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67、求婚（4）

　　次日清晨，山鸣海啸一般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涌入莫林的梦里，将梦挤出去，将她拉进清醒的现实之中。她懒懒地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分辨那声音。无数的“哞——哞——”混在一起，声势极为壮大。
　　“是牛叫吗？”她想，“这里的牛可真多呀。”
　　有人推她的肩膀。有声音在叫：“清涟，起床了，清涟！”
　　莫林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个名字，“清涟”，那是在叫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脸疑惑的白玛。她黑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尚未梳洗。清晨看未上妆的她，看出了清秀之中的苍老。毕竟已经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
　　外面有人敲门道：“土司大人！土司大人！”是夏冰的声音。
　　白玛道：“进来吧。”
　　夏冰一脸惶惑地快步走了进来。
　　“土司大人，是帕拉头人，他带来了两百头牛！”
　　白玛吃惊道：“什么？”
　　莫林坐起来，迷迷糊糊中想到了曾听冬火泽郎他们提起过的两百头牛的事件。白玛显然对这件事情要比莫林更清楚，立刻穿上靴子，披上袍子，头发来不及梳理，戴了个帽子便跑出去了。
　　莫林依样画葫芦，也穿上靴子跟着跑出去，刚跑到回廊上，便看见官寨外面牛头攒动。此时太阳初升，阳光照在光滑的牛背上，光波翻涌，甚是壮观。除了牛以外，还有许多人骑在马上，围着牛群忙碌吆喝，鞭子在空中甩来甩去，刷刷的声音夹杂在震天的牛叫的间隙中，听起来像是打拍子一般。住在附近的牧民们也都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兴奋非凡。
　　白玛奔下楼梯，来到庭院之中。莫林紧随其后。罗布已经站在那里，正和一个矮胖的人说话。那人头戴貂皮帽，身着黑色洒金花的袍子，没有胡子。看见白玛下来，笑嘻嘻地上来鞠了一躬。接着又看见莫林，有些夸张地张大了眼睛，更加深地鞠了一躬。
　　白玛的脸板了下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帕拉头人。”
　　帕拉笑起来，细细的眼睛登时陷在肥肉之中找不着了：“尼瑶土司大人，这一向可好？”
　　白玛哼了一声，道：“我已经不是尼瑶领地的土司了，这位罗布老爷才是，你有什么事就跟他说好了。”拉着莫林的手便要走。
　　帕拉快走几步，在白玛身旁赔笑道：“土司大人是皇帝册封的，哪能说改就改？你是整个西藏唯一的女土司，赫赫有名，你要是不当这土司大人，怕是要惊动很多人呢。”
　　罗布本来脸色和缓，听到此话，立刻沉下脸来，哼了一声。
　　白玛道：“当不当土司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帕拉踌躇了一下，依旧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只是……大人在离任之前，能否派人去跟二王子说一声……”
　　白玛双眉一竖，道：“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跟他说？尼瑶土司领地什么时候归他格桑庄园管辖了？”
　　帕拉双手连摇，忙道：“不是不是不是……自然不是让你去说这件事。我希望你能跟二王子说，你……你已经不生帕拉的气了。你不做土司大人，跟帕拉我没有关系。不是……不是帕拉我害的……”
　　白玛上上下下打量了帕拉一番，忽然笑起来，道：“哟，帕拉头人，你有把柄捏在我手上吗？咝——没有啊。反倒是我很怕你呢。我怕你再让措姆河断流，我们明年的收成可就又要毁在你手上了。”
　　帕拉跺脚道：“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你看外面那两百头牛……那是我给你赔罪来了。”
　　“两百头牛？咦，那两百头牛不是被我们的人都吃光了吗？怎么又都还魂了？”
　　帕拉哭丧着脸道：“那两百头牛……确实是我不对，我该死，我让草原上的恶灵蒙蔽了意识……所以，我现在就是来向你赔罪，请求你的原谅。”
　　白玛看了他半晌，道：“为什么？”
　　帕拉一怔，道：“什么为什么？”
　　白玛道：“前倨而后恭，为什么？你到底怕我什么？”
　　帕拉嗫嚅了一阵，看看莫林，又看看白玛。
　　罗布忍耐不住，插嘴道：“是桑蒂二王子让他来的。二王子说，是他惹得你生了气，所以让他来消弭这个过节。”
　　白玛其实已经猜到是这个原因，当下冷笑了一声，道：“帕拉头人，那就算不上是发自内心的乞求宽恕。你并不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而是迫于权势的压力，迫于失去现有一切的恐惧。你当时诬赖我的原因与你现在乞求我宽恕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一样是出于恶、出于恐惧，而不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善，那么我为什么要原谅你？”说罢拉着莫林走向正厅，把帕拉晾在那里。

　　母女俩刚在厅中桌边坐下，罗布便气呼呼地走了进来，道：“白玛，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玛道：“叔叔，现在你是土司大人，庄园中一切事务都要靠你来处理了，还进来问我做什么？”
　　“帕拉头人还在院子里站着呢，你打算永远让他这么站下去？”
　　“我是不打算原谅他，但他是你的客人，你可以好好招待他。”
　　罗布退后一步，道：“好，现在我是土司大人是不是？”
　　“是。”
　　“那我命令你，出去接受他的道歉。”
　　白玛慢悠悠地道：“叔叔，我马上去收拾行装，离开这里，以后我不再是尼瑶领土上的人，不必听从你的命令。”
　　罗布道：“你走可以，但清涟必须留下。”
　　白玛道：“为什么？”
　　“因为她的去留关系到尼瑶土司领地的安危。”罗布说着，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道，“白玛啊，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这片土地吗？不关心这个庄园，在这个庄园里生活的人吗？我不否认我有私心，可是谁不愿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呢？”
　　白玛嘴巴一动，却没有说什么。
　　罗布指着门外仍在不断叫嚷着的牛群道：“现在人家是给我们面子，给我们台阶下，你不趁机下你还想干什么？若巴桑蒂是什么人？他是给别人赔礼道歉的人吗？他是随便送人礼物的人吗？你以为你们想走就能走掉？你总是要走到边界上的，总是要走到别人领地上的呀。你对自己不负责任，那也就罢了，可是这里留下来的人呢？你看看伺候你的那些人，看看门外面的牧民、农奴们，还有清涟，她才十八岁，你不让她过好日子，你想带她去哪儿啊？……”
　　白玛转头看了莫林一眼，道：“清涟，你怎么想？”
　　莫林呆了呆，道：“我……”
　　白玛试探地道：“你昨晚不是很坚决地否定了杜若生的提议了吗？怎么这会儿动摇了？区区两百头牛就把你收买了吗？”
　　莫林道：“我是不能嫁给若巴桑蒂，可是我也不能跟你走。”
　　白玛一怔，道：“你说什么？”
　　“我有我的生活，正如你有你的生活一样。”
　　“你的生活？”
　　“我是来寻找一些……”
　　莫林话未说完，管家达瓦匆匆地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土司大人！”他目光向着地面，也不知他是冲着谁叫。
　　罗布和白玛同时道：“什么事？”两人对视了一眼，白玛抿着嘴唇转过头去，表示不再过问。
　　达瓦管家道：“桑蒂大人派了仓央贡嘎来给小姐送礼物。”
　　罗布惊道：“仓央贡嘎？”大步出去迎接。达瓦管家紧随其后。
　　厅内回复静寂。白玛看着莫林，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你想要寻找什么？”
　　莫林道：“这件事很难启齿，因为前因后果太复杂了。总之我已经十八岁了，对事情我有自己的判断。”
　　白玛叹了口气，道：“确实，你十八年来的生活，我了解得太少了。”忽然间目光一闪，道：“你有心上人了么？”
　　莫林脸上一红，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脸红？就算在汉地，十八岁，说不定也会有人提亲了吧。”
　　莫林忽然想起了唐人，想起他骑马从东华街上奔驰而过的样子。
　　白玛微笑道：“看来是有的。”
　　莫林心道：“唐大哥是和莫清涟订的婚约。如果莫清涟没有死，她确实已经有人提亲了。”
　　“是什么样的人？长得帅吗？”
　　莫林笑起来，踌躇了一会儿，道：“还行。”
　　“汉人？”
　　“……嗯。”
　　白玛笑道：“把他接过来吧。”
　　莫林忙摇头道：“那不行。不行的。”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意跟我走的理由？你到这里来抚慰了阿妈，就想赶紧回到意中人的怀抱之中？”
　　莫林无奈地笑了笑，道：“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看，你可以帮阿妈找到阿爸，然后我们一家子一起去成都。我们两口子，加上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怎么样？”
　　莫林大吃一惊，道：“那……那怎么可以？”
　　白玛有些不高兴了，道：“怎么不行呢？汉人不敬老的吗？我们也不会是你们的累赘。我们可以帮你们带小孩，打扫屋子。你阿爸医术好，开家医馆铁定不成问题。对了，我女婿是做什么的？”
　　莫林道：“他是……哎呀，他又不一定是女婿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