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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忘穿彼岸 ...

  •   我必须放轻我自己。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这座城内游走,穿过大街小巷,总是觉得找不到一个可以彻底放松自己的角落。也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烈日淌着血,蒙蔽了一切清醒的知觉,昏热的气浪袭来,生活愈发低迷。
      “今日黄昏,有一股北面的风吹来,会吹散暑气。”慕容怜捡起树枝,在地上漫无目的的化着圈。
      “有一年夏天,有个人在京城外和我告别。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个人。”
      “是么?”
      “慕容,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回到从前的某个时候,重新开始,你会选什么时候呢?”
      “……现在吧,我不想回去,不想后悔。你呢?”
      “我想回去九年前,在江南的一座小山上,睡一觉,醒过来发现,原来都是一场梦。”
      “我想离开这个国家,乘船出海,一直走一直走,我想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天涯这样的所在。”
      “你会回到原点,因为世界是圆的。”
      “如果是这样,你还犹豫什么,反正,你都回到原点。”
      “纵彼岸忘穿,到底意难平。”
      “我十岁的时候,父母亡故,被送到表舅家,和表兄们一起读书,那时候我很孤僻,我以为我一定会把那些不愉快的日子忘了,可是最近,我却常常想起,每日读完书后,表舅母就会给我每个表兄一碗好喝的甜汤,有一天,我趁二表兄上茅厕,偷偷喝了他的汤,那是我喝过味道最美的汤,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真切。”
      “你见过……融融的孩子么?”
      “我是孑然一身的人,没有牵挂比较好。”
      “你若真的没有牵挂,当日在冯府,也不会一个人杵在那儿发呆。”
      “这孩子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你还想着他么?”
      “也许……我不知道,可是我一定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那样太累。”
      “慕容,我们成亲吧。”
      他听到我突如其来的狂言,没有一丝惊讶,只是用树枝将脚下的泥土缓缓聚拢,“好。”

      两个人,如果对彼此没有要求,也就不会怨恨。
      白明祀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那时候,白府的喜帖已经发了满城。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和爱侣举案齐眉,只是其中一种。即使做不到,也不必怀有遗憾,总有一支花采不到,失去过的得到过的,不见光的想抹杀的,伤害过的不记得的,幕幕旧事拥有过,也就可以知足。
      从下聘到喜筵,不过用了八日,我对白老爷说,一切从简,只要尽快。他无语应承,我们都火烧着了眉,急切而胡乱的取一瓢水,从头浇下。
      大婚那日,灯火潋滟,我隔着红帘,隐隐约约的望见一张张模糊的面容,凄厉的爆竹声掀翻屋顶,呛人的烟雾,一寸寸覆盖心头的缱绻不舍。
      身侧的少年系着鲜红的缎带,苍白的脸颊上泛着妖异的光芒,墨绿的眼眸倒影着一片火焰般的明艳,美到令在场所有人窒息。
      这是个可以结束一切的仪式。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
      开始吧,我心里暗暗祈祷,焦急而义无反顾。忽然被扯落红罗帕,抬头仰望,白明祀深不见底的目光,刺入我眉心。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淳泽,你还来得及后悔。”
      “若我不想后悔呢?”
      “你说过不要再彼此伤害。”
      “对不起,我没法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径直走过我身边,一手掀翻高台上的红烛。
      “孽子!”白容熙狠狠拍在桌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满面怒火。
      “沈淳泽,不可以嫁给慕容怜。”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白明祀,你不要再控制我,我要自己选择我的人生。”我走到中央,盯住他。
      “你只是一时生气,你会想明白。”
      “我们结束了。”
      “陌陌。”他轻轻吐出两个字,轻的像一串随时会湮灭的泡沫,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妹妹的大喜之日,哥哥没有祝福么?”
      “我不是你哥哥,我,要娶你。”
      剧情变故,看客耸动。一双双惊疑的目光,从我的身后,直射向白明祀。
      一个清脆的耳光“啪”一声飞来,白明祀的脸颊上落下五条火辣辣的指印,他不为所动,走火入魔。
      白容熙被搀扶着,立在我们中间,他的肩膀瑟瑟发抖。
      “爹,放过我们,我就不再恨你。”
      “明祀,世界上的事,不会都如你所愿,该放过我们的人,是你。”
      他嘴角淌着血,悲伤的摇了摇头,越过白容熙的肩线,朝我望来,“我们离开这里,好么?”
      我呼吸骤停,一瞬间脑海内滑过九年光阴,每一段温馨失意往事,都历历在目,几乎碾过了尊严,就要惨败。答应他,把我的人生交给他。
      “不。”让我飞去,即使折堕。
      “陌陌。”他念着这名字,像念着一个咒语。
      他不想放弃,我何尝不是。这一生中最坏的时刻,多谢上天由我赐给他。
      “给我一个好的收梢,白明祀。”
      “淳泽,我爱你。”
      他走过来,把我紧紧抱住,咬住我的嘴唇,一片腥甜芬芳靡丽。
      夜很凉,我额头淌着汗,感觉疼,感觉酸,亲爱的,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
      啪,啪,啪,几下零落的掌声,从人群里传来,我推开他,转头望,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嘴角噙着笑,走到我们面前,“明祀,你胆子不小啊。”
      白容熙见到此人,脸色一变,径直跪了下来,“皇上!”
      此言一出,刹那之间,白府内跪倒一片,高呼“万岁”,我双膝冰凉僵硬,错愕的看着眼前人。
      “求皇上成全。”白明祀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起来吧,诸位爱卿。”皇帝褪去了微笑,神情变得肃穆,“今日听闻白府有喜事,朕也来凑个热闹,不想却遇到了这般景象。”
      “微臣该死,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白容熙咳嗽着,被下人扶住,坐到轮椅上。
      “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朕是看喜筵被明祀这小子搅的不能收场,不然也不会站出来,让你们这一阵忙活。”
      他走到我面前,转了一圈,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我有些瑟缩,往白明祀身旁退了一步,“这位就是白老爷新认的干女儿?听闻过好几次,还是第一次见,看着倒是面熟。”
      “参见皇上。”我微一颔首,低声道。
      “皇上,微臣大逆不道,还请皇上恕罪。”
      崇祯一挑眉,“白爱卿何出此言?”
      “老臣该死,先皇龙脉流落民间至今,近日方得眉目,令公主金枝玉叶之体受惊,老臣惶然不安。”
      “白爱卿,你在说什么?”崇祯皱眉。
      “淳泽乃是先皇骨肉,沈嫔之女。”
      事态蔓延如燎原之火,没有人会料到,白容熙铤而走险,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了这个秘密。
      “爹……”我真的受了惊。
      “公主殿下,请勿折杀老臣,老臣能寻回龙脉,以慰先皇在天之灵,是生平之幸,还望皇上感念白家世代,不追究懈怠之罪。”
      “白爱卿,口说无凭,你无端端说沈淳泽是皇兄的龙脉,可叫人怎么相信?”
      “皇上可查宫中事历,当年沈嫔诞下一位小公主,一年后夭折,实则因客氏作乱,魏公公欺下犯上,行掉包之计,将公主送出宫去,这才遗落民间,臣彻查此事多年,如今才找到公主,正要向皇上禀明此事。”
      崇祯沉吟了一会,又看了我一番,“这位小公主朕倒有印象,沈姑娘和沈嫔确实长的有几分相似,此事事关重大,朕看,今日这场婚事作罢,等他日沈姑娘身份证实,公主的嫁娶,自然由朕来作主。”
      他在白府这一段时间,已有宫内侍从车马候于门外,众人战战兢兢,送走了这位天子,已经周身全湿,状如打仗。

      喜筵无疾而终,慕容怜像只木偶,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
      “白公子,淳泽不想和你一起,你又何必这么固执。”
      “慕容怜,这件事我不怪你,这是我和淳泽之间的事,不应牵连到别人。”
      “牵连只会越来越广。”
      “白明祀,如今你称心得意了么?”我低垂着眼敛,坐在他们二人中间。
      “没有,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怪我,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会喜欢你。”
      “也许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能释怀。”
      “说来说去,既然你们相爱,又为什么折磨对方,白公子,淳泽嫁给我,我会对她好,因为我比你明白,她要什么。”
      “闭嘴,慕容怜。你明明不喜欢女子,拖淳泽下水作什么。”
      “白明祀,你才要闭嘴。我要嫁给慕容怜,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喜欢谁,我无所谓,就像他也无所谓一样,你就是不会懂。”
      “淳泽,你真是个笨蛋。”
      “嫁娶都是世间的虚名,我根本不介意。白公子,你们总是这样吵,即使成了亲,也不见得会比我和淳泽成亲更幸福些,至少我们不会吵。”
      “既然白老爷一定要我嫁,嫁给慕容,会是比较好的抉择,我们大家都各得其所。”
      “你现在想嫁谁都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没想到爹为了阻止我们,竟然出此下策,你就等着皇上来为你作主吧。”
      心一沉,白容熙出卖了我,今晚我们这样坐在一起吵架的时光,纵然有多少不快,也好过命运被控制。
      “白明祀,你不会不管我吧?”
      “你不是不要我管么?”
      “如果皇上逼我,我就去出家。”
      “淳泽,皇上若把你嫁给白明祀,你嫁不嫁?”
      “我不喜欢别人逼我。”
      “你猜爹没有胜算,会这么轻易就透露你的身份,然后让皇上把你送到我怀里来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淳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你……”我刚要说话,忽然心中一阵烦恶,捂住嘴,憋下一口呕吐的欲望。
      “你怎么了?”两个男子都探过身来,关切的盯着我。
      “我要睡觉了。”我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厅。
      老天爷,你千万别和我开玩笑。

      不几日,白容熙到我房内,他将膝上崭新的绸衣,放在我床边,“淳泽,穿上这衣裳。”
      “做什么?”
      “你今日进宫吧。”
      “你忘记答应过我娘的事了么?”
      “原谅我。”
      “是你不原谅我们。”
      “公主,你要回到皇宫,我这里,留不住你。”
      “皇上会怎么处置我?”
      “该做的,我都做了,牺牲一个,好过一双。”
      “你不爱我们,你亲手毁了我们。”
      “出此下策,不得已,你既然贵为公主,皇上不会轻待你,从此以后,你就忘了在白府的一切吧。”
      “爹,不要送我进宫,从今以后我再不爱他,再不见他,不要送我进宫。”我跪在他膝下,眼泪横流。
      “淳泽,做出去的事,是不能回头的,你别再这么唤我,你叫一声,我痛一下。”
      “你就忍心看着你的女儿,去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么?”
      “哪儿没有危险呢?我的孩子长大了,都会不听我的话,是我管你们太多,还是我太不关心你们呢?”
      “不要送我进宫,我害怕……”
      “你去罢,别怕,孩子,皇上会替你择一门好亲事。”
      他拍拍我的头,跟着掰开我握住轮椅的手,转身离开。
      “爹……”我最后一次唤他。
      白容熙,你怎么如此狠心,不留余地。

      “明祀,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骑马,也是这样,我们路过玄武门。”
      “我也记得。”
      他握住僵绳,把我圈在怀内,身下的马蹄声又缓又沉,载着我们一路走向终点。
      夕阳下的玄武门,弥漫阴惨的血红。
      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里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变成了心内的一首歌。
      没有做成夫妻,没有做成兄妹,也没有做成陌路人。
      一场贪欢,也有情动时分,飞扬时刻,也没有亏欠你半分心意,他日再聚,可会记得我,给过你一切。
      “就送到这里罢。”我跳下马,却瘫软的走不出一步去。
      “淳泽,这是我应得的。”他握住我的手。
      “不是我不想陪你到最后,是老天爷不想。”
      “我从今往后都不会再骗你,你已经知道,我也有阴暗的过去,我不完美,我做错了许多事,现在我只后悔,没有亲口把一切告诉你。”
      “会来看我么?我一个人在皇宫里头,会害怕。”
      “嗯。”他抚过我耳际的发,手指停留在我脸颊上。
      “我走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转过身,往宫门走去,远处两个小太监点起幽暗的灯笼,恭候着。
      离开的时候不要再回头,我在内心默念,终于忍不住,想好好记住他的脸。
      晚霞如火,他迎风而立,长发翻飞,雪白的长袍染着低沉的红,美好的让人绝望。
      人世间有几回能经历这样凄美的画面,有多少人可以义无反顾,作别今天的姿彩。
      不愿走的你,看着在消失的我。
      我眼内涌起潮湿的雾气,奔向他,搂住他的颈项,乱发纠缠,耳鬓厮磨,柔声道,“明祀,我爱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爱你。”
      他在混浊的鼻音里唤着我的名字,“陌陌……陌陌……”一遍又一遍。
      长吻带来永恒伤感,满天壮烈。
      两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在我的唇边。
      悲伤不是一场幻觉,热爱不会随时间而烟灭。
      “等我,我会接你出来。”
      “不要为崇祯卖命,只要你在,我在,我们有一天,会重逢。大明,时日无多。”
      “你说什么?”
      “记住我的话,一年,两年,还是更久之后,这里就是大清的天下,只要我们守到那一天,大明的公主也好,锦衣卫指挥史也好,都会变成历史,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再没有人会来把我们分开。”
      “你说什么?”
      “记住我的话。”
      我讲完最后的话,离开了他的怀抱,天色已晚,吞没了我孤独的身影。

      崇祯九年秋天,犯境的清兵才招摇退去,掠走人畜十余万,大明无丝毫招架之力。
      崇祯忙于政务,焦头烂额,对我无暇多顾,我便不明不白的住在宫内,一住两个多月,除了宫女太监之外,谁也没有见着。
      这一日,他想起我来,召我进了上书房。
      “淳泽,过几日朕便诏书天下,还你公主的名份。”
      “多谢皇上。”
      他放下笔,看我默默无语,于是笑笑,“别拘束,你可是朕的亲侄女,该叫朕一声皇叔。”
      我见他对我尚算和蔼,放下心来,大着胆子问,“不知皇叔对淳泽的亲事怎么想?”
      “亲事?”他面容一整,“公主大婚非一日之计,何况你才回了宫,不急在一时,至于那个慕容怜,虽然才学盖世,但名声太坏,不是驸马的好人选。”
      “皇叔,我……我不想嫁人。”
      “是么?那也好。这事儿我会从长计议,你不必担心。”
      若不能讨得他欢心,恐怕我会过的更艰难,“第一次见皇上,我还不信,没想到皇上这样年轻。”
      他果然微笑道,“怎么,皇帝就应该又老又丑么?”
      “皇上勤政爱民,淳泽在民间早有耳闻,难得皇上如此年轻,便有此修为顿悟。”
      “身为一国之君,这本是应该做的。”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你来宫内也有一段日子了,不如陪朕出去走走,这宫里头,也少有新鲜人来,朕可以带你游览游览。”
      御花园的参天大树染上了金黄的秋意,亭台楼阁不如江南的精巧,却有皇家气派,肃穆古朴。
      降雪轩前栽着一排明丽的海棠,松柏的粗大枝干交错蜿蜒,青绿的盖头遮住天空。
      “明祀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也和朕在这里读过书,没想到一晃就是这么多年。”崇祯抚着房前的玉雕白栏,突然说出这句话。
      “明祀他很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
      “朕倒是羡慕他,做事没有顾虑,何以一个师傅教出来,就这么不一样呢?”
      崇祯一身描金龙袍,气宇轩昂,和白明祀差不多的年纪,眼角却有了一丝皱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皇上烦国事,我们只是烦些莫名其妙的小事。”
      “淳泽,你喜欢这里么?”
      “紫禁城是天下最美的地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一旦失去自由,再美的地方也不能拴住人心。”
      “紫禁城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愿意也好,不愿也好,朕看,你最好习惯在这里住下来。”
      “皇上此意,淳泽不明白。”
      崇祯淡淡一笑,“你从今日起,就该忘了前尘往事,好好学习怎么做大明的公主。”
      “这也要学么?”
      “当然,皇家的人,生来就不属于自己,活着就要符合身份,朕如此,你也如此。”
      “公主的身份是什么?”
      “有很多事即使不得已,为了国家社稷,为了皇室安泰,也必须去做,甚至,牺牲自己。”
      “赐婚许寅初,又抄了许家,这也是不得已么?”
      “大胆!”他怒视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神情坚硬如石,“下去。”
      我不发一言,转身想要离开,他浑沉的声音如芒刺在背,“慢着。第一个要学的就是请安的规矩,不知道怎么跟朕跪安么?”
      我咬住唇,浅浅作了一个万福。
      “承恩。”
      “奴才在。”
      “教公主怎么给朕跪安。”
      “奴才尊旨。”老太监从身后抽出一尺余长的竹板,毫无征兆狠狠打在我腿窝上,我吃痛脚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崇祯的面前。心里凉凉的血液不断融化着,他颔首望着我,眼中载着没有感情的锐利。
      “懂了么?这就是做皇家人的规矩。”
      今日你纵然是万人之上无限尊荣,他日国破家灭自绝于景山的时候,谁还会对你有半分怜悯忠诚?念及此,崇祯的确出生便没有选择,他献身社稷,奈何社稷最后也抛弃了他。
      “淳泽懂了。”

      波澜无惊的日子,如水般茫茫淌过。崇祯勉力勤政,不爱周旋于内宫,嫔妃寥寥可数,这宫城之内,虽少了一些纷争,却也清淡衰败,寂静荒芜。红墙鲜艳巍峨,衬着贴金的峭檐,一切细节都华丽无暇,偏偏不闻笑语人声,宫女太监们总是踏着细碎的脚步,急急忙忙的走过漫长的甬道,偶尔小声交谈,恍若害怕惊扰了土地下千年的魂灵。
      我每日早起,没完没了的学习皇家礼仪,天晓得这样一套繁缛的礼节是被谁开创出来的,恍惚记得,从前自叹身世渺小的时候,曾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强硬靠山,拼的过家世,便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如今得偿所愿,才明白白明祀好几年前在成都近郊的山顶,和我同观日出,说过的那些暗语,“我们不停的走,最后走到了顶峰,望着脚下,以为自己终于一览众山小,结果却发现,我们比来的时候更加渺小。”
      错误的时间,对的人,我们共同的回忆,像星辰般触动心扉。
      直到崇祯十年腊月,我与白明祀一别半年,宫墙内外,天涯之隔,时而耳闻他的消息,知道他仍常在前殿走动,然而后宫森严,锦衣卫非要事不得擅自进入。这样没有怨恨的分离,总好过心意纠结,亏欠辜负,至少在我离开之前,我们已把前尘旧事的帐一笔结清,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牵挂。
      “淳泽……淳泽!”
      崇祯敲敲我面前的桌子,将发呆的我拉回现实,“是,皇上。”
      “你写的这是什么?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出来,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怕都比你好些。”
      我小心收起桌上的纸,“淳泽……实在是记性不好,还望皇叔息怒。”
      “你当初在《烟云》上匿名销香公子写文章的时候,可不见如今这般愚钝啊。”
      “皇上知道?”
      崇祯今日看来心情不错,“何止,朕还特意拜读,看看这销香公子有何厉害之处,竟然叫京城里的士大夫们趋之若鹜。”
      “那自然都是各位的缪赞,淳泽文字拙劣,只是有些小道理,博得大家喜欢。”
      “如今《烟云》停办已久,朕前几日还听朝中有人记挂着,你可有意重拾旧业?”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喜上眉梢,“皇上准我再写下去?”
      “当然,你仍可以做你的销香公子,京城里也不会有人知道销香公子就是大明的淳泽公主。”
      “皇上这样做,可是要淳泽……”
      “淳泽,你很聪明,朕相信销香公子在民间仍有号召力,这些刁民整的朕常常头疼,如今天灾人祸不断,常有反贼狂言蛊惑人心,你得让他们明白,天下是大明的天下,犯上作乱不会有好下场。”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没想到这么快,我已丧失言论权,沦为为政治服务的一颗棋。
      崇祯见我脸色不快,也并不着恼,笑道,“淳泽,朕知道你不会拒绝朕,除此之外,你若想写一点儿东西向那个人倾诉衷肠,朕也不会不尽人情,毕竟你们分别这么久,连句信儿也没通上,是有些可怜。”
      “皇上,”我惊愕他竟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可听意思,却摸不准他心里的想法,“皇上既然明白淳泽的心意,何以……”
      他打断我,“你先说,肯还是不肯?”
      我几乎毫无犹豫点了头,明知崇祯利用我,可忍不住仍要自投罗网。

      每月渐渐有了寄托,用心写下每个字,只叹纸短意长,相思难诉,世界上是否真有一种字眼,可以抚平内心的焦灼,安慰相望的无助。我凭着记忆,开始默写那些从前喜欢过的歌词,立志守候,雨飘风同舟,苦中可忘忧,情属你专有。
      白明祀,前半生太短,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来日永远相聚。
      然而心头疑虑逐渐放大,我终于意识到,崇祯并没有打算过我的婚事,他将我藏在宫内,如一柄利器,只等适宜的时刻,钳制白家,甚至,惑乱天下。不是不记得,当初他曾送予白明祀二十位美妾,借此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而如今更可高枕无忧,因他已抓到白明祀的死穴。所以,沈淳泽是绝对不可以放出宫去的女子。
      崇祯每行一步,都精密计较着得失,他的每步棋,都设置的这般周到,何以他会亡国,只因为他信不过所有人,连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都信不过,他又有信过他自己么。
      这样想着,愈发厌恶他,也不顾得君臣之礼,常推说身体不适,拒不见人。
      “不是说身体不适?朕看你好的很。”终有一日,崇祯怒闯我的寝屋。
      刺眼的阳光泻了一室,我扬起手来遮了脸,从指缝中看见这个棱角柔软而神情冰冷的男子,一身金色龙袍,立在门口。
      “淳泽的心病了。”我将桌上的画揉成纸团,扔在脚下的桶里。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做公主。”
      “是,皇上,或许你弄错了,我不是公主,我天生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完美的、讨你欢心的公主。”
      “好的很,淳泽,你胆子不小,朕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执拗的性子,你不怕朕杀了你?”崇祯眼中寒光一闪。
      “怕,皇上,我怕,但我不能因为怕你杀了我,就活的像个死人,那样皇上还没杀我,也和杀了差不多。”
      他神色缓和下来,“你这么个性子,和他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怎么能不吵架。”
      “那要看皇上给不给我们机会证明。”
      “淳泽,你要为了大明想想。”
      我无语,这正是我绝不能想的地方。
      “皇上,你准备关淳泽到什么时候?难道偏要这样,才能让你打消对白明祀的疑虑么?”
      “你说什么?”
      “皇上,你很明白淳泽的意思,淳泽,并不想做这个公主。”
      崇祯冷笑,“那朕可以说,朕并不想做这个皇帝么?淳泽,你是朕见过最幼稚的人,你若不想做公主,是想尝尝冷宫的滋味么?”他头也一回,招手道,“承恩,带淳泽公主去毓庆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宫门一步。”
      我踉跄经过他跟前,听见他用细小的声音说道,“淳泽,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忘穿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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