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一]
北冥宅的侧厅里总是暖的,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着,如同撕裂般的声音。那感觉苍苍凉凉却又莫名温馨。
鹅黄色冬袄的少女活泼地跑进屋子,却又因惊扰了这份祥和而微红了面颊。
半倚在藤椅上的妇人轻笑,唇际明媚的笑意美丽一如当时年少。她放下手中织了大半的围巾,向女孩招手,“小相,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这个颜色是不适合浅夜。”
忘相走到她身前,惊叹了少顷,却又在妇人的言语中愕然不知所措。
“小相,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不送送他么?”北冥家的大夫人轻轻叹息,眉眼间是浅淡的疲惫。
“浅夜他……要去哪里?”忘相的声音微微颤抖,终究在那个少年推门而入道出那两个字时化作了无边的绝望。
——“西京。”
[二]
西凉城又称西京,是当今莫千王朝的都城。
每年从华炎大陆各地赶赴西京谋求功名的人都有很多,而王朝所需要的士人却很少。但浅夜自幼聪颖用功,再加上忘相时常在旁监督,得到个职位应是不难的。
只是,他这一走,就再难回去了。
西京是繁华地也是温柔乡,会让人身心俱疲却也适合追梦亦或享受。再加上王朝对官员的苛刻要求,不得擅自离任请假却很难批准,所以京城的官员们便极少有归乡的了。
彼时尚还年幼的他不曾预料到,他和她在林间谈天时约好的梦想,会葬送了她的一生。
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离家时的场景,母亲将织好的围巾给他戴上,而她在门口静静等待着分别,泪水划过娇柔的侧脸,在冷冽的风中结成了冰。
却又似乎没有,因为他分明看到,那些泪滴散在了空中向他飞来,融入了他的胸膛。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记得母亲在笑,笑得有些欣慰有些苦涩却又终究释然,说想家的话就写信吧,而她微笑了拨弄琴弦,是儿时不知名的曲子。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却忽略了青梅竹马留恋而又决绝的目光。
想哭就弹琴。可是他不知道,他走之后,她弹了一生的琴。
[三]
邂逅丁未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丁家是西京近些年来趋于没落的族姓,原因无非就是男丁太少而朝中变革颇大。丁未央是一个气质高贵清冷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却美丽得不似来自于人间。只是比起纯善的忘相,她的心中有着太多的阴霾,世故而成熟。
北冥浅夜还记得他与她初见的某条寂寥小巷,她走在他的身前,如夜漆黑的正装服饰上只点缀了几道苍白的边线,而同样纯白的纸伞遮住了小半个婀娜背影。
他知道,她家中近些日子里一定有人逝世。
大约快到了巷弄尽头,她蓦然停步,回眸,纸伞下斑驳光影间一抹孤高美艳的笑意若隐若现。
没有言语,就在浅夜觉得自己应当学习传奇中的主人公故作轻松地搭话时,那女子却转身走进了一旁的院落。
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府第,他笑了笑,那铁门边悬挂的古老木牌上写着两个字。
——丁府。
那段巷子恰好是他从暂居地道为备考而补习的地方的近路,于是他便常常可以见到她。后来便理所应当的熟络起来,她有时候会说家族如今太过落魄以后做了官不要忘了她之类的调笑话,而他偶尔也会提起,曾经,她有着那么一个青梅竹马。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流还是平淡如水的,抚琴博弈或是泼墨吟诗,还有就是关于应试的指导与鼓励。
莫千王朝对于性别方面没有太多的区别对待,未央便是开朝以来通过殿试的最年轻的女人,只可惜她始终不肯牺牲掉什么来打点上下,于是只是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也无须辛劳的差事,每天只是去次早朝,安静冷淡地当个花瓶般的摆设。
但她明白,他与她不同。
北冥浅夜不是可以活在阴影里默默无闻一生的人,他不会甘心平淡。他注定是要放出光芒的,否则,就只有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可她又怎么会任由他堕落?
[四]
十五岁那年,浅夜辞家赴京。
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参加了京试,他意料之外她意料之中的,名落孙山。
出榜的那个夜里,他醉得很彻底。
未央在很久很久以后也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明亮到刺眼,透过窗子照在房里,映得那紧紧纠缠的肢体是如服丧般得惨白。
只有那个少年的眸子是澄澈的,哪怕因情事浮上的迷离水雾也无法阻碍那种不染一丝尘埃的清亮。
他恐怕,还坚信着这个世界这个官场是如同他想象的公平正义吧……
知真是的,明明不是个孩子了。
她轻笑,一丝暖意在体内蔓延,自眉眼间溢出。那种惊世的美,就仿佛广寒宫的仙子恋上了红尘,只为他而降临。
她是多么的确定,她爱他。
次日清晨浅夜醒来的时候,着实被这情景惊到了,沉吟了片刻终究微红了面颊承诺,等及第之后便迎娶她过门。
这一等,便又是两年。
十九岁那年金榜题名,他受到了四王的赏识,得以留在西京任职。
不久之后,他便真的娶了她。
丁家的长辈大多已过世,未央作为家族年轻的当家人,她既然愿意也无人敢阻挠。至于北冥家浅夜选择了日后再回去补办,毕竟来到了西京便基本代表了一生也无法再回家。
于是就这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了,生活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却又满足幸福。
只是她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解不开的结,关于那些他忘不掉的曾经。
[五]
那一天,她以生病为由推掉了早朝,独自一人留在家里,遣下人唤来了大夫。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得知事实情况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踌躇起来。她自幼身上便患有寒疾,长年以服药来控制病情。如果一切正常,这种疾病只会让她体弱多病还有在严冬时感到痛苦而不会导致死亡,可是——
可是偏偏生育会缩短她的寿命。
可是偏偏她是那么的想要腹中那个刚刚显露出迹象的孩子。
未央蹙紧双眉,沉吟。
“夫人,两封从岚夜城送来的信。”湖绿裙裳的婢子轻声道,像是害怕打扰到她。
不知为何,家中的下人几乎都多多少少地惧怕着她,对浅夜却极为亲近随意。她冷笑,那两封信无一例外地都是寄给北冥浅夜,她记得发榜那天他往家里送了信,竟是过了这么久才收到了回音。
她有些倦怠地抚摸眉梢,心中一动,将北冥夫人的那封放到了桌子上,拆开了忘相的。
明明是如此高傲的女子,她本无意做这样的事,可是……
她的目光掠过那仅一行的墨迹,心中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叹息,眉眼间冰冷化开,只剩下苍凉的疲惫。她不知道他看到这句话会是怎样的反应,但她不想尝试。
毕竟,那边同样是他的家,她亦不愿让他抉择取舍。就像曾经,她也有过那么一个青梅竹马。
她翻出陪嫁的一个精致银匣,将那封信仔细地存放进去。
“小绿,”她淡淡地吩咐着身旁的婢子,“告诉所有人,以后再有信来,一律先单独交给我。”
“是,夫人。”
[六]
浅夜的母亲送来的信上无非就是些家常琐事或者岚夜城那边的新鲜事,千篇一律但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很温暖。
有时候会简单提到忘相,也只不过说说她琴弹得越来越好之类。
他都有很认真地回复。
只是刚开始的几封信总让他念叨着母亲的字怎么看起来很别扭,被未央凉凉地笑了几次之后便不再说了。
她注意到,他从未向母亲提起过他已经成家的事,从来没有。
连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理由。
后来孩子很顺利地诞生了,是个能够预见得到倾城倾国的女婴。她想了很久,决定叫她小爱。
北冥爱。
一个在她看来甚至俗不可耐的名字。
北冥浅夜十分疼爱他这个女儿,将数不清的精力都耗在了孩子身上,也因此有些忽略了,他那日渐憔悴下去的妻。
但她无悔。
她知道,她这一生从没有输过,这一次,也不会。
她以她的骄傲起誓。
[七]
但朝中其实一直很不安定。
北冥浅夜的确像所有人认定了的那般迅速崛起,在几年之内便获得了连他自己一开始都未曾预料到的成就。
可未央却渐渐淡出了官场。
浅夜没有怀疑,毕竟大多女人还是偏爱照顾孩子而非流连于朝政之中,他越来越忙,于是和她之间的相处越来越疏离。
某日难得休息,她坐在他身边看他给家中回信。
她拿起笔试图往他的信上添上几笔,却颤了手指。笔落在桌子上,水墨染了宣纸,渗出一个烟色的圈。
她叹息着自己老了连笔都拿不动了,试图减免尴尬气氛。然而他却像是被提醒了似地愣住,瞳孔紧缩,想到了什么,魔怔一般地翻出了以前的家书,对比着几年来母亲的字迹。
竟然是越来越熟练稳重的,不似越来越老,却像是越来越年轻一般。
浅夜瘫坐在椅子上,良久,苦笑。
他想,他需要回一次岚夜城。
“带小爱去吧。”未央冷冷看着他,开口。“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浅夜怔了怔,勉强道:“说什么呢,我说过要回老家为你补办一次婚礼的……”
未央摇摇头,“不必,小心喜事不成变丧事。”
“你说什么呢?”浅夜脸色沉下,拂袖离开房间。
她张了张口,喉咙间一阵撕痛让她沉默了下来,终究没有辩驳什么。
[八]
最后是浅夜带着女儿上了路,未央留在京城。
西京到岚夜城路途颇为遥远,带着孩子只能坐马车,每日又得注意饮食和休息,兜兜转转走了月余才到家。
没有男人撑着的北冥家却比往日还要兴盛,到了北冥宅的门口,他未等通报的下人回来便直接进了家门,正堂无人,他笑了笑,去了侧厅。
正赶上忘相听到下人的通报后惊愕地从椅子上站起,匆匆忙忙不知所措。
“好久不见。”他微笑,目光柔和而充满怀念。
忘相脚步定住,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漫出眼眶。
“别哭啊……”他伸出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却被她向后退了一步避开。
他收回手。
忘相微笑看着他身后怯生生的小爱,双眸隔了水光看不清颜色。
“这是你女儿?很可爱。”
浅夜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忘相偏头苦笑,“这些年来你从来都只回干娘的信,若非是你不想理我,就只可能是你成了婚,她不想你再和我联系。后来你地位高了,城里有人去了京城,便会递些消息回来。”
浅夜呆住。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自己回家的目的——“娘呢?”
忘相垂眸,缓缓道:“你走之后干娘生了病,怎么医都没有用。得知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夜……就咽了气。”
“干娘不想影响你,就让我瞒住你。这些年的信,都是我写的。”
浅夜感觉眼中酸涩起来,细细看着眼前的女子,十年前纯净无暇的女孩,如今已刻上了沧桑的痕迹。
“为什么不找个好人家嫁了?”他狠狠闭上眼睛又睁开,声音中有不自觉的战栗。
忘相笑了,摇摇头,“难得你回来,忘相自当焚香净手,为你弹一曲。”
言罢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道:“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从干娘收养了忘相开始,这里就是忘相的家。”
[九]
在岚夜城住了没几天,京中竟传来了大消息。
就在他离开的不到一个月里,朝中形势全面洗牌,青龙王和朱雀王换了人,白虎王远在边疆,而玄武王向来中立。
朝中各大势力遭到了清洗,许多官员被革职,其中也包括那时不在西京的北冥浅夜。
京中北冥府被抄了家,据说女主人死在了狱中,死因不是被折磨之类,而是娘胎里带来的寒疾。
得知这个消息后浅夜沉默了很久,最终决定回到西凉城。
她没有阻止,虽然她知道,这一去,很可能便是永诀。
“如果我回不来,小爱……就麻烦你照顾了。”她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空空茫茫而又带了几分悲戚决绝。
她那时便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
浅夜抵达西京的时候未央的尸体早已化成了灰,他甚至没能看到如今空无一人的北冥府就被抓了起来,没过几日便在未央死去的地方被人一刀捅在了胸口。
忘相在浅夜离开的几天后,一个湖绿长裙的妓子找上了她,给了她一个精致漂亮的银匣,说是京中北冥府唯一留了下来的贵重物品。
忘相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封家书,从她寄给他,跨度近十载。
她静静读着曾经自己不知怀着什么心情写下的字句,眼睛很干,流不下一滴泪水。
隔壁小爱的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琴音,她怔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听,你的女儿,都会弹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