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暗香如故 ...

  •   一夜过去,阳光如每个清晨那样温暖的照在大地上,我醒过来,发现许寅涵枕在我的肩上,面容安详,嘴角有一丝微笑,我心中大骇,赶紧奋力摇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摇了一会儿,几乎要哭出来,许寅涵却缓缓的睁开眼睛,望着我,分明还活着。我被他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惊魂不定。
      这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来了长长一列马车,那马车朝着隔离区越奔越近,走近了发现马车上竟插着许家的旗号!我一跃而起,朝着隔离区大门奔去,那列马车刚好停在门前,为首的那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身灰袍,风尘仆仆,竟然是七少爷!我一呆,愣在当地,七少爷看见我也是一呆,随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走过来将我从上到下望了一遍道:“你是……沈淳泽?”
      我赶忙抹了抹脸,用力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心中转念,不知道七少爷此番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弄得我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裙摆,忽然一惊,是了,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穿女装,难怪他认得惊异。
      这时候七少爷身后两辆马车上却已经下来了几个人,善和堂总铺的冯大夫也来了,他整整衣襟,急忙跑道另一辆马车前,那马车帘子掀了一角,伸出一只手来,我心中突突直跳,只见一个熟悉的淡青色人影从车上下来,正在此时,横里刮来一阵风沙,那阵风刮得很猛,竟连他绑住发髻的丝带都刮掉了,他黑发零乱着四处散开,衣袍往后飘起,吹出一个骨瘦形薄的轮廓来,人人都撩起衣袖遮风,只有他一个,也不挡风,也不怕沙粒,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记忆里从未模糊过的那张脸,如今就在我的眼前,墨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我看不清的云雾,望着我的神情,一如在未名居檐下偶遇,院子里起了风,我就会抬头望着天说一句,“已经是秋天了呢。”那时情景,涌上心头,这个人,把未名居的小楼昨夜东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城郊。
      “已经是秋天了呢。”我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却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许寅初闭上眼,他细密的睫毛在阳光里轻微的颤动着,我感觉被紧紧揪住了心头,紧张的透不过气来,他再次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的云雾一无所踪,微笑像清水一样荡漾开来,朝我伸出一双修长又温柔的手。
      我也欢喜的向他伸出手去,半路却硬生生被人拦了下来,七少爷的一张冷脸出现,“你不能碰他!”
      我脸上一黯,我是带着瘟疫的人,想到奄奄一息的许寅涵,我重重跪在地上,朝着七少爷磕了一个头,“七少爷!求你救救……十二少爷!”
      七少爷脸色铁青,朝后面发令道:“把药草都给我卸下来!”

      七少爷这一次真是劳师动众了,竟运了十车药材过来,除去雇的镖师、店铺的伙计以及许家的家丁,光是善和堂的大夫,一下子就来了六位。
      十一坐在大门外的马车上,被阳光照着,还是一身褪不去的落寞,只有眼睛里,凝聚着一丝温暖。看见他的目光远远望着这边,我心中不知不觉勇气膨胀,跟在七少爷身边,将许寅涵移入许家家丁支好的精巧帐篷内。
      安顿好,许寅涵睁开眼虚弱的一笑,“十一哥来了?”
      “嗯。”我握住许寅涵的手,企图给他传递一些力量。
      “那就好……”许寅涵深深瞅了我一眼,昏迷了过去。

      第二日,许寅涵昏迷未醒,如此,接连三日,善和堂六位大夫急得团团转,试药无数,最后皆哀叹,回天乏术。黄昏,栅栏周围燃上了火把,森森然的烧着,谨防有人逃逸,这里的火把是通宵不灭的。七少爷在帐篷内支着头,眉头深锁,莫衷一是,我机械的擦着许寅涵的脸,又将他整齐的束发解开,用梳子一遍遍的梳着。
      忽然七少爷惊呼道:“寅初!你怎么进来了!”
      我回头,看见十一走进帐里,后面竟跟着白明祀。
      七少爷的脸立刻垮了。
      “金陵许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排场大的很哪。”白明祀已有好些日子没出现,看样子也是精疲力竭,对这档子破事持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只要瘟疫严格控制了,即使这个隔离区里的人全死光,他其实也没有错,因为他该做的都做了。
      “白统领?”七少爷听过查大夫的报告,但还是第一次见白明祀。
      “不敢,在下白明祀。这位许家的十一公子显然念弟心切,我见他在门口张望,便带了他进来,想来七公子不会怪罪吧。”白明祀说的言辞凿凿,行事却大异平时。他怎么能领十一进入隔离区,不仅七少爷恼火,连我都心中不安。
      “舍弟身子虚弱,这种地方不适合他。”七少爷碍于在白明祀的地盘上,不好发作,但声音已有怒意。
      “呵,也真够奇怪,既然身子虚弱,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必千里迢迢的奔来呢?”
      七少爷的脸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可白明祀的这句反问,他却答不上来,只闷闷哼了一声。
      白明祀目光一凛,一字一字道:“许七公子,十日之内,瘟症若还不见起色,这里的人,全部都要死。是病死,还是被杀死,有什么区别?”
      帐内之人,听闻此话,无不脸色大变,七少爷赫然起立,盯住白明祀道:“白统领,你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明祀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吐出四个字,“皇上有令。”
      这四个字,像一股阴嗖嗖的冷风,将这座帐篷内的一切吹成冰雪,我心中一寒,皇帝害怕瘟症蔓延到京城,蔓延到他的皇宫,竟对白明祀下了最后通牒。
      “若是十日之内,瘟症有救,许七公子,金陵的善和堂就是京城第一药铺。连皇上也会感谢你,带着善和堂的大夫和药材,千里迢迢来行医救人,此心可鉴,必流芳于世。”白明祀的意思,皇帝也盯上你善和堂了,恩威并下,你除了拼命一搏,别无活路。
      帐篷内,众人无语,唯有十一,听不见白明祀的话,背对着他,坐在十二的床边,一点都没有被凝重的气氛所惊扰。
      他将十二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用手指搭了搭十二的脉,随即在纸上写了长长一串药方。我在一旁望着,十分惊异,我从不知道十一竟然也会医术,显然七少爷和众大夫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通通惊异的朝十一望来。
      七少爷接过药单一看,立即吩咐我按药单抓药煎制,我已出了帐,七少爷突然喊道:“慢着!淳泽,这药给我煎两份!”我应了下去,帐篷不远处有一口小炉,这几天,我已在这里煎了不下三十副药。
      配齐了药煎着,忽然前面出现一个身影,我抬头一看,白明祀目光灼灼,把我打量了一番,“你是沈淳泽?”
      “唔。”我低头努力煽炉子,对他十分冷淡。
      “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认得是认得,只是没有什么话好说,若你不可以网开一面,我认得你又如何。
      白明祀站了一会儿,大约觉得的确没什么话好说,便离开了。我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今人命关天的时候,只怪我们的交情太淡了。
      药煎好了,我小心翼翼端进帐篷,发现帐内竟多出一个病人来,和十二各躺一床。七少爷道:“给他们各服一份。”
      我先喂了十二,这几日十二昏迷,牙关紧闭,我以长叶卷成细管做引管,以口将药缓缓由引管渡入他嘴内。喂另一个病人时,我一看,却发现他是当日我和许寅涵救过的那个少年,他精神还好,并没有昏迷,我心中奇怪,掐指算来他患病已过三十日,怎么还没有死?
      我知七少爷是在试药,特意拣了与十二体质年纪接近的病人,观察临床反应。夜半,十二与那少年都口吐秽物,直吐了有半个时辰,将五脏六腑都吐得离了位,弄得大家一阵忙乱,我端了装秽物的盆,正准备出帐去处理干净,十一却一把把我拦住,他凑近盆内,细细的嗅着,毫不忌讳恶臭扑鼻,那神情的专注,就像当初望着雪中的腊梅一般。约摸看了一柱香的光景,十一的鼻尖冒了细密的汗珠,那剪影,在烛光里好看的让人如沐春风。他曾是那么有洁癖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最不怕脏累的大夫。
      十一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思索不透的问题,我将秽物端出去处理好了回来,还看见他在烛火里沉思着。
      帐内还残余着一股秽物的难闻气味,七少爷也是累得形容憔悴,正要赶回马车内休息,看见十一的样子,便对我说道,“淳泽,带寅初到外面去,帐内空气不好。”
      我走到十一面前,在他眼前摆摆手,他回过神来,朝我微微一笑,我牵着他的袖子一路跑到帐外十多米处站定,才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的清凉空气。

      许寅初的手反过来牵住我的手,带着我一直走到隔离区最边上的栅栏下,坐了下来。要不是被他的手牵着,我感觉自己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他侧头望了我一会儿,目光复杂,一时间万种情绪在脸上交错闪现,牵着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的疑问太多,但,只要他在眼前,似乎都变得不是重点。
      他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写起字来,“害怕么?”
      我也拣了根树枝,写字回他,“不怕。”
      “我一定会救活寅涵。”
      “我信。”
      “我从未生过你们的气。”这句话,我不知他是指当日在秦淮河发生的事,还是那夜我和寅涵在树上发生的事。
      “连我骗你也不生气吗?”我可是女扮男装骗了他两年呢。
      “不。”
      “你这一次看见我,不惊讶吗?”
      “和你看见我一样惊讶。”
      “你怎么学会了医术?”
      “从小缠绵病榻,自然略知一二。”他的样子,何止略知,简直是精通。
      “不信。”
      “闲来无事,也通读过几本医书。”好吧,就当他绝世聪明,过目不忘。
      “那怎么从来不医自己的病?”何止不医,连大夫开的药都懒得喝呢。
      “赎罪。”
      “何罪之有?”这是赎罪吗?这简直是自虐。
      “许家……作孽太多……”许寅初竟然说了和许寅涵一样的话,许家的人也太有自知之明了吧。
      “你并没有,寅初。”他瞧见我写他的名字,一怔。
      “为了我在意的人赎罪。”这句话一看即明,直指七少爷作孽太多,许家有多少秘闻我不知,就许寅涵透露给我的来看,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你在意的人,只希望你健康平安。”也是我的愿望呢。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这句话,他倒是解释了很久,“爹才回府,就遇见善和堂的管事急报飞鸽传书,爹为了此事怒气攻心,一病不起,责令七哥立即上京,不带回寅涵就不要回去见他。”按理来说七少爷当然不会关心寅涵的死活,但是事情摊开来又是另一回事,是他让寅涵走的这批货,如今出了事,他就要负责到底,寅涵死了他还能装个无辜,寅涵没死,他还起码该表现得像一个兄长。可是我们七少爷的心里,只有他的亲弟弟许寅初,他怎么可能拖上许寅初走这趟黄泉路?所以许寅初基本上属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该来。”来了就是陪葬。
      “不该来的人很多,除去我。”
      “顽固。”他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性子倔强。
      “许家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人。”我心中一动,那一定有值得你奔来的人了。
      “谁又值得你奔来了?”
      “七哥,寅涵。”这一次他写完了这两个名字,忽然又把土抹平了,“淳泽。”
      “嗯?”还以为他叫我呢。
      “累吗?”
      “嗯。”
      “起风了。”
      “嗯……”
      “回去吧。”
      “嗯。”

      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床丝绸被褥里,暖暖软软,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很久未曾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坐起身来揉揉眼,才发现这是辆马车的车厢,挂着密不透光的双层厚车帘,只有两侧的小窗贴着碧绿的窗纱,将阳光的光影投在席上,这车厢内宽敞舒适,一尘不染,素净的令人窒息。我掀开帘子跳下车来,隔离区内还是和昨天一样,布粥施药,搬运尸体,一切井井有条,只是今日有那么一些不同,这不同我也说不上来。
      朝着许寅涵的帐篷走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轻微的笑,我心中一喜,果然,寅涵正好好的坐在床头呢。
      “寅涵……”一时间觉得喉头哽咽,却看见许寅初也陪坐在床头,和许寅涵一起笑着朝我望来。
      “这药,真的有起色!”我和许寅初四目相望,皆是欣喜不已。
      许寅涵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淳泽,怎么几日不见,你还是这么一副脏兮兮的丫头样?”
      我被他说的一怔,低头看看自己,那一套旧衣裙自那日换了以后就一直穿在身上,这时候的脏旧程度可想而知了,而这些日子忙于照顾寅涵,除了每日例行的洗手消毒之外,根本没有机会洗浴换衣。
      一时间想到被如此清净的许寅初看在眼里,也十分不好意思,却不服气许寅涵的嘲笑,“谁像你这公子哥儿,这种时候还这么爱美!”
      许寅涵不理我,转头对许寅初道:“哥,我想洗个澡。”
      原本清洁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但由于城外皆是荒地,水源有限,隔离区内煎药煮粥的水都是从三里地开外的农家打的井水,由马车来回运送,每日三次,弥足珍贵。七少爷付了重金,增加了三辆马车,每日来回五次,才补足了许家这些人马的用量。
      许寅初点点头,许家的家丁已经搬了大木桶进来,过不多久热腾腾的冒着蒸汽的洗澡水也备好了,动作倒是快,我讪讪的走出帐去,任他们在里面忙活。
      我四处逛逛,问许家的家丁要了一套干净的旧衣服换上,又从查大夫那里寻了一块湿巾,找了一个清净又避人的角落,将脸和头发都细细的擦了一遍,干干净净的,大概也让大家觉得有点喜气。是了,我说今天怎么不一样呢,原来这地方多了一点生气,不像前几日那样死气沉沉的了。
      刚刚梳洗完毕,却看见那个睡在许寅涵帐里的少年鬼鬼祟祟的从另一边行来,竟然看不出一点患病的样子。
      “赵安!”我喊住他。
      赵安看见我,露出一点怪异的脸色来,却也并不惧怕,我走到他身边,闻见一股隐隐的臊臭,不禁皱了鼻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我……”赵安涨红了脸,不安的揪着衣角,他的脸擦干净了,倒是生的老实憨厚,是个模样周正的孩子。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赵安舔舔嘴唇,吞了一口唾沫。
      “好难闻的味道,还不快去洗洗干净。”赵安才搬到寅涵的帐子里,时间久了别说是十一,怕是许寅涵也受不了。
      赵安听到我这么说,有点为难道:“沈姐姐,你也知道每日供水有限,可叫我到哪里洗去。”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巾递给赵安,“拿去擦擦吧。”
      赵安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沈姐姐,多谢你,你和许少爷都是好人,许少爷会没事的。”
      他个头还不及我高,十一岁从家乡逃难出来,中途父母、兄弟全部都死于饥荒,唯剩一个人,孤孤单单,偷点猫狗的食物,挖些山里头的野菜,运气好也能找到几个树上的野蛋,这么一路跟着难民大军,不知不觉走了很多路。
      我听了他的安慰之辞,心里也有些欢喜,在草丛里挑了一片合适的树叶,道:“赵安,我教你吹叶子。”
      赵安好奇的看着我将树叶贴于唇边,吹出一串清清悠悠的音符。这游戏,还是小时候,外婆教我的,来来回回,只学会了一首“三只小蜜蜂”。
      “来,你也来试试。”我找了一片树叶递给他。
      “呵呵,”赵安笑笑,竟然把树叶一口吞进口中,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吹叶子那种玩意儿学不会,就知道这树叶能吃,去年在老家,粮食没了,娘就煮了这种叶子给我们吃。”
      我听他这样说,到觉得有点惭愧了,于是转了个话题,“你这几日可觉得身子有起色没?看样子精神还不错啊。”
      赵安也是爽朗,自嘲着道:“我们穷苦人命硬,没那么容易翘辫子,”说完这句他又自觉有点失言,于是补充道:“许少爷有天上的福星老爷、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二郎神那些神仙保护着,更是什么都不怕的,沈姐姐也别太操劳了。”
      我与赵安闲聊了一番,看见许寅涵帐子里倒了一桶药汤出来,之后又倒了一桶清水,估摸着他应沐浴完毕,便走去瞧他。

      许寅涵换了一件月白的轻衫,外头还罩着一袭宝蓝纹云锦袍,湿嗒嗒的长发兀自往胸前滴着水,他面色虽没有好多少,但神色间却生气盎然,正由十一给他诊脉。十一爱清静,七少爷便撤了帐内的各色人等,我一进去,便觉得比前两天宽敞了许多,连阳光也透进来了一点。
      许寅涵见我进来,一瞅我穿在身上那短打,便笑道:“淳泽还真是不爱红妆爱男装啊,从前唬着我们扮书童,如今又扮起小厮来了。“
      十一也转头来瞧我,眼里有了笑意,我扯了扯衣襟,反看着许寅涵道:“十二少爷也才返朴归真了几天,瞧这会儿又……宝气起来了。”
      许寅涵也并不恼,反而把外头的袍子更紧了紧,“宝气?等回了金陵我也找人给你做一身宝气的,你说你是要女孩儿的罗裙好呢?还是男子的锦袍好呢?”
      我忍俊不禁,见十一斜坐在许寅涵身边,伸手在许寅涵掌心里写了几个字。许寅涵看了抬头挪谕道:“你的少爷说是罗裙好呢。”
      我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许寅涵又自言自语道:“我却觉得男子装更好看一点。”说罢故意狠狠瞪我一下,我猜想他仍是对我扮男装骗了他这事耿耿于怀,心中便更想对他多些像朋友一般的亲近和关心,令他能慢慢释怀。
      许寅涵今日真是兴致好,忽然又朝十一道:“哥,不如把淳泽给了我做书童可好,我只要她每日扮着书童的样子,跟在我旁边就行。”十一看他这样胡言乱语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指指自己,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来给你做书童如何?”
      许寅涵不依不饶,又对我道:“淳泽,你说,你是想做我的书童,还是十一哥的书童?”
      我嫌他问题问得孩子气,也玩笑道:“跟十一少爷的时候是在做书童,跟了你这些日子,倒是做着丫头的活多些。”
      许寅涵听了,想到他病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我守在床榻,日夜照料无微不至,脸上也少了许多嬉笑的神气,凝望着我道:“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淳泽,谢谢你。”
      十一见许寅涵如此,便在他手心里又写了一个“酸”字,我看了也附和道:“就是,比十一少爷这样的读书人还酸,说些这样肉麻的话。”十一却听出我暗中挪谕他的意思,拿起手边的一卷书册来轻拍我额头,我侧头要避,哪知道许寅涵也探过头来帮我挡这一下,结果两人脑袋撞在一起,硬生生的一记响,疼了半天。
      许寅涵一边手指轻轻揉着额头,一边又来和我作对,“淳泽,你做书童的时候要是学到十一哥的一点两点,也不需做丫头这么久,没想到十一哥竟然这样通晓医理,要不是他,恐怕我……”
      我听他这样说,怕想到病情上又多惹愁绪,便想着法子来转移话题,“寅涵,你可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呵,怎么忘得了,你把我的锦袍都弄污了一大块!”许寅涵一挑眉,佯装怒意。
      我心知他说的是第一次去许府家宴那次,“我可是在偏厅里候着的时候就留意你了呢,满屋的少爷里,就你穿得……”说到这里怕又要说他宝气了,我赶紧闭了嘴。
      他却顺着我的话说,“穿得隆重是吧?可不就是为了遇着你呢。”
      十一又帮我,在许寅涵手心里写了“宝气”两字,提醒他别会错意。
      许寅涵见我们两个联合起来,就辩解道:“在府里,是这也被管着,那也被管着,也就是穿个衣服,还能自己做个决定而已。”
      他这样说,我便想到他连妻子也都是不明不白娶回来的,人人眼中的这位魔障,其实并不是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十一见许寅涵这样说,大概也感同身受,默默不语,一时间三个人各有心事,气氛立时沉下来。
      自然也都发觉,寅涵,寅初,和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融洽的聊过天,说过玩笑。环境虽然恶劣,情势也危急,项上人头还不知能留几日,竟然也可以有这样融融的情景,许寅涵不禁叹了口气。
      我们两个望向他,他对十一道:“哥,从前……从前我很少来瞧你,是我的不对。”
      十一的神情平静如一面湖水,目光却缓缓的暖了,他朝许寅涵摆摆手,末了将手叠在许寅涵的手上。这两兄弟相对望着,一个柔亮似锦,一个温和如玉,真是出奇的漂亮。

      上午这样说了一会儿的话,心情好了很多,下午给查大夫帮忙做事,也用足了力气。
      给帐内的三十多个病人分完了药,出来时候刚巧见天边一行人字大雁往南边飞去,那大雁的队形整齐划一,姿势优美。
      “大雁南飞,秋至。”不知什么时候,见查大夫也在我旁边,望着大雁飞去的天空。
      “已经秋天了,这几天天气开始转凉了。”
      “唔,这是好兆头啊。”查大夫抚着胡子。
      “好兆头?前几日又去了十三个。”我黯然道,并没觉得瘟症有缓和的迹象。
      “好兆头。这几日一号、二号帐移入三号帐的人是不是少了?”难民被分在三个帐内,前两个都是没有得病的健康难民,三号帐离一号、二号帐较远,是感染区,通常三号帐的人,都是抬着进来,拖着出去的。
      我听查大夫这样一说,想了一下,发现这三日内感染瘟症的难民只有五个,比之前那段日子成打成打的倒下的难民,要少得多,喜道:“查大夫,这是什么缘故?”
      查大夫叹口气,“原来这瘟症是时疫啊。”
      “时疫?”我有点明白了,以我的知识体系来分析,猜测大概是这传染病菌在夏天容易生存和蔓延,等天气转凉了之后便逐渐势弱,于是传染性也大大降低了,估计再过些日子,便没有它呈威的地方了。它的天敌原来是低温。
      我想起赵安来,趁机问查大夫道:“大夫,这几日赵安的病竟像是好了,也是因为这气温的缘故吗?”
      查大夫眉头紧锁,“这还不至于。十一少爷的药方虽然是神奇,可老夫仍觉得,赵安这孩子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是自愈的可能性大些。有些人的身体天生便能解百毒。”
      我想了想,沉吟道:“是不是可以说,赵安的身体里有一群小兵,同这瘟症在打架,打的时间久了,渐渐厉害了,便把这瘟症给杀死了?”我尝试着形象的说出来,想到查大夫的意思,是指赵安体内产生了抗体,这抗体自动杀死了病毒,其实,再进一步说,如果能提取到赵安的血清,制造抗体疫苗,那这瘟症就能立刻被我们打败!想着又泄了气,唉,竟在这里异想天开做什么。
      查大夫点点头,同意我这个形容,只说但愿十二少爷身体里的小兵也赶快厉害起来,把瘟症给杀死。

      入夜,萤烛小火的微光在帐篷内,映出一个森然的阴影。十二的床边,我席地而睡,迷迷糊糊之中,却被一阵骤雨的呼号惊醒。豆大的雨点直直打在帐顶,那声音扰得人身上都感觉到疼。下锅似的急,油炸一般的猛,雨势惊人的要把地都淹没了一样。我翻了个身,萤烛小火灭了。
      帐外那样大的声响,帐内却静的令人感到一丝不安。我起身,去点蜡烛,刚点好蜡烛,听到闷闷的扑通一响,转身查看时,却是挂在帐外的一盏灯掉落在泥地里了。正想要掀开帐帘去,就听见许寅涵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淳泽,淳泽。”伴随着压抑的轻轻喘息,这两个字吐的十分费力。
      我急忙到他床边,“我在。”
      “陪我呆一会儿。”寅涵的眼睛亮亮的,直盯着帐顶。
      “好。”我见他睡不着,怕他听见雨声心烦,就想陪他说会儿话。
      “冷吗?”他转头来望了我一眼,身子往床内侧靠了靠,腾出一块地方来,“上来吧。”
      我只略略有一点迟疑,就轻手轻脚的,钻进他的被子里。许寅涵是许寅涵,不是别人。我们两个面对面的睡着,我看着他陷在软绵绵枕头的脸,因为烛光的关系,轮廓显得十分深幽,被拉长的阴影,覆盖住了半边表情,还是俊美,没法挑剔的美。
      “好大的雨。”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悄悄“嘘”了一声,提醒他帐那边还睡着一个赵安。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直盯着我望。我也望着他,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的中间却足够塞下第三个人,然而这样的距离,正好能好好看清楚对方的脸。
      赵安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雨势未退,雨点像一阵急急的沙漏,一点一滴计算着夜的深,和夜的静。秋风秋雨愁煞人,空气中尽是荒凉的远景。
      “淳泽,我死了以后,你别难过。”寅涵这句话说得很快,他说完,赶紧在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拽住我的手。
      我脑中轰的一声,直坐了起来,想甩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我掀开被子,见寅涵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他奇怪而缓慢的颤抖着,发丝像黑蛇似的缠绕住脖子,因汗湿而闪烁出一片诡异的光泽。
      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他张口欲呼,一声声叫喊却淹没在胸口旋转的气流里,来不及说话,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疼痛,来不及受尽折磨,他浑沌的无法表达,这一刻生命旅途的终极,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了。
      我泪流满面,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快得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满脑的这个念头将我狠狠碾碎,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咯的一声,陌生的,虚弱而绝望的尖叫破空而起,穿过大雨,穿过夜晚,穿过这个世界。
      “寅涵,寅涵,寅涵,”我将寅涵的身子托起来紧紧抱住,他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滑落到我的身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寅涵,寅涵,寅涵,寅涵……”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难听的喊着他的名字,烧着眼眶的炙热的泪,一路奔一路跑,慢慢凉了,慢慢凉了。
      恍惚间帐内大亮,人影冲了进来,雨水冲了进来,所有的脚步声都朝这里冲了过来,寅初来了,七少爷来了,查大夫来了,冯大夫来了,人都来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挤进了帐内,只有寅涵走了。
      寅涵走了。我抱着寅涵的身子向后倒去,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有一个人将我和寅涵紧紧地搂在了胸口。
      只听见我一个人在哭。帐子里满满的人,响起一两声无力的叹息,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我扬起眼,看见寅初将寅涵的脸托起来,颤抖的手指抚过寅涵的鼻下,末了,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滑过脸庞。忽然,松开了抱着我们的手,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七少爷脸色阴沉着,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将寅涵轻手轻脚的摆放在床上,他容颜完好,神情如初,只是闭着眼,只是闭着眼而已。瞧着他,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众人这才围了上来,将我挤出了床边。又有什么关系,寅涵的魂魄,早已走了。
      我浑浑噩噩的走出帐去十多步,腿一软,跪倒在大雨里。消解悲伤的唯一方法,便是将自己埋起来,埋起一切意识、□□、记忆,没有感觉,就不会痛。我俯伏在地上,双手深深抓住粘腻的湿泥,用最卑微的姿势来回忆生命的起源,赤条条的生,与赤条条的死,都只有一瞬,这一瞬,像一把利刀,将情意拦腰而断,前生后世再无牵连,灿烂绚丽的容颜也被掩盖在尘土内腐化,什么都带不走。寅涵,你所有不能带走的一切,都重重的压在了我的身上。
      一双手,将我的手轻轻从淤泥里拔了出来。我透过雨水和泪水的眼,望见寅初湿淋淋的身影,跪于我面前,模糊不清的脸,只有千种痛哀,万般萧瑟。寅初,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温柔又坚定的揽在了胸口,隔着一层湿透的寒衫,身上的热量与我脸颊的温度交融在一起,我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悲伤,这深深的悲伤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有了取暖的勇气。我缓缓抬起右手,无知无觉的,又求生般的,抱住寅初。
      泪水,和雨水将我们融化在这个夜里,从未如此通透的紧握住对方过,从未如此迫切的需要对方过,从未如此清澈的看见对方的内心,在这一刻释放的安慰,让我们能共同承受寅涵所留下的一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寅涵最后的话,为什么,竟让人有这么痛,这么痛……

      —————————————————————————————————————————
      没有准备为寅涵写番外,如果寅涵有番外的话,那么我想,这首歌已足够。
      《我是一片云》下载:http://music18.163888.net/49b74b633b1/2007/09/20/11/Music/45439235127.mp3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暗香如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