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盛小妹

9、明祁旬

　　怔怔地看着明祁旬这张笑得不羁而潇洒的脸，梅林中余馥萦绕，这相同的血液，相似的轮廓，相近的眸色，我不禁有些迷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们明明是兄弟，却注定要对立，将来或许还会指剑相对，血染皇城。
　　一个皇位害了人的一生，但我不是圣人，无法下断言究竟是对谁错，我只知道，逃亡路上，我遇到了那个人，他告诉我，这就是博弈，成王败寇，不论过程。
　　赢了就是对的，输了就是错的，我不能错，所以我要赢。
　　[承欢，相信爹爹，爹爹绝非通敌卖国之徒！]
　　[承欢，若你有幸逃脱，有朝一日，定要为我夏氏满门沉冤昭雪！]
　　[我们来谈必交易如何，承欢？]
　　眼里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了，我知道，有些人，就算我退避三舍，但迟早还是要迎头面对的，就比如说他，当今皇上明祁旬。
　　如果这些都不是明夕阳刻意安排的，那么一定就是爹爹和娘亲在天上的指引，既然这个皇宫就是我的战场，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与我博弈的对手了。
　　“敢这么肆无忌惮盯着我看的，你还是第一个。”明祁旬的目光带着戏谑，说话的语气却是那么的随性张狂。
　　“为什么不敢盯着你看？你是大官吗。”我没好气地拍掉了他扣住我手腕的手，往后跳了几步，下巴一扬，并不卖他面子。
　　我看到他明显的微微一愣，然后兴致盎然地笑了，他双手环胸靠在梅树身上审视着我：“是，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官，现在怕还来得及。”
　　“很大很大？能有多大，我直视你怎么了，你还能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吗？”我还是不客气地还嘴回去，还摊开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上次的事我可以大人不记你小人过，但是把我的玉珠坠子还我。”
　　“你可真是有意思啊，”明祁旬显然没料到这宫里还有这样眼拙到一定境界的人，他带着别有深意的谑笑，就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乐子一般突然来了精神：“你真不怕我摘了你的脑袋？”
　　“我为什么要怕你？我要是被摘了脑袋，那你也一定身首异处了。”
　　此时这个情形还真是有些匪夷所思，在萧索顾忌得有些悲伤的冷宫梅林，天寒地冻，我们居然可以围绕一个如此无趣的话题斗起嘴皮子来。
　　“这话怎么说？”他微微皱眉，似乎也没想通，只好开口问我道。
　　“后宫乃女眷多往来之地，且不说那个静谧慌林深处的温泉了，就是这个冷宫境地也不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竟然敢这么大胆，不怕皇上摘了你的脑袋。”
　　“太...太监？”明祁旬微微一怔，我原以为他会生气，为此心中还着实忐忑不安，不料他却是朗声大笑了出来：“你这丫头，还真是眼拙心也拙，有我这么英俊的太监吗，皇上不会摘我的脑袋，也不会摘你的脑袋，尽管放心。你的坠子我没带在身上，这个东西你且收下。”
　　说着，他往我摊开的手心里塞来一方青玉坠子，我原以为他是要将我的玉珠坠子还我，没想到却塞给我一方如此不起眼的青玉坠子，这让我不由得有些抱怨：“你是不是把我的坠子丢了，竟拿个如此凡物敷衍我。”
　　“敷衍你？”他挑了挑眉：“你这丫头绝对不仅仅是一点眼拙。总之你收着，这‘不起眼’的东西比你的破坠子值钱多了。”
　　我虽不知道手里的这玩样到底有多金贵，但收着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想了想，我将青玉坠子一收：“也好，那这东西我且暂收下了，他日你还我坠子，我自然将这抵押之物归还于你。”
　　“抵押之物？”祁旬眉毛一扬，似乎有些生气，最后看到我实在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神情，这怒气也被半途中打了回去了：“你竟把我的赏赐看作抵押，也真亏你想得出，算了，不跟你计较。上次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或者，你是哪个宫的主子，穿着宫女的衣服出来乱晃？”
　　明祁旬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猜测也非不可能，后宫佳丽三千人，即使是哪个宫的主子，他也很可能不曾注意过，所以眼下两次见面也不曾认得出来。
　　我们一前一后往回的路走，谁也没提刚才梅林里的事，只当是相识已久的友人偶然间相遇，相谈甚欢，甚至让我们恍然间都以为自己并非深处礼制严苛的深宫之中。
　　“我并非哪个宫的主子，”听到他的问题，我目光倘然地回以一笑，并无半句虚言：“我可没那么倒霉，比起得宠或者不得宠的后宫佳丽，我只是一介宫女，至于是哪个宫的宫女，相逢即是缘分，我尚且不问你身份，你又何必穷追不舍我从何而来。”
　　听到我的话，原本走在我前面的明祁旬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目光似乎有些惊讶地落在我的身上，他覆手而立，青衫磊落，气宇轩昂，此时此刻在我看来，倒像是一个自由不羁，率性豁达的山中隐士，一点也不像一个身居权利中心的天子帝王。
　　“丫头，你这张嘴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他虽这么说着，但却没有第一时间斥回我大逆不道的言论，反而颇感兴致地追问道：“自古女子谁不期望蒙获圣宠，姊妹弟兄皆列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你怎么说自己一个小小宫女比她们这些可以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主子幸运？”
　　我淡然浅笑，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总感觉憋了很久终于有机会释放一般，在明夕阳面前，我总是谨言慎行，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莫测，除非他考我为政为人处事的见解，否则我总是不敢轻易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每每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便感觉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面前都变得幼稚渺小，无地自容。
　　万没有想到，和眼前这个当今帝王讨论这些人生见地时，却能如此自如轻松。
　　“我虽身为女子，却更愿意和男儿一样谈古论今，金戈铁马，一样能够报效祖国，百年之后，或许还会被人夸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比起每天战战兢兢勾心斗角揣摩帝王心思，如此岂不是活得更加潇洒自在？如果可以，我甚至连挥热血斩敌人这样的事都不愿意做，自私一点，只求活得问心无愧，不受拘束。”
　　明祁旬的目光闪了闪，似乎见到了异藩人一般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好笑，这天寒地冻的，我们居然就在半途中停下来赖着不肯走了。
　　好半会，他似乎才想起我没有回答的另一半问题：“纵使如此，你已身处宫中，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比起一介宫女，一样要与俗世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做斗争，若得帝王心，情与权皆在握，岂不是更好？”
　　“帝王心？”我忽然没忍住噗嗤一笑，惹来他没好气的一瞪眼，这才正经道：“帝王哪有心哪里有情可以给？或许他们有，但他们也给不起，若真给了，最后被世人唾骂的，还不都是红颜祸水。且不论古往，但论今朝，后宫之中莫不以入宫八年圣宠不衰的玉贤妃为钦羡的对象，试问皇上，是真的有情，还是故意以专宠为饵，将一个女人推上风口浪尖？”
　　我的目光倘然无畏甚至带着一丝捉弄的浅笑直视明祁旬的眼睛，竟然丝毫没有被他眼眸中迅速闪过的一丝愠怒吓到：“丫头，妄议帝王嫔妃，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小时候读到这句诗时，我就觉得心中积聚着异常的热忱和烈火，畅快无比。可惜我没有他这样豪爽的气魄，还是贪生怕死的，希望你莫要出卖了我，告我的状，以后我不说了就是。”我嬉笑地说着，哪里有一丝害怕的样子。
　　明祁旬也好笑地大笑了起来，被我这么一折腾，倒是没了脾气：“丫头，我看你非但不眼拙，这眼睛还鬼精得很吧，下次再见面，那一肘子之仇我可记着。”
　　我轻笑，终于俯身下拜：“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之前那番话，我已表明自己不屑为了众多女子所追求的恩宠与权位刻意讨好他，偶然相识，实非我刻意为之，与他为友，而非与皇上为友，也望他以明祁旬的身份与我这个不速之客结交，但不要以皇上的身份改变我原本的生活一分一毫。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我放下戒心，而不怀疑我抱着何种目的刻意接近他。
　　“既然你不愿意朕追问你的身份，朕便不问，但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明祁旬似笑非笑地弯起唇角，目光充满警告地恶狠狠睨了我一眼，阔步离去，我亦缓缓起身，恍若今夜只是梦一场，一切都已如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