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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 游园惊梦 ...

  •   亭台小桥流水,碧池绿柳红花。
      梦回小亭,小径幽深处,红柱绿瓦,景依旧。世人皆道春^色好,柳条折尽花漫天。谁家不识少年愁,何人不起故园情(引自李白《春夜闻笛》)。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过后,是湿润的泥土的气息。碧池中莲犹未开,青枝绿叶半满塘。细柳拂面两两缠,一波未平,又一波。小亭微倾欲入画,鸟兽露首,鸳鸯戏。
      一杯清酒下肚,竟似又醉了这春。

      无奈天寒,一阵春风吹来,酒意便醒了大半,只得再饮。
      忽闻脚步声传来,微微侧首,但见幽幽小径,红衣如花似锦,似牡丹,却比牡丹还要俏人;似桃花,又比桃花多了几分瑰丽。
      那人姗姗而来,却体态轻盈;一身绛红罗衣、脚踏金靴、挺拔若竹、腰细若柳、面如冠玉、艳若桃花、长发如云;眉心一颗赤色美人痣,让人不禁赞道: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曳歌……
      曳歌……

      还未从那梦中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昏暗而空洞的房间和黄花梨木上繁复的雕文提醒了我身在何处。小八跪伏在地上,利落地点起了一盏灯,恭顺地唤了我一声:“王。”
      我轻轻地咳了一声,却发现嗓子火辣辣地疼。胡乱伸手一抹,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难怪连小八也不敢抬头看我。

      都说“长安少年游侠客(王维《横吹曲辞陇头吟》),王城修干清风臣”,我却偏爱苏州城中那一抹桃色。谦谦公子如玉……也有那火烧般的桃色落入了眼中,疼痛,却又不敢触碰,才是比玉更刻苦铭心的。当我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时,有抹桃瓣浸了血,染了春,却是比什么都有蚀心夺命,却又黯然销魂。

      那一年,我开始选拔王君。
      人们以为,我喜欢桃色美人,便都叫自己家的公子穿上绯服、眉心一粒朱砂,一眼望去花团锦簇,都是唇红齿白的少年。
      我看得疲倦,便指着小七说:“你们都是世家公子,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这清冷的地方不仅会被世人说笑,也怪孤苦伶仃的。这份罪,不如便让他受了吧。”
      小七跪下冲我磕了三个头,说了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小七惶恐。小七本来就是将死之人,王又何苦让我受这份罪。”
      “真是大胆。我若要你死,你自然会死;我若不愿你死,阎王爷也收不了你。”我答道,“你不受了这份罪,我又怎么会舍得你死?”
      最后,在所有人的极力反对下,小七仍然是没有做那王君,成为了我后宫里唯一的侍公子。那些公子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是他们回去都说,小七与之前的苏公子,神韵里倒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却是苏公子没有的。
      我笑而不语。

      小八依旧跪在地上。
      我看着他,淡淡地问:“小八,你说,我是不是该娶一个王君了?”
      小八神色微动:“王……小八恳请王封安相为君。”
      “安相?”我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的,就那么忽然扑哧笑了出来,“他是臣,我是王,只有王取臣的脑袋,哪有王娶臣的人。”
      小八不再说话。

      “你是臣,我是王,只有王取臣的脑袋,哪有王娶臣的人。”那一年,我也是这么对苏曵歌说的,“不过,我会娶你。”
      我抬眼看他,却见他似笑非笑,神色莫辨,不知是屈辱还是愤恨。我心中快意,只觉得多年来我的委屈一下子统统报复给了他;又觉得不这么抓住他,他就要飞走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歪着头故作天真地看着我,眼里却仿佛有些悲伤,“我是苏曵歌。”
      苏曵歌。苏州城才子。
      苏曵歌。我眼中的天下无双。
      他觉得我高攀不上。

      他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伤害?
      我那时还不懂,只道他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儿,害怕我的报复,又不愿被这深宫所困,才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拒绝我。我恼怒万分,说我都不怕他和丞相狼狈为奸,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拒绝我。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我从头到尾只猜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真的飞走了。

      门又忽得被打开,一身红衣的少年端着铜盆走了进来,站在门边。他身材纤瘦极了,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了,看得让人有些心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发声,生怕把他吓跑了,只是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来人,和那一抹红色。
      “做梦魇了?”他像是被我的神情吓得微微地退了一步,问道。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心却从嗓子眼又坠入了谷底。
      不是他。
      我竟把小七认成了他。我垂下眼嗤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和刚才的情不自禁。小七安静地把铜盆放置在床边的木架子上,用热乎乎的棉布擦拭着我的泪痕,却是什么也不多问。
      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微微缩了一下手,却没有挣开。
      我说:“孤知道是你。”
      突然,他的泪一点一滴打在我的手背上,然后我感觉他把脑袋轻轻地拱在我的腰边,微微抽噎着。他问我,他到底是谁,如果我再这么下去,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是谁。
      小七越来越不像小七。
      他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开始模仿苏曵歌的一颦一笑。

      我拍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孤知道,孤知道,你谁也不是,你是小七……”
      小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只有他知道,我是在麻醉我自己。

      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不肯来,却还是来了;不肯走,最终却还是离了这深宫。
      他们都觉得我恨他。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他。恨过他,怨过他,最终却也只化为了浓浓的不甘和深深的惆怅。若只是梦一场,我不甘心从未遇见过,却又不愿长睡不醒。梦醒时分,有时竟忘了他的面容,只有那种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不是后来的欺骗和伤痛,唯有初始的期盼和心动。
      少不更事,眼里自然只有他一人,就连喜怒哀乐也随着他跌宕起伏。
      螺黛蹙、凤眸凝,醺醺醉意中是欲罢不能的心魔;待到那少年走上跟前时,眼神又似毫不在意地游离开来。你可看得见我眼中的如痴如醉?
      少年抿了抿唇,眉梢一挑,便是风情毕露。那时,他总是颇有些傲慢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坐在我身边望着天空,却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问他:“天空中,是有鸟吗?”
      他这才会扑哧一笑,看着我傻兮兮的脸,说:“不,我的王。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天空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能让他的眼如此温柔地追逐。

      从前,我总是很想说他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却唯恐他不高兴。虽然他经常不高兴。我总是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害怕他看我,却又忍不住观察他。
      那一年亭中赏春景时,他问我:“既有雅兴,怎的以酒代茶?这般春^色,倒是茶更应景些。”
      “乍暖还寒初春时,料峭轻裾罗衣怯。雨后清酒暖,怎的醉了了茶?”我故意这么说,只为博他一笑。
      他眉眼一弯,果然有些高兴:“好一个怎的醉了了茶?酒比茶洌,自当是酒为佳。”
      “茶……酒……茶……酒……确实。”我喃喃道。
      我猜的没错。以他的性子,又怎会偏爱茶?他怎不知我那时并不爱酒,只品茶。迎合了他,却那么轻易地被拆穿,却伤了自己的心。千疮百孔的。像是有什么在叫嚣着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故意讨他欢心,他却从来都知道,那却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喜欢把桃花浸在酒里,埋在桃花树下,戏言称来年便能种出一颗桃花酒树。到时候他天天起早来采露珠当酒喝,取桃花再泡酒,总有一年能种出一片桃花酒林。当时我对此嗤之以鼻,笑他异想天开。只是我这几天把桃花树下都挖了个遍,却连酒坛都没见着。没想到他走了,走得还是这么决绝。
      在我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时,他便已经消失不见了,还把一切过往都带走了。
      我竟是把他弄丢了。
      我搜遍了城墙楼宇,小径湖畔,和他喜爱的窗沿和草坪,却从未寻到过他的踪迹、他的气味。我像是失了视力、嗅觉,一颗心却好端端地被强安在胸膛里,活蹦乱跳,让我愧疚。他走了,却没带它走。
      既然他说不走了,又为什么要赶他走?

      为何不挽留他?
      我不知道。

      小七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我定下心神,推开身上身材纤细,楚楚可怜的人儿,拢了拢衣袍,扬眉说:“更衣,上朝!”
      小七止住眼泪,为我披上金紫色的朝服,为我的朝气所欣喜,眼里欲语还休,像是有着说不尽的爱慕。
      他细心地梳理着我的发,不无惆怅道:“王,你的头发又长了。”
      “是吗……”我淡淡回道。
      镜中的我面容清秀,眉宇间却是少不了的寂寥和沧桑。头发又细又长,遮住了我的小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在苍白窄小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弱。
      “弹指捻花落,岁岁催人老。”我突然又弯下了眉,叹息,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我是不是老了?”
      小七吓得闭上了嘴巴,抖着睫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小八淡淡地笑笑,冲小七道:“王是在吓唬你呢。”小七一愣,只见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哪有愁眉苦脸的样子?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却还是为我梳发,像是捧若珍宝,一边啧啧叹道,“王的头发又黑又顺,怎么会老呢?”
      小八苦笑。

      待他绾好了我的发,我深深地看了小八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眼里已是一片清明。我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袖,冷道:“小八,为我点灯。”
      小八舒了一口去,为我推开大门,朗声道:“为王点灯!”
      刹那间,在这灰蒙蒙的早晨,寝宫前的路一片灯火通明。树梢上挂着纸笼子,昏黄的火竟被这纸给包住了,投到地上,像是一朵朵随风摇曳却不飘散的腊梅。

      夫子曾经问过我们:若是给你一年盛世荣华的拥有,换你百年青春你可愿意?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思索了良久,却想不出万全之策,只道难以抉择便不若不选,以一己之力一年青春换那百年太平盛世。夫子赞赏一笑。我那时还小,只是咂咂嘴说那么两位皇兄一文一武,珠帘合璧难保不让顾国再繁华个那两百年。大皇子轻笑,二皇子嗤笑,夫子沉默,然而苏曵歌却拍手称赞,笑得好不得意。
      我见苏曵歌笑了,便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后来他私底下挪揄我笑我当时便心眼颇多,挑拨离间面面俱到。我反唇相讥他也不是个善茬,煽风点火也不失个八面玲珑。他还是眯着眼甜甜蜜蜜地看着我,露出一副无辜而无害的表情,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胳膊,笑得奸诈:“那我们岂不是狼狈为奸?”
      想到这里,我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顾朝第一百零一年第一天,没想到在我手里竟然跨过这历史性的百年。而自我上位以来,也不过四年。
      而苏曵歌,也离开我了两年。
      我看见侍卫们伏地而拜,护出一条长长的路。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花朵,在路边沉寂。
      我只想到四个字——
      繁花满地。
      不知,那灯火,可有点到路的尽头?

      依稀记得,也是曾经这样的路,暮然回首时却总是能等到窗边的一抹红向我招手,暖了寒冬,散了迷雾;如今却是全然一番不同的景象。我看看身前,黑压压的人中不知是谁是谁的爪牙;我侧首看看身后,孤苦伶仃的只有小七和小八垂头伴我左右,神色莫辨。我没由来的觉得孤独。微一摆手,挥去了这种疲惫,也止住了小八想要为我备轿的动作。我听见自己轻轻地却坚定地说:“让孤独自走过去罢。”
      长路漫漫,雾气积压过来。迷迷蒙蒙中还是那片稀稠的白色中星星点点的黄色,稀稀落落的黑色。我的世界,也仿佛只剩下这三种颜色。我走了一步,又一步,依稀看见雾气中有人走了过来,红如我窗边那一朵怒放的梅。我眨眨眼,它却又不见了,融到了雾气里,化进了我哈出去的气,流逝在那依旧春寒料峭的晨。

      又是谁家不识少年愁,又是何人不起故园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〇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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