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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漠城怜 ...

  •   玉关故人,莫回首。
      风沙销尽娥眉月,琵琶唱断孔雀湖。高鸿落,鱼书望穿。伊人已随流沙去,夜半羌笛声声诉。可念无?可念无……

      她站在城墙上举目四眺,朔风卷沙扑面而来,有生生的痛楚。
      身前身后,都是一望无际单调的金黄。绵延无尽的庞大沙丘,使伊吾城仿佛鲸波中一叶无根无着的枯叶——渺小单薄,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可能。漫卷的飞沙遮没如花娇颜,充斥天地。  她只是看着,这座陷落于沙漠中的小城是如此寂寥地令人心痛。
      即使风沙散尽,天空亦不过苍茫无物。
      她忽然想起一只鸿雁。很久以前,被父亲亲手射杀的一只鸿雁——鸣声哀婉,形单影只。它的形象一直顽固地停留在她心里,她时常忆起,儿时天际出现那一只陌生活物时,自己的欢呼雀跃,直至它化做天地间那急速坠落的一点腥红……父亲提起它优雅的长颈大步走来,告诉她:
      “这是只孤雁,离群迷途,是不可能飞出大漠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盯着那双倒映天空无比悲凉的眼睛——从鸟儿垂死前绝望的眼神中,她仿佛窥见命运。

      一、
      伊吾城是丝绸古路上一座小小的驿城。
      处于大唐西域督护府与突厥可汗大帐之间,位置险要,有如古道的咽喉。然而在商旅不兴之时,却只是一座静默而幽僻的小城。随着商队的到来而复活:装卸骆驼、添食加水、就地交易不愿带走的货物……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生机勃勃。而待到商队离开,便又会进入沉睡。
      她怀抱一尊三彩俑穿过集市——那是她用十挂波斯项环从贾人那里换来的。精致的陶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玛瑙般的釉色、小巧逼真的人俑与引颈长嘶的骏马……无一不显示着东土艺人的匠心独具。她紧搂着这件得来不易的礼物冲进一座幽暗的殿阁,掀起凤尾纹的织毯唤道:
      “娘!”
      应声而来的是一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岁月催染双鬓,却掩不住仪态万方的气质,与殿外形容粗糙的住民不同,母女俩都有着巫山云雨般清丽的仪容。母亲身着轻盈唐装,在一室精心收集的中原物器间,与大漠恍若隔世。
      “娘,您来看看,这是大唐来的三彩俑。”
      她小心地将陶俑递上,母亲接过,轻抚那温润如玉的釉层,眉眼舒展——为这陶器中承载的故乡气息。女儿望着母亲也悄然释怀了,她欣慰于眼前这样一个略显落寞的微笑——母亲是极少笑的,珍罕如沙漠中的雨。
      她是这座城的公主,却也注定有着无法守护的心愿。

      她出生在伊吾城里,十六年来从未仰望过大漠外的天空一隅。父亲是这座城的城主。除却冠冕堂皇的身份,只有妻儿亲信知道他强盛富有的真正原因——他是个响马贼、地头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嗜血魔王!在贸易淡季,他会带领人马去抢劫过往的商队,斩尽杀绝!死尸很快会被流沙覆盖,驿站与驿站之间相隔千里,不用担心会有官兵来围剿追查。
      就连母亲,也是他的战利品之一。她仅仅知道母亲是被掳掠至此的中原女子。但抬手间双腕上触目惊心的疤痕,足可说明当年的惨烈。
      而如今,望穿秋水,风烟磨灭。沙漠是无法逾越的天然牢笼。母亲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选择了顺从。
      而让她唯一有所欣慰的,是女儿酷似自己的中原相貌。仿佛苍天不忍,赐予这不幸女子仅有的垂怜。

      二、
      他原是来自中原的镖师。
      一次行走大漠的走镖,却不料从此身陷囹圄——中途遇上了响马贼,不同于往日的劫匪,这次的对手狡猾异常:从不正面冲击,却总在深夜里惊起牲口,刺破堪比性命的水袋!七天后队伍里只剩他和另外两人了。十数匹马围着他们左冲右突,一如一场逐猎游戏。两个同伴很快倒下,严重脱水的他仍在挥剑顽抗。匪首忽然制止围攻,打个呼哨——有人投下几根绊马索,将他生擒。
      再度醒来时,脚下已是地牢带腥味的沙砾。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原因:匪首赏识他武艺非凡,姑且留他一命以伺收为己用。然而此时,他并未感到庆幸,相反充斥于胸的悲愤几乎让他身心俱焚,他感到由那酷热所带来的深沉绝望!
      唇角忽然传来一丝清凉。他缓缓抬眼——朦胧中渐渐浮现的是一名年青女子的身影。
      一身西域衣饰,为何却有着不属于大漠的娟秀容颜?
      “你醒了?”流利的汉语。
      有清水顺着口腔流入干涸的身体,许久,他才勉强振作起精神。眼前的女子令他心生疑惑: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是暑热迷梦亦或海市蜃楼?
      “你是唐人么?”他不禁问她。
      “……不。”瞬间,有不易察觉的落寞划过水样明眸。
      他忽然有种故人相见的错觉,在那一掠而过的落寞中,他分明看到与己相同的悲戚!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或许当时他已决定留下,留在她身边守护这一株遗落荒芜的珍花!在沙漠长而又长的巨大绝望中,他邂逅他的命运。

      三、
      她去看他,原本只是出于好奇。
      父亲劫掠十余年,头一遭带回中原的男子。从母亲的言传身教中,中原于她已升华成一座圣地。她骗过看守,下到土牢仔细打量他——剑眉英目,虽遍体鳞伤,仍掩不住周身那潇洒坚毅的光芒。
      她忍不住想要碰触他,用沾湿了的玫瑰色手指。
      他醒来,眼神虚弱而桀骜。从这眼神中她发现某些与母亲相似的特质——一种高贵的倨傲;一种身份的标识。他强撑起身子,忽然飘出一句:
      “你是唐人么?”
      “……不。”
      浅浅淡淡的一句,却为何让自己有些怅然若失?
      她抬眼,不经意与他四目相接——这瞬间的交错令双方都辨识出某些共同的东西!她几乎是逃跑似地从地牢里窜出,头也不回。这辨识令她心惊胆战思绪不能!一直以来。她仅仅是将中原看作由母亲散播的梦境般的氛围,是一个憧憬。而经由他,她依稀感到中原挟风带雨迎面而来,幻化成一个实体的代表。他牵动她血脉里最隐秘的部分,她似乎有了与母亲共同的渴望:渴望见到那魂牵梦绕的迷之国度;渴望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能使得他们如此念念不忘。
      很久以后她才了解这就是整场悲剧的起点:这种发自肺腑的悲凄感情,叫做望乡。

      四、
      伤愈后,他决定留下。
      也不是没有试着逃过,城主曾故意让他盗去一匹空马逃出城外。然而一跨出城门他便意识到这无疑是自寻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出发都只能看见连绵起伏的黄沙,大地蒸腾的热气中散落着牲畜的白骨。伊吾是座孤悬于此的地标,一座没有围墙的死狱。
      他退了回来,与城主交换条件——以不参与劫掠为前提,为之效力。

      而对于她,从此每当父亲出门,便是她的节日。
      避开那阴郁凶猾的目光,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找他。她喜欢听他讲述那来自中原的奇闻逸事,从中发现与母亲的交集亦或全新的认知。他亦已知晓她母亲的身世,那一半血缘的亲切令他们如孤雁般,在茫茫沙海中识别了彼此。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成为彼此唯一的慰藉,在这寂寥乏味的城池中,只因对方而敞开心扉。
      某个月郎星稀的夜晚,他抬头凝望东方。她款步而来,裹了一身火红的披纱,在月光笼罩下为他翩翩起舞。
      心绪,终于乱了……
      夜光杯三勒浆,西凉乐胡旋舞。
      她在洁白的细沙上舒展身肢,未及他定神,转瞬便怒放成沙漠中一朵瑰丽夺目的异卉。银铃击碎脚步,流波空转翻飞。良辰美景令他眩惑:东都洛阳的烟柳三月,花影重重、佳人回眸……那狂乱如风的红纱顷刻间占据了他的眼,席卷了他的心!
      “你不属于这里,你是被风沙掠走的牡丹。”一曲舞毕,他由衷赞叹。
      “牡丹?什么是牡丹?”她收拢脚步,疑惑不解。
      他笑,该如何向她描述这种雍容至极的花朵呢?在这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方,连他都快要忘却了那些富丽堂皇的颜色。晚风带来些许凉意,隐约有羌笛悠长的余音,如泣如诉般阵阵传来。
      他沉默了,而后,低声唱起一首故乡的歌谣: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她侧耳倾听,那些隽永的词语从他清秀的唇中吐出,有着羌笛铃鼓无法比拟的优雅。
      隐隐有闪烁的泪光,沉淀在他的星眸里。
      “你,就是牡丹。”夜色中他搂过她火红的身影,任由自己沉醉于大漠短暂的温柔里。

      五、
      突厥可汗忽然修书一封:闻伊吾城主有女美若天仙,欲娉为妃。先行置礼驼峰三百,月末迎亲。
      “我不嫁!”她置身大厅中央如同一头困兽。遥远的蛮夷地界,将从此终结她有关中原的梦想。她一味抗拒,不知所措。
      “由不得你。”父亲眼神凶险如同胡狼,他早已嗅出了隐含在婚书背后真正的意图——突厥与大唐交恶已久,一直等待着积蓄力量卷土重来。伊吾与突厥的联盟不仅可以阻断整条丝路,更可拉拢西域诸国,直接威胁唐国西境。
      而现在,女儿是他手中的饵料,他正在盘算这饵可以换来多大的猎物。
      这森然的目光令她不禁颤抖,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一切挣扎都将徒劳无用。

      深夜,她无法成眠。那些甜蜜的回忆似乎尽都远去了,沉没于过去幽暗的深渊里,有如天空忽明忽暗的星辰。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无力,父亲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刀刀剜去她初生的羽翼。花好月圆不过是个飘渺失血的词汇,偶尔撩拨心弦——她嘲笑自己居然忘记这样一个常识——沙漠中是没有花的,因此月只有寂寞,冷得叫人心碎。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悲愁中,忽然有什么破空而来,点亮她的心扉。希望犹如风暴般冲击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在这不可思议的鼓动下溜出房间,她开始跑起来,身形敏捷如同受惊的黄羊。这一行动可能招致的后果、灾难、惩罚……她已全然顾不得了。身体仿佛失控般追逐最后的火光——来自母亲血统的千丝万缕正在收紧,将她扯向未知的地方……
      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呼吸支离破碎:“……带我离开。”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带我离开!”她向他请求。

      逃亡!
      他们赶在天亮前窃取了马和装备,甚至不惜杀死城门的看守!来到城外时岁星已经暗淡了,天色将明未明,他们向着东方那一抹温存的鱼肚白全力奔跑!这一刻,被追逐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兴奋错杂交织,他们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毕竟是在一起了;毕竟是有梦可寻了;毕竟是并肩接踵共同奔赴他们的故国了!仅仅是这样梦想,欢欣便已充斥心胸无法自制!幸福如同那灿烂的旭日般金光四射,将他们笼罩在温暖辉煌的盛大希望里!
      他们终究是被追上了。

      远远的,人马一字排开齐集沙丘。如同兀鹰舒展翅膀,在猎物头顶投下巨大的阴影。
      眼前的景象令她几乎晕厥——父亲将母亲挟上马背,高高托起——只要他一松手,母亲就会跌落沙丘,然后任急驰而下的马队踏得粉碎!
      双方沉默地对峙,母亲的衣袂在疾风中瑟瑟作响。
      她仍然低估了父亲的残酷。越过风沙,她依稀可辨母亲不胜柔弱的形躯,身后又传来爱人焦急的催促……良久,她咬紧牙关调转马头,她不能看着母亲就这样为她而死!
      可是下一刻,她便目睹飞蝗般的箭镞贯穿了他的身体。
      在成全孝道之时,她成为爱情的叛徒!

      六、
      她被软禁起来。女仆们来来往往呈上琳琅满目的聘礼——波斯的珠玉、大食的金器、身毒的香料与华丽织物……他是被珠光宝气照亮的人形空壳——心早已死灭,化为灰烬。
      母亲被准许来探她。她的女儿将作为盟约的牺牲品威胁她的故国,而自己又是毁灭她幸福的罪魁祸首!母亲形容枯槁,神情憔悴,双手从身后环绕住女儿的双肩,无法言语。
      一滴泪落下来,摔碎在冰冷的手心。
      她忽然理解了母亲的一切——包括在她出生以前,母亲伏在那被杀的中原男子身边恸哭的形象。她忽然明白他们是全然一样的,被遗忘在这死寂之地曾经丰盈的骨朵,被生生扼杀,是再不可能开放了。
      “娘,别哭。”她言语平静。
      有温软的香气弥漫开来,属于中原的潮湿气息,最后一次充斥在这小小的囚笼里。两个共命运的女子超越血缘的牵绊,此刻,成为这座沙漠孤城中最隐秘的刹那芳华。

      吉日良辰。
      迎亲的队伍蜿蜒城外,喧哗不已。城内彩旗飘飘,旅人与住民一同翘首以待。这样一个热闹异常的日子,于伊吾实在可算是奇迹。
      素手描红妆,青烟笼黛目。
      她正独个儿待字闺中,看铜镜里那艳光照人的自己——一身西域新娘装束,晶莹的珠链衬托她美目流盼。母亲连夜亲绣的牡丹层层叠叠压在红绸外袍上,娇若人面。
      她执起面前一个同样镏金错彩的酒杯,从怀中镊出一红一白两个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尽数扬进杯里——红的,是她与母亲之间秘而不宣的约定;白的,是取自她心中更深更刻骨的秘密!
      她笑了。为自己即将实现的最后心愿。她费尽心思买通火殓的奴仆,向他要来那么一点至爱的骨灰。此刻镜中的人儿正以极度幸福的表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说:不能同生,死同穴。
      她说:不能同生,死同穴!

      当新娘站在城楼上,面向突厥的迎亲队伍时,无人相信那只是个肉体凡胎的西域女子。人们以为看见了一位佛国飞天,一朵误坠凡间的天国奇葩——她正以令人目眩的姿态盛放着!她在笑,笑得让朝霞都显得黯然失色!这笑容仿佛水流般荡漾开来,融化了大漠深处干燥凛冽的沙风。她就带着这样的笑容最后一次现于人间,然后,崩落。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千里外,大明宫,优伶新唱《一斟珠》。
      无人知道相隔重山的大漠深处,曾经有这样一位艳若牡丹的女子,在阳关门外绵延不尽的风沙销蚀中,化作穷尽千年也无法追溯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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