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锦记》乐魔猎手

28、第 28 章

　　28
　　饭菜端上了桌，四个男子围着不太大的方桌坐了一圈，晚饭是滑藕片，小白菜，三鲜萝卜丝，还有两只鸡蛋。追炎一坐在饭桌边，犀利的目光一扫那几盘可怜兮兮的菜，眼睛又瞪了起来，“怎么都是素的？”老子要吃肉呢，这几个素菜怎么吃得饱？

　　追炎气势惊人，一张煞气直冒的脸简直就像马上要把眼前的菜一口吞下去。

　　折锦急忙把装了鸡蛋的碗朝追炎面前一推：“这是专门给你煮的。”

　　那两只红皮鸡蛋在追炎的眼里就跟两枚红枣似的，连塞牙缝都不够。看得追炎只想一掌把鸡蛋们拍碎了塞进那装作无辜的小子的嘴里，他是为了寒碜自己吧，所以才故意弄两个鸡蛋摆在自己面前。看自己身强力壮的模样，凭两个鸡蛋就能糊弄过去么？

　　安于现状的小圆好像没注意到追炎的凶相，他一边飞快地扒着饭，一边喷着饭粒补充：“昨天才吃了鱼，有点腻，今天吃清淡点。”

　　折锦脸色一变，心说小圆你的嘴怎么这么快？他慌忙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解释，打算平息强悍伤患的火气。然而，他没有时间了。

　　此句听在追炎的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脸彻底垮下来，才捏在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盘子胆怯地跳了一下。筷子的主人横着眼睛盯着折锦，以至于后者几乎想端着饭碗躲到桌子下面去。

　　当家做主的慕峦最是沉稳，他坐在追炎对面，见饭桌上的局面即将失控，终于暂停伸向小白菜的筷子，沉声道：“每天的菜钱和饭钱都有数，今天多来了一个人，菜钱摊下来就少了点。”

　　敢情我来了，菜钱就少了？追炎喷着怒火的眼睛转向店主，而店主的碧眸只轻轻扫了扫，追炎就感觉到一股强势的力量朝着自己压过来，那一刻，不只是放在桌上的十根手指，就连躯干也因受那股威压而战栗。好汉不吃眼前亏，追炎还不想来到铺子里的第一顿饭就因为两只鸡蛋报销。便悻悻地抓起筷子道：“塞塞牙缝算了。”

　　饭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在旁边等了许久的转翎终于忍不住开了玉口：“我说，你们有没有想听我说话啊？”她坐在一张小凳上，纤纤玉指将绣着精致花朵的袖子揉成一团褶子。

　　小圆反应最快，只是说的话好像没经过脑子，就直接从嘴巴里窜了出来：“正忙着吃饭呢，没空啊！”

　　转翎瞧见那小子鼓鼓囊囊的腮帮和泛着油光的嘴，一时找不到词来数落那家伙，只好竖着柳眉继续揉袖子。

　　折锦这才发现自己忙于将注意力放在追炎那一边，把这位娇贵的温家大小姐忽视了好一会儿，难得人家耐着性子没有发火，教养可不是一点两点的好。

　　折锦便转过脑袋问道：“温姑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么？”说完他就听见追炎鼻子里哼了一声。

　　慕峦瞟了眼皱着眉头吞咽萝卜丝的追炎，后者目不斜视，眉毛能夹死蚊子。

　　小圆瞅瞅那两只还没有动静的红皮鸡蛋，吞了下口水，心说要是过一会儿追炎还不下嘴，自己就要伸手过去了——浪费粮食最可耻。

　　转翎本来觉得这件事只跟折锦说就好了，可是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让旁人看见了还指不定说些什么。于是巴巴地跟到人家厨房来，干坐在一旁看着人家吃饭——谁知道会吃到什么时候去？她可没耐心回去一趟再跑过来。袖子揉了半天，又观赏了一下饭桌上的小摩擦，她几乎就要起身甩袖出门，可是那件事她琢磨了半天，还得找找折锦。

　　人家既然问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发火。转翎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是这样的……”

　　接着转翎就在慕峦的漠然，折锦的侧耳倾听，小圆时不时的嘟哝干扰，追炎的哼哼声中，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的难事。

　　原因还是温家公子给自己妹子招夫婿。不知旋羽从哪里找的关系，居然找到一个官宦之家。官宦之家转翎以前也不是没接触过，只是这家的公子看上去很是不同，仪表堂堂，文质彬彬，为人循规蹈矩，进退得体，最重要的是家世清白，尚未婚配。为了避免碰到人家早有心上人将自家妹妹抛在一边的尴尬情景，谨慎的旋羽将那公子从小到大，谁人所出，在哪念书，如今又任何官职，平时有些什么朋友之类全打听得一清二楚。那位张公子的父亲在朝为官，母亲是正室，家中还有几位侍妾（被忽略），另有一位庶出的哥哥，已经成亲。张公子本人品学兼优，目前跟着父亲在朝顶着一个候补的职位，平时结交的均是文人雅士。

　　打听到这些，旋羽就放心了，迫不及待地将这消息告诉给妹妹。转翎本来没兴趣，但是禁不住旋羽软硬兼施，软的是答应了自己的话，旋羽就会多给她些零用钱，买多少话本子都可以。硬的就是转翎不听话，他就将那些话本子一把火烧掉，而且要减少零用钱。话本子烧掉事小，零用钱少了事大，转翎心里盘算着一旦少了零用钱她就不能时时逛街，也不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出手时就出手。于是，转翎便应允了与那张公子见上一面。

　　见面的结果很满意，张公子不仅一表人才，而且文采斐然，舞文弄墨更是不在话下。见面之时，便当场挥毫绘出一副雪中红梅图，连旋羽也是暗暗称赞。旋羽二话不说，便要定下这门亲事。转翎即使亲事但凭兄长做主，对张公子也没有非议，也觉得这亲事定得太快了点，便跟哥哥说先处一段时间，两家之间走动走动再结秦晋之好也不迟。旋羽转念一想，这主意也不错。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张公子的人品还得再看看，便允了转翎的请求。

　　即便是将来的亲家，走动走动也不能空着手。张家是官宦之家，地位摆在那里，旋羽便跟转翎商量着备些礼品过去。金银珠宝自然不在考虑之中，笔墨字画显得有点附庸风雅，便打算送些别的。兄妹俩商量了半天，还是旋羽有主意，决定投人所好，又不显礼仪生疏。之前打听张家之时，就听说那家的主母，也就是张公子的母亲，妹妹的准婆婆喜好糕点甜食，就亲自去了帝都里最好的糕饼铺称了几斤精制糕饼送过去，其时还带了妹妹一起。

　　可问题就是出在那天。转翎想都没想到，那时她临出门时还好好打扮了一番，梳了个倭堕髻，绾上玳瑁钗子，一对琉璃耳环衬着张轻粉淡抹的俏脸。一身杏黄的短襟襦裙，两条红绦系着青色的玉环。想着就要见未来的公婆，转翎心里很是紧张了一把。看着闲适打扮的哥哥好整以暇，她暗自感叹女儿家就是嫁出去的命。

　　张家大人官职不大不小，可家境富裕，张府家宅与世族大家的宅邸也差不了多少。转翎一去，便被张府里的碧瓦朱楹吸引住。趁着哥哥与张公子寒暄去了，她便独自一人在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间转了又转，对水榭边的美丽荷花也是流连忘返。心说以后若是在这碧水红花之间吟诗作赋真是惬意，再加上张公子琴瑟和鸣，不啻为人生一大美事。她情不自禁感叹道，才子佳人的好结局莫过如此了。

　　就在转翎站在水榭边对着粉润的荷花想起某个话本子里在荷花边浣纱的女子遇上心仪郎君的情景，思绪便随着那缠绵的情节辗转，完全没意识到身后来了几个人——并非心仪郎君，而是张府女眷和丫鬟仆妇。

　　“你是谁？怎么站在这里挡我家夫人的路？”一个不识相的小丫鬟指着转翎的耳朵叫道，“还不快点让开。”

　　转翎觉得这声叫唤实在无礼，本想叉起腰回上一句：“怎么说话的你？一个小丫头还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还有体统没有？”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在别人家里，一举一动都得守着分寸，若是叫这群人给准婆婆嚼点舌根，或是传到自己哥哥那儿去，无论哪方面，自己准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里，她便飞快地按下心头不快，对着那旁边过来的女子施礼回道：“不好意思，我是温家女儿，今天跟着家人过来拜访张家大人和夫人的，见了这儿风景好，便一时忘了分寸，还请夫人海涵。”

　　那站在人前的女子，身材苗条，藕色襦裙，梳着规矩的盘云髻，一朵玉雕的月季斜斜地插在髻上，再无其他装饰。脸上敷着厚粉，却点着淡红的唇，有点不搭调。一双吊梢眼，正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却叫人以为她在看别处。此人便是张公子的哥哥所娶之崔氏，当时第一面时转翎并不知道，还以为是张家的亲戚。

　　崔氏见面前女子模样秀气，尚懂得些规矩，想就此算了，不过，听她说自己是温家的姑娘，便想起近日听婆婆说温家女儿如何如何，像是要定下亲事一般，心中便起了芥蒂。她出身商户，父亲早年暴富，便捐了个小官，后来家境大不如前，扯了些关系嫁入张府，却只能嫁给庶出的哥哥。她心想若是嫁给嫡出的弟弟，那张家对自己的待遇肯定大不同，至少月例就不只那么几两银子。心里不舒坦，却也无法，在张夫人面前依旧一副孝顺儿媳的模样。

　　崔氏眼珠一转，笑道：“原来是温家的小姐，早就听说温小姐不止样貌好，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今日得见，真是一个妙人儿。”

　　“夫人谬赞了。”转翎客气道。心中对这位夫人的印象还不错。

　　崔氏笑问道：“温小姐今日来看老妇人，肯定备了些好玩意儿。我能问问么？”

　　“也没什么，”转翎爽快答道，“就是些糕饼。听说老妇人喜欢，就特意买了些送过来。”

　　“哦？温小姐真是有心，老夫人知道了肯定很欢喜。”崔氏关切提醒道，“只不过老夫人最近牙口不好，更喜欢清淡些的。若是甜的，恐怕入不了口。”

　　怎么会这样？转翎有点束手无措，糕饼放在哥哥那里，他肯定不知道呢。怎么办，要不要自己过去跟他说一声？可是临时又找不到别的礼品，真是麻烦呢。

　　“那，老妇人牙口不好可怎么办？”想了想，还是问问这位夫人比较好。对方看上去跟张家老夫人很熟呢，说不定会有法子。

　　崔氏沉吟片刻，缓缓道：“到时跟老夫人说一声就没事了，老夫人不会说什么的。”

　　转翎急忙点头称是，急急谢过崔氏，便去找旋羽。

　　等她找到旋羽，那家伙正在前厅里跟张夫人寒暄，张公子在下首陪着。作为礼节的糕饼正摆在哥哥的手边。

　　心里虽然着急，转翎还是依着礼节给张夫人请了安，端坐在旋羽身边，见旋羽嘴里不停，她想插个话也不行，只得拼命给旋羽暗示，差点就要去踩那家伙的脚了。

　　坐在上首的张夫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她初次见了温转翎，觉得其人秀气端庄，跟自己儿子也较般配，便留了心去观察这姑娘。可后来见转翎似乎如坐针毡，双目游离不定，心中起疑：这姑娘莫不是坐不住？怎么不能安静一会儿呢？

　　旋羽也注意到了妹妹的异常举动，可是在场却没法说，又瞟见张夫人眼里似有疑意，心中明白了几分，便故意转了话题：“这几日与令郎聊过几次，说是夫人想看看家妹，今日得空便带了她来。转翎，去跟夫人说几句话罢。”

　　转翎无法，只好起身上前，坐在张夫人身侧，词不达意地聊了几句。张夫人心中有疑问，按捺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温小姐可是有什么急事么？似乎不想多多坐啊。”

　　旋羽一听，冷了脸望向妹妹。

　　转翎找不到敷衍的词，便坦白道：“我听说夫人近来牙口不太好，这次带来的糕饼比较甜，可能夫人不喜。”

　　张夫人更加奇怪，问道：“你从哪里听说我牙口不好的？说来听听。”张夫人平素身体康健，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却是最忌讳别人说自己身体不好，就算说是有一点小毛病，也要在心里记上几天。如今听见转翎这么说，便要问个究竟来。

　　转翎“啊”了一声，却不好开口了。她明明听先前那年轻的夫人说的，可没问人家姓甚名谁，这下张夫人问起来，她只好回道：“是听府里的一位夫人说的。”

　　“是哪位夫人？”

　　旋羽皱起眉头。

　　转翎越想越急，连崔氏的模样也记得糊涂了，胡乱回忆了半天后便道：“我不记得了。可是，确实是府里的一位夫人说的。”

　　张夫人可没工夫去细想是哪位夫人，不过府里除了自己，也就只有崔氏一人称得上是夫人（侍妾不算）。她不耐地摆了摆手，道：“算了，既然带了礼品过来，我焉有不收之礼。只是……”心中对这没有规矩的温家小姐起了点不满，继续道，“我平素吃糕点吃得多，大家都知道，厨房里做，也有从外面买的。温小姐这次送的糕饼是从哪家铺子买的呢？”

　　转翎便说了那家店的名字。

　　张夫人道：“你说的那家我知道，府里常有人去买，那家的糕饼我吃得有点腻了。想换个别的口味。”

　　啊？这可是全帝都最好的糕饼铺子啊，你还吃腻了？转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旋羽见风使舵，赶紧问道：“那夫人想吃点什么样的糕饼呢？我们想想办法。”

　　“我也说不好。”张夫人似乎有点为难，抿了一口仆妇递过的茶水，慢腾腾道，“还是喜欢甜一点的，但是不要太腻，免得到时没有胃口，被别人传出去，倒说我牙口不好。”

　　这下子，转翎就明白了，敢情人家嫌自己道听途说小道消息，舌头太长。她很有些委屈，便又不好说，自己是那种嚼舌根的人么？还不是听了那个什么夫人的话！

　　心里乱着，接下来的话便基本是敷衍了。旋羽见到转翎无心待在张府，便适时告辞。而站在张府门口准备上车的时候，张公子的一番话便将转翎那一腔委屈搅合成愠怒。

　　张公子的语气很是责备：“温小姐，你怎么可以那么说我娘亲？就算是关心也好，也不用说出来嘛。这下可好，以后你还怎么跟我娘亲处下去呢？唉，就这样吧，回去弄点好吃的糕饼哄哄她，说不定就没事了。”

　　转翎差点就要反驳：“我又没说什么啊！还要弄点好吃的哄她，她是小娃娃么？”刚想张口，她就瞥见旋羽投过来警告的一瞥。

　　“张公子说的很是。我回去一定跟转翎好好说说。”旋羽笑道，拱手跟对方道别。

　　回到家里，转翎还生着气，心头上的火却被旋羽一盆冷水浇下来：“今天本来就是你做得不对，不要去想别人怎么样。”

　　“连你也这么说我！”还是我哥哥么？

　　旋羽振振有词：“那张夫人看着就不是故意刁难人的人。若不是你在那里心不在焉，又怎么会叫人家说道。”

　　转翎还想反驳，旋羽挡住她的话头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弄点什么糕饼送过去比较好。”

　　转翎一气之下差点就要说这门亲事拉倒就算了，可一则哥哥肯定不许，二则张公子这种人难找，还有张府那华丽的水榭楼台，很有点舍不得呢。

　　揣着这种心，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婆婆满意，转翎很花了点时间在帝都里逛糕饼铺，可是刨去那个最好的，剩下的几家不分伯仲，糕饼也就做得那样，根本达不到张夫人的要求。转翎也想过人家可能就是说说而已，自己大概不必那么认真，可旋羽却在旁边冷着脸敲打她：“上次敷衍人家就出了问题，这次还敷衍啊。小心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到时嫁不出去，就等着人家笑话你吧。”

　　哪知此刻的转翎又累又气，忍不住跟哥哥斗起了嘴，结果可想而知，在拥有三寸不烂之舌的旋羽面前，她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跑到屋子的角落里想了半天，终于发现隔壁就有家糕饼铺，只是还未开张。这么一想，就马上跑过来了找折锦商量。

　　在转翎期待的目光下，折锦微微蹙眉：“我能帮上你么？”

　　“折锦做的烙饼很好吃。”小圆夹起一片藕插嘴道，那片藕恰好也被追炎夹住了。追炎一瞪眼，表示那片藕是他的囊中之物。小圆虽然见了追炎有点像耗子见了猫，可一涉及到吃的，他的手不想让。小圆不瞪眼，筷子使着劲。

　　好像还是追炎的劲儿比较大，即使他还是伤患。可那滑藕片还真叫一个滑（从侧面反映小圆的好手艺），倏地一下飞了出去，跟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飞到转翎的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