的左凌殿,道:“哟!这不是陛下吗?如今怎么有空来奴家这处消遣?”
明明是那么贵气雍容的美人,偏生要做出一脸风尘女子的风骚样子,连口气都是那么尖酸刻薄,明帝的脸色立刻就冷下来了。可那人似乎半点儿没觉察到,斜斜地往旁边门框上一靠,双手环抱,挑眉媚笑着问道:“近日大太监赐了奴家一本册子,叫做……春宫新戏,您要不要试试?”
明帝这几天一直忍着没进寝宫深处的小暖阁,原本想着见了面好好说两句话就回正泰殿批奏章的,谁知道崇尧开口就是这些,他那压了好些日子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拎起崇尧就进了屋,有眼色的内侍赶紧把门关上。
“这可是你招我的,事后可别又赖在我身上!”明帝捏住崇尧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崇尧也不挣扎,整个人软软地就跟化在明帝手里似的。她微微偏过头来讥诮地笑了一下,随后便垂下了眼帘……十四年前……腊月十一……谁能料到此时此刻的这般情状?
【十四年前】
成元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冷,纷飞的鹅毛大雪迷茫了整个皇城,遥遥地看过去,入眼的除了白,便再也没了别的颜色。
可寒冬再冷,那梅花却还是开得极好,香气四溢,乘风十里,沁人心脾。只可惜……那样好的花事被茫茫的大雪遮住了,不见一点颜色,任你再好的眼力也瞧不出花娇颜媚。
左凌殿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看到了十多年后臭名昭著的平遥公主——颜崇尧。
腊月十一的晌午冷得有些诡异,太傅大人左三晋带着家中幼子进宫觐见当朝天子:太子需要一个伴读,还有谁比自家孩子更合适呢?举贤不避亲嘛!
灵帝在孝德殿看见左三晋身边的那个孩子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这个孩子的眼睛……真是黑,透亮的,可……就是看不到底。
左凌殿垂下头,他不能做这个太子侍读:风口浪尖儿的……替太子挡箭挨刀吗?
灵帝很年轻,才二十六岁,不过他的嫡长子已经有十岁了。这种状况下……十有八九那太子是当不得真的,将来指不定是谁来坐那个位子呢!
灵帝的儿子有点儿多,已经有七个了,以后还会更多,不过这是好事——开枝散叶看似是各宫妃子的责任,可其实重担还是落在灵帝身上。
灵帝的长子是嫡子,这很好,省了太多的事儿了。他早早地把太子立了,令皇后的地位稳固,令后宫安宁,然后……他自然就可以随处寻花问柳、风流快活。
这是灵帝高明的地方,而臣子们不懂,妃子们就更不懂了。但……这个高明的地方现在也带来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现在还看不太出来,可将来必然是要出事儿的。多年以后,天子康健,太子却要继续侍奉左右,迟早会失了耐心,等不及了,也就自然容易做出点儿糊涂事儿。
左凌殿看得清楚,所以,他不能做这个太子身边的出头鸟。
灵帝也觉得不能让左凌殿做太子侍读,这孩子才几岁?十来岁的样子就有见不着底的心思……留在东宫那是要出事儿的。
说了些算不得正经也算不得不正经的话,安排左凌殿入了太学,殿上的人一挥手,道:“走,随朕出去散散心。”灵帝要出宫,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天下……四海升平,灵帝这个天子手腕高超,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更何况……多少美人就是这么在“微服私访”的时候被灵帝带进宫的。
一个帝王、一个太傅、一个天子门生、一个内廷总管,四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在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路上,明目张胆地朝宫门去了,一路上只听到积雪在脚下被踩后发出的嘎吱声。
这雪真是大,遮住了人眼,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灵帝的兴致倒是很好,他兴致好了就有怪念头,譬如现在:大伙儿都不准打伞,就这么冒着雪走。
灵帝并非皇后所出,相反,他的娘亲是个地位低下的大侍女,只不过先帝爷酒后乱性,这才多出个皇子来。那时候先帝已经有十三个儿子了,个个出挑,根正苗红,灵帝算是运气不好,出生得不是时候,连底气也差得厉害。这样的灵帝要想君临天下……在当初就是个笑话,奈何各位皇子养尊处优惯了,也只有他这个侍女之子肯去北疆,如此一来倒也成了一个契机。
戎马戍边多年,灵帝自然是强悍矫健,眼前这点儿雪花根本就不算什么,跟北疆的冰雹子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其他的几个都是京城宫中娇养惯了的人,哪里比得上灵帝的气魄?那凄厉的寒风吹在脸上跟刀子在刮一样,一个个都竖起领子、缩着脖子前行。
左凌殿两手兜在袖子里,低垂的眼睫上沾了片雪花。猛然偏过头的灵帝瞥视着身后的这个孩子,嘴角又翘了起来:乌发黑如鸦羽,长睫颤若蝶翅,黛眉红唇,肤白胜雪,当真是好容色!
整个长安都找不出比太傅大人家的三公子俊俏的少年了吧?灵帝如是想着,急匆匆的脚步竟然慢了下来。
左三晋的眼力也是好的,觉察出灵帝落在自家幼子身上的目光,不自觉地揽住了那孩子的肩,将少年一半的身子笼在了怀中。
灵帝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继续走,没朝前几步就看见墙边上蹲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穿着白夹袄的娃娃。
那娃娃的背上都是雪花儿,这才看上去毛茸茸的,她背朝着这一行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灵帝皱了皱眉:这么小的东西跟只猫儿似的,那夹袄才多厚啊?穿得这么少在雪里待这么长时间就不怕冻坏了!哪个宫里的不懂规矩成这样?放着小孩子在这么大的雪里受冻。
这宫里头的小孩子多半是天子的种,但也不乏宫女和侍卫偷情所生。不过偏僻宫里的那些破事儿……皇后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灵帝就更别说了。他看着这个小人儿的背影就觉得莫名地亲近,便猜想着这是我的孩子呢……还是新进来的小宫女?
然后,灵帝就听见了那小小的人儿糯糯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跑呢?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你的眼睛和皮毛,你跑了,它们就跟着跑了……你看看,都是你,要是你不跑,我怎么会挖了你的眼睛,扒了你的皮毛呢?”
灵帝的眉峰一跳,紧跟着就凑上前去,入眼的是一滩血水,一旁丢着一层虎皮一样的皮毛还有两颗看不出颜色的眼珠子,从这残尸隐约可以看出被宰的是只波斯猫。灵帝眯了眯眼,俯下身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东西听见人声扭过头来,天真无邪道:“瑰月宫。”
好生漂亮的小东西!灵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说左凌殿那孩子是好容色,那这孩子该算得上是绝好容色了——长眉缱绻、杏眼含春、鼻若悬胆、唇若涂脂。
灵帝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可能教他这般怔忡的……这孩子倒是第一个。灵帝好奇起来,“瑰月宫的?”他歪了歪脑袋,又问:“你也是朕的孩子?”
那小东西还是蹲着,眼睛里有点朦胧困惑,“朕?朕是什么?”
灵帝乐了,一把抱起那小东西,“朕就是朕,你娘叫什么?”
小东西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们说我娘是狐狸精,我想……我娘应该就叫狐狸精吧。”
“呵呵……”灵帝闷声笑脸起来,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那……她是主子,还是奴才?”
小东西皱了皱鼻子,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没说。”然后又皱眉问道:“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
灵帝不语,眯了眯眼,抱着小东西转过身,看着左太傅父子和总管太监就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朕今天不出去了。”外头的新鲜东西也不多,这孩子倒是个不错的乐子。
对面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各自领命回去了。
左凌殿跟在左三晋的后头,脑袋里闪过灵帝浅勾的唇角,还有……那个娃娃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他自己的已经够黑了,可那个娃娃的更黑,而且……黑得有些邪气,生生能把人的神魂都吸进去。
灵帝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就朝瑰月宫去了,他倒要看看是哪只狐狸精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娃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