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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此意绵绵 ...


  •   “江宁知府的公子住在壁影园东边的客房。”夜饭后,饼儿悄悄同我说道。
      饼儿虽并不聪明伶俐,却是我们院子里唯一一个同其他丫头小厮关系处得极好的,她的消息也总是来得最快最准。
      上午知府公子登门拜访了,彩礼雇了四个小厮挑着送来,下午二少爷便以待上宾之道,留客在壁影园下榻。我心道,终于来了,随即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画纸,选了僻静的路,一直行到壁影园内,见东屋内闪着微微的烛光,窗上映出一侧男子的身影。
      我将画卷轻放在门口,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远处树影之中,拾了一块碎石,往门上一扔。嗒一声,窗内人影一闪,门开。我凝神观望,只见那位韩公子身材颀长,高鼻深目,目光炯炯,生得亦是英挺不凡,多了几分南方男子不曾有的威武之气,心内不禁赞叹一声。他朝四周望了一圈,才拣起画卷,关了门。
      我呼出一口气,悄悄原路潜回,一边只是暗暗乱想,瞧韩公子品相配九小姐并不辱没,而我这般在中间搅浑了一池春水,引了九小姐弃康庄大路,往那崎岖困境中去,算得一种功德么?可一想到九小姐与温侠执手相握的场景,便心中一热,世上能够信守承诺的人,还有几个?
      正想着,忽然肩上被人猛地一拍,我心吓得跳出半颗来,转头要看,只见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瞅着我直道:“淳泽!可真是巧了!”
      “十二少爷……”我背上出了一身汗,嘴里连请安的话都忘了。
      十二却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递过来一只狭长的盒子,道:“正要给你送过去呢。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空,上街给你选的。“
      我接过来一看,见里面一支通体浅碧的玉笛,小巧精致,在月光下独具蕴泽。我还没拿定主意是收抑或不收,十二已经拉了我走到湖边,伸手入怀内,拿出一支短笛,吹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悠悠传来,我不禁心中一动,捏起那支玉笛,有样学样。
      我学得起劲,十二教得认真,两人竟然浑然不觉时间,直至夜深,那一直在丈外提着灯笼的随从才上来低声道:“爷,该回去歇息了。”
      十二眉头一皱,不悦道:“回去回去,大路,你要回去歇了你自个儿去吧。”
      大路面有难色,却依旧婉言劝道:“爷这些日子忙生意,又去了一趟北方,劳顿了这许多时日,好不容易七少爷放您回来休息,您还要注意好身子才是,小的不怕累,为爷减轻点负累那大路就是累也累得值得,可如今这……”
      大路虽生得五短身材,但看来却是健壮,说得言辞恳切,面色之间透露真情实意。看起来这大路应是十二的亲近,不然二人之间也不至于谈话如此真实随性。
      我连忙道:“大路说的是。十二少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却还记得给我买笛子,这真是……”自己说起来,心内也有些感动,忍不住露了几分关切之色。
      十二也确实面有乏色,他摸了摸笛子,又同我叮嘱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送我至院门口,道别去了。我悄悄地穿过院子,回到屋内,点了蜡烛,忍不住将这玉笛细细地观赏了一番,心中真有一番欢喜,又想到韩公子看到那画卷的表情,苦笑一回,才熄灯睡了。

      第二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许久未有这番满足,走进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却见饼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我便一迭声嚷:“坏了坏了!”
      我一惊,便问缘由,她道:“九小姐出事了!二少爷刚着人从堂上给架了下来!”
      我一听,赶忙跑了出去,刚走到花园里,就见远处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许悠朝这边走来,一大片嘈杂声响源源不绝,待走进了我方看见,许悠发髻凌乱,脸上淌着一片鲜血,连衣襟也染红了,她却兀自哭闹着,被婆子们一拖一拉地向前行。
      “这怎么回事?”我扯住旁边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刚要说话,忽又闭口不言,只是摇摇头,低头跟着去了。
      我苦笑,真是摸不着头脑,看见饼儿正在另一头与个丫头窃窃私语,过一会儿,她果然往我这边来,低声道:“原来是那韩公子,不知从哪里拣了一幅九小姐的画像,倒也奇了,画像与九小姐有七分像,只是丑了许多,还长了许多癞疮在头上,这还不算,旁边几句诗更是隐射九小姐身有暗疾,劝这韩公子取消婚事。”
      我知,果然事发,这是我同温侠许悠三人定的计,没想到温侠也善丹青,将许悠画得像,丑化得也算到位。
      “那——,九小姐怎么会闹成这样?”
      “那韩公子倒是耿直的人,也不说退亲的事,只是将这画往二少爷面前一摆,二少爷脸一冷,就去把九小姐叫来了。说是不顾礼数,也要叫韩公子当面看看许家小姐,哪有如此不堪。九小姐后来不知怎么,跟二少爷吵起来,又说到温公子的事,更是生气,一冲动竟然拔了头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脸上划……”
      “啊!九小姐怎地如此莽撞!”
      “直嚷着说破了相便和画像上那个名副其实了。九小姐平时倒是说话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也有这样烈性的一面……”饼儿说着,竟不由露出钦佩的语气。
      “这毁自己身子的事,你也佩服个什么劲!依我说,九小姐行事也忒激烈了点!”我不以为然,心中却暗暗着急许悠的伤势。
      “你这小子充什么大人样!”饼儿嗤笑一声,浑然拿我当个孩子看,“像九小姐这样贞节的女子,我们下人们虽不敢帮她什么,但心里确是暗暗佩服的,出嫁从夫,即使未过门,那也是定过的亲事,就当守到底。”
      我无语,明代宣扬节妇烈女,看来这宣传部门工作做得不错,收效十分明显。

      又过了几日,许悠被二少爷关在院子里不准探视,温侠那边我却也没胆量去汇报情势,只是打听了一些动静,知道韩公子那日许悠闹后就起程回江宁去了,临走时还义正言辞同二少爷在堂上说,既然许九小姐自己不愿意,那便不再勉强,请许小姐好好养伤,不必再为此事烦忧。又有些丫头私下交头接耳,说九小姐呆傻,有韩公子这等人材,竟还要死拽住那落魄的温公子不放,饼儿听了却是不依,于是府内丫头分成两派,日日将这事私下里拿来辩论,总也辩不出结果,每次见饼儿回院来,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十一喝了温侠开的药,身体好了许多,我收拾了空碗,却踌躇着,没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去。十一抬头望我,放下手中的书,提笔写道:“这就去看看九小姐。”写罢,便带着我往许悠的院子去了。
      许悠和母亲江姨娘住在一进小院里,在许府西边,离十一的院子还有段距离,我们走了一路,只觉得春光一片大好,府中上下皆是满面欢喜,然而才转了一个弯,从墙角边过了,就立马呈现出一派颓败之象来。这院落在赤白的阳光下更显得局促,几株迎春花孤零零地种在院子中间,厢房门口垂着深蓝的布帘,一个小厮在墙角下打着盹,听见脚步声,他嗖一下从凳子上立起来,看清来人,只喏喏地叫了声“十一少爷”,垂手而立,并没阻拦。
      我心中感慨万千,又涌起一阵哀凉,九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即使没看到今日这颓败的院落,也是不言而喻的,倘若十一没有一个能干精炼的哥哥七少爷,那十一在府中又能如何自处?或者,以十一这样的性子,被冷落也好,被呵护也好,他只会活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外界宠辱,又与他何干?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抬眼去瞧十一,只见他凝神站在许悠卧房门外,伸手刚要触及布帘,却又收了回来。
      他转头望着我,那眼神中有犹疑,担忧,但我却看到了一种信任,对我的信任。他在问我怎么做。
      “九小姐?十一少爷来看你了。”我轻叩门框,叫道。
      里头过了半晌,才传出一阵脚步声。我听到静静的呼吸声就在帘后,于是又道:“九小姐,十一少爷很关心你。”
      “淳泽……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许悠在帘后道。
      我默然不语,也许那不是我的做法,但我尊重别人的决定。
      “替我谢谢十一弟。我如今,真是不方便见你们。可淳泽,你能不能,替我见他一面?”
      我听她如此说,心知只怕是伤得不轻,叹了口气,问道:“伤得重么?不如,叫他来给你看看,或许不会留疤。”
      “他……他肯见如今的我么?”许悠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忽觉一阵寒意,想立时撩起帘子来看看许悠的脸,却觉得手中千金重量,竟然害怕那帘子突然掀起,给我看到绝望的场景。
      “温公子不是那种人。”我只能这样安慰许悠。
      门帘后传来一声叹息,许悠不再说话。我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和十一又在许悠的房外站了半晌,方才离去。

      我叫人送了信去给温侠,把情势说了一些,未想到温侠第二日便赶来府外。引进院子来,他站在我对面,我一时无话,便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悠儿的伤!”温侠捏住拳头,眉头隐隐皱起,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温公子,你……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我不是那样的人!”温侠怒道。
      我不言语,心中却忐忑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把事情带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温侠温侠,你叫我怎么相信那些童话一样不离不弃的故事?或许只是因为我看多了21世纪薄情寡义的男欢女爱,变得多疑、悲观和不信任?
      突然间只想退出整个事件,结局令我害怕,许悠的境地令我自责。
      低着头,却看到十一的一双鞋,站定到我面前。他望着我,鼓励似的淡然一笑,随即同温侠示意,叫温侠同他一起走。
      他告诉我,他会领着温侠去见许悠。
      谢谢,我真的很害怕再遇见那场面,请原谅我的胆怯。这一次,终于不必我选择和承担,十一替我作了主。

      不快乐的时候,我摸出那支藏在怀里的玉笛,凑在唇边,吹一首曲。
      我还记得,那句词应该是这么唱,“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这一年的秋末,天气有点阴嗖嗖的,冷雨整夜整夜地淅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我坐在窗户底下,望着一片湿淋淋的竹,把这支曲吹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寂静极了,小鱼出去给十一置办换季的衣裳,饼儿肯定又在偷懒午睡,十一在书房里,我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我真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拙劣演员。
      伤春悲秋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我只是抱怨日子过得太慢,于是近来开始努力找机会出府,毕竟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些乐子,可连日来的阴雨,又把大好兴致给浇灭了一半。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读书写字,我无此雅好,赏花下棋,我无此心情,刺绣弹琴,我不会也不想学,拿着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笛,折腾了近半年,也还是只会吹一首《身外情》,我除了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简直没有任何玲珑剔透的才华。更令人难言的是,我从前的那些爱好,到古代来简直如同一堆垃圾,摇滚?电影?上网或者泡吧?还是该炫耀一下我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出身呢?不知不觉,在窗下坐了几个时辰,想了一些从前在大学里的趣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感伤。
      夜里头昏起来,只觉得身子沉重,倒在床上,却四肢发烫疼痛,愈是疲倦,愈是睡不着。我知是病来,爬起来摸黑喝了好几口凉水,又躺回床上,盖严了被子。雨声响在窗沿边,单调沉闷,我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听那冷雨,不知是何年代,只觉得黑暗无边无际,朝着我奔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唤:“淳泽!淳泽!”
      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温侠,他像个大夫那样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抽了一下被握住的手,却没抽出来。温侠探身来摸我的额头,我才看到,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目光如水、眉间若玉的十一。
      我闭起眼来,感觉凉凉的掌心里冒出了汗意,忽然想起很多日子以前,握住我的这只手,也曾这样被我握住。
      温侠出去写药方,屋里十一坐在我床前。
      “疼……”我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点儿,我原本凉凉的掌心开始发烫,一直烫到胸口上来。然而脑中轰轰地响着,像有一大片混浊的乌云,一会儿闯到这边,一会儿闯到那边,只叫人比平常要情绪脆弱。
      我缓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背过身去对着墙,湿湿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递到我眼前:“淳泽,怎么像小丫头一样哭鼻子了?我会照顾你,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默然不语,却那么那么想立时转过身去抱住他肩膀道,哥哥,我就是小丫头,我难受,我就要哭!
      狠狠抓住床单,眼泪从枕头上滑下来,这一刻我真的开始讨厌自己不男不女的身份。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不用史夫子说,我知道,是男儿身,我可以明为书童,暗为师弟,是女儿身,我不能做书童,难道做丫头?十一的院子里,又怎么能容得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一个女子?女子在这礼教严防的世道里寸步难行,看看许悠的例子,亦会自寒身世。
      只要能获有限的自由,我大概甘愿一辈子假扮男子。
      他用一张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我的眼泪,我一把抓过手绢,他的手僵在空中,缓缓地收了回去。
      “淳泽!可好些了?”温柔的女声响在身后。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来,朝许悠虚弱一笑。
      许悠来握握我的手,又探探我的额头,我闻见她衣襟中的一股清香,她脸颊上三条淡淡的疤痕在眼前一闪。
      这时温侠亦走进来,站在许悠身后道:“好在府内最不缺的就是药草,饼儿已经去煎药了。这药你今儿喝三副,过了今晚,便会慢慢好起来。”
      我知中药安稳但见效缓慢,心中只无比思念泰诺百服宁……想着,正看见温侠的手搭在许悠肩上,两人默契中带着一丝温暖的情愫,心中有一点惆怅一点欢喜,也许当初我做的对,而十一的坚持与信心,令我感激惭愧。
      我转头去望十一,想说的话凝固在唇边,他沉静坦然的目光浇注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坚定的热量,我竟颤抖着睫毛,不知该不该再次闭起眼来。

      这样躺了六七天,秋雨停了,正式入了冬,许府上下热闹起来,开始置办年货。一个大家族,过起年来自然是规矩排场都很讲究,这年货便更是奢侈隆重,更有每院年底的丫头小厮赏钱,公子小姐的衣装缝制,外头商家友人的赠礼,年终货物银钱的盘点,如此种种,除了我们院子之外,大约是人人皆忙了。
      我靠在床头向许悠道:“悠姐姐,不如这个时候去求一求二少爷,年关喜庆,他也许不会反对你和温大哥的婚事。”
      许悠面上罩了一层烦忧,道:“这些日子连二哥的人都见不到……何况,温大哥自那以后又登门两次,都被二哥挡了回去,我想他必是怪我当时扫了他的面子,砸了那知府公子的亲事,我不顺他的意,如今他也不会顺我的意。”
      “二少爷怎会如此跟你怄气呢,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他总不能任由你这样待字下去。”
      “这……我如今只想,待父亲和大哥回来,再好好说上一说,父亲孝顺奶奶,这婚事他应该不会反对。”
      “老爷和大少爷难道连过大年都不回来吗?”
      “从前都是回来的,只听说今年扬州那边船务繁忙,有一些战事,朝廷催着要增加战船,所以今年父亲和大哥恐怕是不能回来过大年了。”
      “哦……今年是崇祯几年了?”
      “崇祯四年,听说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我正担心,温大哥孤身在外以行医为生,若是遇上盗贼怎办。”
      “悠姐姐,你别忘了,温大哥可是有功夫的人,他怎会怕盗贼?”温侠帮我擒贼的好身手令我崇拜不已,更笑许悠的庸人自扰。
      “有功夫便容易挑起事端,我只盼他一切平安。说起来,淳泽,如今这一切还要多谢你。”许悠说到此处,轻轻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感激之情令我心中一片温暖。
      “不谢我,谢十一少爷。我……我其实没勇气的很。”
      “我也一样,温大哥走到我门外,我竟让他在外面等了快五个时辰,我真是没勇气见他,却害十一弟也一同受罪。”
      “那你后来又怎样同意了?”
      “我……我其实没,是十一弟命人送进来的饭菜里下了药,我吃了之后只觉得想睡,睡过去后十一弟竟带着温大哥进来,我醒来时,温大哥已经给我脸上敷上了新配的药膏,清清凉的很舒服,自然,他也是看到了我当时的情况……温大哥并没嫌弃我,倒是我起了那样的心,对不住他。”
      我微笑道:“还好十一少爷用了计,温大哥的医术又高明,你看,如今脸上疤痕淡淡地看不出来,温大哥又对你这样好,苦尽甘来的时候不远了。”
      许悠红了脸,眼中洋溢着甜蜜,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一阵阵地嚷:“淳泽!淳泽!”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那人推门进来,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棕色狐狸毛披风一解,露出鲜红缎面的五福短袄来,映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秀面,那一身富贵的光华简直照得小屋内蓬荜生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此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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