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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钟岩书听到这位儒雅沉静的中年人的自报家门后,微微一怔,继而看向王浩然的那双睿智的眼睛中也不禁带了一点深意。

      虽然一直在国外担任外交大使,但是这并不代表钟岩书对东华内部的发生的一些大事漠不关心,至少他现在就可以从那些时时的关注中收获一些重要的信息,让他不至于在面对眼前这个身份特殊的人时会一无所知。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今年上半年,东华中央发出的第23号文件中就将□□管理的一百多家企业进行改组,转由东华执政党的中央组织管理,这些企业并不像民营企业那样甄选具有杰出业绩能力的普通人担任,而是由新组成的党内中央企业委员会直接管理这些国有企业,成为它们的领导班子。

      而这其中还有三十多家如同东华石油公司、石化公司等骨干企业的领导人,更是完全由东华执政党中央机构进行审批,□□直接任命行政职务的。

      东华建筑工程总公司作为东华最大的建筑企业集团和最大的国际工程承包商,无疑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作为经营建筑工程、国际工程承包、房地产开发与投资、基础设施建设、设计勘察的东华建筑工程总公司与其他一般的民营企业不同而拥有党组,就足以证明它在东华的超然地位。

      这个公司据钟岩书所知,旗下众多的分公司不仅在国内各个地区,甚至国外都拥有众多的数量,而它的副总经理也几乎犹如市场上的蜜桃罐头,虽不能说多如牛毛,但完全可以认为这种身份在公司内部其实并不怎么值钱。

      然而王浩然自我介绍时强调了他总公司的党组成员身份,这让钟岩书明白,对方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听由上级摆布的普通职工,而是一个拥有着绝对权力的国家局级干部。

      毕竟在十多年前刚刚组建的时候,根据□□《关于全国性专业公司管理体制的暂行规定》,就已经确定了东华建筑工程总公司为相当于□□直属局级的地位。

      因而,与其说王浩然是一个国有盈利性公司的副总,不如将对方形容成东华中央执政党派出的一个专门给国家挣钱的官员更为恰当。

      钟岩书对于这个同属体制内的年轻同僚报以赞叹。

      是的,年轻,也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对方已经年过中年,人生过半,然而东华官员资历与升职的特殊性却决定了,在这个年龄,眼前这位副总的政治生命其实才刚刚开始。

      尤其对于站到了对方如今这种地位的人来说,他还真是相当的年轻的。

      钟岩书微笑着问道:“王经理不在国内忙工作,突然来阿拉耶,有什么事么?这个地方可是不怎么的安全啊。”

      王浩然对钟岩书这种别有深意的提问似乎并没有发现,或者是根本不怎么在意,他只淡淡的道:“私人原因,与公司无关。”他看向钟岩书,“可以单独谈谈么?”

      钟岩书听罢笑呵呵的,“当然,”他伸出手引路,“请这边走。”

      “舅舅……”

      跟着钟岩书走了两步的王浩然闻声回头,就看到了在一群面带疑惑的并且悄声议论的年轻人中显得尤其心惊愕与鹤立鸡群的蒋文涛。

      “在这呆着,等我回来。”王浩然言简意赅的开口。

      蒋文涛听罢愣了一小下,随即嘴巴心惊胆战的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看着王浩然下了命令就管也没管他感受的与钟岩书走远,蒋文涛只能垂了脑袋,有气无力的发出并不会被对方听见的回答。

      “是……”

      他的声音还没落,人就已经被一群八卦的男人女人围了个严实。

      “文涛,文涛,那位帅叔叔是谁啊?他干什么的?怎么看着比咱们钟老还有气势?”这是大使馆头号八婆冯琪琦。

      “好小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身无两毛钱的文艺好青年了,没想到还是个富二代?”

      耿明直接一巴掌呼在了蒋文涛的后背上,勒着脖子让他直翻白眼,“还不赶紧老实交代了,你家到底住三环外哪个别墅?开的什么车?等回去了给兄弟玩玩啊?”

      胡云超更干脆,直接挑了眉,冷笑,“眼拙呀,原来咱们这一群无产阶级里头还藏了个家底丰厚的资本家,”他倚着墙抱臂,火上浇油,“你们说,面对这个隐密在人民群众里头的狡猾特务,咱是不是也应该革命革命?”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跟着大声起哄。

      “一定!”

      “那是!”

      “当然!”

      “绝对的!”

      蒋文涛此刻人单力薄不幸被俘,面对众人磨拳嚯嚯的严刑逼供已经面露绝望,展现出了锃亮的两排小白牙,大叫了出来。

      “饶了我吧哥几个,兄弟这回真的快死了!”

      “需要喝点茶么?”在大使办公室里,钟岩书向着坐在对面的人推荐,“这都是我从国内带来的,味道还不错。”

      “谢谢。”王浩然淡淡致谢,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雨前龙井,”他微微顿了下,补充道:“陈茶。”

      钟岩书坐回自己的位置,笑呵呵的摆手,“当初来阿拉耶时带来的,有好些日了啦,平常都不舍得,现在就还剩下这一点了。”

      王浩然点点头,“今年家里还有许多,哪日带给钟老尝尝。”

      钟岩书又呵呵的笑,他可是知道,在国内像王浩然这样手握实权的人每年不管什么节存货定然都是又好又多的。

      他与对方初次见面,以前也并没有什么利益关系,本以为他是来找外甥的,但看现在这架势,蒋文涛应该只是王浩然的一个幌子,对方似乎还是找他有重要的事,否则也不会好不容易以私人身份来阿拉耶后,把自己外甥甩在一边直接要求与自己私谈。

      谁都知道现在的阿拉耶,出去难,能进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因此钟岩书也不推托,“那就多谢王经理啦。”

      “钟老客气。”王浩然顿了顿,开始话题,“梵弥迦这一波的空袭已经结束,国际上的舆论压力似乎很大,不知道钟老觉得,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阿拉耶将来怎么样?”

      一上来就扯了个大旗,钟岩书看着眼前的沉稳的男人,猜测对方是不是要走一套东华官样惯常的绕圈子,然后再慢慢回归正题,所以便笑道:“不管怎么说,梵弥迦的军队控制力还是很不错的,他们的指挥者向来很有决断,我相信阿拉耶有重回和平的那一天。”

      王浩然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有点不太满意这个回答,“那么,钟老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钟岩书看着王浩然,脸上仍旧布满笑意,“我一切都听领导的。”

      王浩然沉默了,他静了好一会儿,才道:“钟老,你我的时间都宝贵,我来并不是跟您绕弯子的。”

      钟岩书举起茶杯呷了一口,“难道王经理也是为了石油来的?上面可并没有指示我们关于这些做任何事。而且你身为建筑行业的一把手,恐怕还插手不到石油上面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王浩然却顺着他的话道:“您知道只今年一年,我们就从国外进口了多少辆汽车么?”

      钟岩书看向王浩然,对方微微停顿了一刻,道:“我在海关有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都有功夫的时候总会聚在一起喝一杯,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今年比去年同比,我们的进口量增加了3%,而且国家现在正在努力争取加入WTO,如果成功的话,我们的关税会下降至25%。”他淡淡的笑了笑,“您觉得,到时候跑在咱们公路上的车是更多了,还是会少?”

      钟岩书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对面的那个人还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当您突然发现国内跑着越来越多的高档车时会是种什么感受,但我却绝不会认为那是我们的百姓更加富裕了,您要知道,关税下降除了对方出口时的成本降低,并不会代表任何东西,外国商品在国内市场的定价权从来不在我们手里,它们的价格只会没有尽头的上升,从我们这里赚取比他们本国或者在其他地方出售要高出三四倍的价钱,您不用怀疑这点,我经常出访国外,这一点并不难证明,然而可笑的是,我们国家的领导者,却似乎对这一点毫不关心。”

      王浩然顿顿,然后淡淡道:“而且这些天价奢侈品,是国内底层百姓远远买不起的,”他看着钟岩书,“那么您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的进口量还会增加这么多,到底是谁买的它们呢?”

      钟岩书大概已经明白王浩然话语中指出的到底是什么,他面容严肃的看着对方,王浩然却只是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托那位刚刚故去的伟人的福,根据他定下的道路东华现在正在经历各种各样的改革,当然,国企也是一样的。”

      王浩然又淡淡的笑了笑,他此刻的笑容让钟岩书觉得有些讽刺的深意,“我算是幸运的,被规划到了体制内,然而我觉得,我们现在唯一还在努力想要干点事的总理可就没有我的这种幸运了,他正在经历的非难让我对他将来的结果不抱有任何幻想,虽然我从心里希望他能坚持下去。”

      钟岩书的淡淡的肯定道:“你知道很多东西。”

      王浩然对此评价只抿了下唇做个微笑的弧度,十分明显的,他其实对自己说出的真实一点都不想笑,并且对别人的夸赞也不怎么想接受。

      “我认识很多朋友,”他这样回答着,“我一直在努力的找寻一些东西,虽然有时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去找些什么。”

      钟岩书却道:“可是东华如今像你这样在寻找的人却越来越少,”他顿了顿,面对眼前这个敞开了诚恳的人第一次真心对待,“至少你还在寻找。”

      “对您的评价我感到高兴,钟老。”王浩然淡淡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似乎越来越好了,然而我却一直记得当初曾经有个人拿着粮票对我苦中作乐的开着玩笑,他说,虽然我们没有实现共同富裕,但我们起码在共同的贫穷,每个政府在握有大权面对巨大诱惑力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去做出一些事情,无论如今的日子怎样,至少我们没有面对那些人滥发货币,让我们手中的钱变为废纸。”

      钟岩书没有说话,他已经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深刻见地与丰富的知识,即使在现在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国外接触最先进的思想后才多少明白了一些,然而王浩然口中的那个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却是在二十年前的东华。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能力与智慧?

      “然而如今,在面对刚刚过去的东大陆经济危机——当然,我们的百姓对此还一无所觉,我们的政府对于民众的隐瞒和思想控制向来得心应手——他们应对的手段仅仅是更多的发行货币,于是好像我们的钱多了,政府也没有花费一分多余的实际货币,但物价也确实开始飞涨了,而相比于我们GDP的涨幅,我们甚至是在用十倍有余的量在超发货币,您知道这代表什么么?而我要说明一点,基于我工作的便利性,我可以确定,这些GDP并不是由消费或者储蓄这些百姓手中的财富产生,而大部分完全是由政府对各项市政、工程的投资累积起来的。”

      “铸币的历史几乎就是一段不断贬值的历史,或者是,铸币的金属含量不断减少,因而所有商品价格都不断上涨的历史,而这些通胀通常都是由政府制造的,政府也从中获利,最后,纸币的出现让政府获得了一种更为廉价的欺诈人民的方法。”

      王浩然的神情中有着回忆,钟岩书觉得他的眼睛中都充满了温柔的神色,“我当时还完全只是一个傻小子,没多少见识,也没什么学问,根本听不懂他的这些话,只以为他是在为我说明粮票的各种优点,引诱我傻乎乎的交出自己的肉票,去给已经疲累得连动都无法动的他做点好吃的。”

      “他说的很有道理。”钟岩书道。

      王浩然点点头,“他还曾经与我说过,货币的大量超发后就必定要去为它寻找能够吸收的海绵,这样才能挽救经济的恶性崩溃,显然,我们的领导者现在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一点,而且他们此刻也确实找到了可以吸收这些危机的海绵。”

      “哦?”钟岩书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王浩然这一次又笑了,只在短短的接触中,阅历丰富的钟岩书就可以看出来,眼前这个成熟稳重,气度不凡,并且在政界手腕高超的男人其实多少有些并不合群,至少不符合他现在呆着的那个圈子的规矩与潜在价值观。

      对方应该不喜欢笑容,却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时候露出笑意,这些笑意全部都没有到达他的眼睛中,反而总是有着若隐若现的讥诮与嘲讽。

      “房地产,”王浩然淡笑着道:“他们找到了房地产。”

      他摆出证据,“前年9月□□下发了17号文《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而且东华人民银行也在同年正式推出了《个人住房贷款管理办法》,最近这几年银行一直在史无前例的不断降息,以实现‘分流储蓄,拉动内需,刺激消费’,其实说白了,他们就是在想尽各种办法让老百姓去购买住房。”

      “我不敢想象,钟老,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东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可以猜测到,十年后我们的百姓,很有可能会因为高额的房价根本买不起房,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一个所谓的家也没有。”

      这一次听罢,钟岩书沉默的时间格外的长,“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来阻止这一切了么?”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王浩然淡淡道:“并不是因为石油,而是梵弥迦在此有着大规模的行动。在我们还在因为看到了,并且学会两百年前的那个经济学家的《国富论》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这早已是梵弥迦和西大陆那些国家弃之不用的理论,他们已经研究出更先进的经济手段,然而却对我们严防死守,只将一个破旧的,对如今经济有着很多迷惑性的东西给了我们,这对刚刚建立经济体制并还十分不完善,没有几个真正懂得经济的人的东华无疑是个巨大的陷阱。而且我确认,梵弥迦这一次对阿拉耶的的行动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因为石油,如果他们想要资源,在他们北边紧邻的加勒佩斯就已经拥有极其丰厚的自然资源,他们根本犯不着舍近求远的来到阿拉耶。”

      “而且您知道,梵弥迦一直标榜着自己民主与公正,他们从建国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侵略过任何一个国家,当然,我这里所谓的‘侵略’只是单纯的武力上的侵略,就如同半个世纪前,或者更早发生的那些战争,我们在那些战争里其实一直受到他们的支援不是么?我们的这里总有敌后武工队这一说法,可是如果反向推理,那么当时面对着对敌人严酷的炮火,一直坚守在敌前的又是谁?他们使用的武器又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想,我们无疑也可以确认,我们自己就曾经倚靠着梵弥迦支援来的先进武器将入侵者抵御住了。当然,现在的历史已经变得有些……”

      王浩然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顿,他淡淡道:“我是个党内人士,您知道,有些话不能通过我的口说出来。当然,也正因为取得了东华政权的并不是他们所支持的,所以如今,梵弥迦其实一直对我们并没有多么友善。”

      “阿拉耶离我们太近了,”王浩然总结道:“钟老,它近的让我恐惧。”

      钟岩书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拿了下来,他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王浩然淡淡道:“我听小涛谈起过您,我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您对东华抱有怎样深厚的感情,我同样知道,您将是我在阿拉耶最好的盟友。”

      钟岩书叹了口气,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人,浩然,”他换了一种对晚辈更为近亲的称呼,“你说服了我,你是东华的好官。”

      王浩然却沉默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我并不是什么好官,我只不过是不敢放松自己,我不是他,我无法看出梵弥迦究竟要做什么,也根本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我只是不敢让自己不来,不敢让自己发现后,却什么都不做。”

      他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我不想让他失望。”

      对方站起身来,微微笑了笑,这是王浩然进来以后第一个不带讥讽的笑容,这种笑容平和,温柔,就像是在对待自己最重要,最珍爱的宝物。

      “我不想让他当年打在我身上的戒尺,全部都是浪费力气。”

      钟岩书看着这个即将离去的,有着自己故事的男人,忍不住问出口,“那么那个人现在呢?你说的那个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握上门把手的王浩然顿住了动作。

      “死了,”他淡淡的道:“十五年前就死了。”

      “在一个小山村的芦苇荡里。”

      王浩然走出大使馆办公室的门,他身形修长挺拔,步子沉稳坚定,走廊的阳光在他的身后,落下一片阴影。

      “是自杀。”

      钟岩书彻底怔住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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