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只有我和你》林初四

14、拾叁·不爱

　　冰凉的水，顺着花洒，从我的头顶，冲刷而下。我赤裸的身子，一阵颤抖。

　　除了流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却还是甩不去，拓印在我记忆中的那张成熟而老练的脸。那身白色的中山装。

　　还有那一张钥匙卡。一个郑重的承诺。

　　是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别想得到免费的馈赠。

　　——那个极诱惑的承诺，不是我凭空想象，就能获得。

　　他要我做他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是什么？

　　“左儿，你没事吧？在里面这么久，怎么了？”哥哥在门外喊我。

　　“我没事，哥。”我迅速地擦干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打开门，哥哥正坐在门外等我。双手，还是习惯性地攥紧盖在腿上的毯子。

　　哥，你是不是一直，在难过？是不是每一次看着自己缺失的下身，你总会，感觉到自卑？即使面对着我，也让你，那么不自然。哥，如果我能为你安上另一双腿，即使，它们并不真正属于你的身体，即使，它们不能够帮你重新站起来，至少你会多一点自尊，少一点自卑的，对不对？

　　“左儿，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哥哥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才发现，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我在想，哥哥刚才是不是偷看我洗澡了。”我对着哥哥，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绝对没有。”哥哥竟红了脸。像个害羞的孩子。那么可爱。

　　“哥哥，今天让左儿帮你洗澡，好不好？”我在哥哥面前蹲下身，拉着他的手撒娇。

　　我还记得，哥哥住在我家的那段日子。类似的事，哥哥总是拒绝我为他做，宁愿让骆叔叔代劳。而离开家之后，哥哥别无选择，却只允许我将他抱进抱出浴缸，并总是用毛巾将下身连同残肢一起遮得严严实实。

　　——我几乎能够肯定，哥哥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

　　可是今天的我，有着非做不可的决心。因为这一整天，我总是有着那样强烈的感觉。

　　——如果我今天放弃，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像世界末日。

　　“不，左儿……”哥的否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转身，留给哥哥一个失望的背影。微微抽动。

　　不过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拒绝而已，为什么，这一次，却痛得特别深重？

　　——就像哥哥拒绝的，是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快乐。

　　“左儿……你哭了吗？你今天怎么了？”哥哥转动轮椅，靠近我，试图让我转过脸去，面向他。

　　我却固执地背对着他摇头，摇头，摇头。

　　“左儿，不要这样。”哥哥无奈地放弃。“哥答应你。”

　　“算了。哥，左儿既没有强迫你，也没有威胁你。既然哥觉得这么勉强，左儿也不好意思再这样做。帮哥洗一次澡，左儿不会长命百岁，不会时运扭转。只是，哥，直到今天，你还在拒绝我，我很难过。”我平静地告诉他。没有哽咽。

　　“对不起，左儿，哥错了。原谅哥好吗？算是哥求你，左儿今天帮哥哥洗澡，好吗？”哥重新握住我的手，试探性地轻轻摇了摇。

　　“好。”我认真地，对自己说。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哥哥，轻轻地放进热气弥漫的水中。

　　这一次，哥哥的身子，是赤裸的。脸，是通红的。

　　就像我涨红的双颊。还有哭红的眼眶。

　　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哥哥背部。他看不见，我的泪，在蒸汽升腾中，层进迭出。

　　终于发现，我的要求，是多么多余。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看见，哥褪去所有衣物后的样子。比我看过的任何时候，都无助，都可怜。

　　“哥，你爱过我吗？”我在云雾缭绕中，轻轻地问他。

　　哥没有回答。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哥没有听见。也许，哥不想回答，所以选择逃避。

　　或者，哥知道，我并不想，听见他的回答。

　　哥，假如我真的成了那个男人的“红颜知己”，当你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我还有资格，说爱你吗？

　　我知道，我不能太贪心。所以我只要哥哥，找回站着的尊严。哪怕我会因此而堕落。

　　哥，请你，原谅我。

　　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哥哥潮湿的身体，我不去理会，哥哥尴尬的神情。

　　直到哥哥按住我游移在他残腿上的手，告诉我他自己来就可以。

　　“好，那我出去一下，哥累了就早点睡吧，不用等我。”我没有坚持。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哥哥忧虑地望着我，“明天再去不可以吗？”

　　“我们已经约好了。是去谈工作。哥，不用担心。”我对着哥哥说谎。

　　“左儿，哥对不起你。哥虽然是个残废，但还是男人阿。让哥每天看着你从早累到晚，哥比死还难过。哥总不能这样拖累你一辈子……”哥看着我，眼里，填满复杂的忧郁。

　　“别说了，哥。你是故意要让左儿难过吗？哥，左儿不累。左儿很快乐。真的。”我轻轻地抱了抱哥哥，然后转身。

　　身上的挎包里，有着那张写有地址的卡片、钥匙卡，和看不见的，一个承诺。

　　而画在我脸上的那片决然，随着我，一直到我用手中的那张钥匙卡，刷开为我等待的那扇门。

　　我才开始，感觉到恐惧。

　　“迟小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赵云裴，在示意身旁的两个保镖模样的人离开后走向我，“请坐。”

　　虽然不曾这样奢侈，我也看得出，我脚下踩的，是豪华包间的地毯。

　　“迟小姐想好了吗？要我用什么条件，来交换你这个红颜知己？哦不，不应该说是‘交换’，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礼尚往来，不是交易，你说对吗？”他笑着看我，眼中，有恶狼般的绿光闪过。

　　“帮我哥哥装上假肢，让他恢复行走能力。”我没有与他多绕弯子，“只要你能答应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哥哥？就是那天在花园里，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没有双腿的残废？就算能让他站起来又怎么样？就算能让他走几步路又怎么样？残废，还是残废。”他依然笑着。

　　却更加令我厌恶。

　　“你可以不同意。但请不要侮辱我的哥哥。残疾人也是人。”我恨恨地止住他。

　　“好，好。我不说。左儿小姐，不要生气。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这个投资可不是笔小数目。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呢？”他随手签下一张5万元的支票，推到我面前。再取出另一张纸。

　　纸上是大大的“契约”二字。

　　拿起笔，我没有犹豫地签下我的姓名。没有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因为我已经说过，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爽快！”赵云裴得意地干笑几声，粗糙的手，迫不及待地抚上我的脸。

　　我没有闪躲。

　　却有声音，从门外传来。

　　——“左儿！”

　　然后未闭紧的大门，被用力地推开，哥哥用力地推动着轮椅，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经过。朝向我的方向。

　　哥哥的脸是通红的。双手，更加如此。

　　我知道，这一次，不是因为羞涩。

　　赵云裴的手，还僵在我的脸上。

　　于是哥哥狠狠地将它拨开，然后将摊在桌面上的两张纸，撕得粉碎。

　　“你算什么男人！连未成年的小女孩都欺负，简直禽兽不如！”哥哥将手中的最后一把碎纸撒向他，然后拉起我的手，“左儿，跟我走！”

　　“哥……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愣愣地看着哥哥额上不断滴落的汗水。不知所措。

　　“别问了。先跟我走。”哥哥又说了一遍。

　　“你以为你想走就走得了吗？”赵云裴终于从突如其来的变化中回过神来。“阿义，阿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门都不会关不说，就是个残废也拦不住！老子早晚把你们剁了喂狗！还愣着干嘛！还真的变成石头拉？快来帮忙啊！”

　　“左儿，你快跑！”哥哥用力地推了我一把。

　　我没有动。

　　因为我不想逃。也逃不掉。

　　“怎么？刚才不是很神气吗？不是还骂我禽兽不如吗？现在怎么想逃了？”赵云裴向两个匆匆赶来的保镖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站在一旁，然后站起身，走向哥哥。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穿得人模人样，却根本不配做个人！你觉得你用你那点臭钱诱骗未成年少女很光荣吗？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哥哥却并不向他低头。

　　“好，你有种。”赵云裴一手揪住哥哥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带离，然后是狠狠的两巴掌，“你有种，你有种就不要让你妹妹为了你来跟我这种禽兽不如的人混在一起！你有种就不要坐在轮椅上当个残废！我跟她说过了，给你这种废人装假肢也没有什么用，是她不听我劝，不信你问她！”

　　哥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挣扎。只是悲伤地看着我，悲伤地看着自己悬空的残破的腿。

　　“赵先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放了我哥吧。”我哭着对他说。

　　“放了他，是吧？好。”赵云裴退后一步，然后手一松。哥哥就重重地跌落到地上。

　　垂直砸中地面的残端，在瞬间高高地肿起。

　　“哥……”我扑到哥哥身边，抱住他，泪流满面。

　　“赵先生，公子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请您回总公司一趟。他说这里的事，他会帮您处理妥当。”一名服务生模样的人，走向赵云裴。

　　“好。”他应了一声，余恨未消地瞪了哥哥一眼，扬长而去。

　　而随后到达的男人，有着与哥哥相仿的年纪。

　　却有比他父亲更足的气势。

　　——从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人马，就可看出。

　　“迟小姐，请你让开，好吗？如果你不想一起挨打的话。”他像是在对我说话。

　　于是我抬起头，冷冷地望着他。没有移动半步。

　　他也望着我。用越来越少的威胁恐吓，和越来越多的疑惑猜测。

　　“左儿，你让开，我没事。”哥哥用力地咬着牙。

　　“左儿？好，迟左儿小姐，你们可以离开了。”与我对峙的双眼，选择了退让。“这个人情，我卖给你。”

　　“对不起。我不会承认我欠过你什么。”我这样告诉他。

　　他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带着所有人离开。

　　只剩下我和哥哥。

　　“哥……你怎么样……”我的倔强，在门关上的瞬间崩溃。

　　哥哥没有理我。而是一边咝咝地抽着冷气，一边拖着红肿的残肢，一点一点地挪向轮椅。

　　“哥……”我看到哥哥受伤的小腿，在他挣扎着坐上轮椅时，再次因为无意的碰撞，有了一阵剧烈的抽搐。

　　“哥……对不起……哥……我错了……哥……不要不理我……哥……”我无助地看着哥哥转动轮椅，从我身边经过。没有看我。

　　哥……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是我害你被侮辱，可是哥，我只是想帮你……

　　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的愿望，是不是再也不会实现了……哥……怎么办……

　　“哥，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哥，左儿有事要告诉你哦，上次那4个问题，我……”我大步跑到哥哥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哥，我……”

　　“不用说了。我已经不想知道。”哥哥冷冷地打断我。

　　“爱……你……”我惯性般地将那三个字完整地说完，便再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以为哥会高兴的，我以为哥会原谅我的，可是……他说，他不想知道。

　　“为……什……么……？”我呢喃般地问他。眼神迷离。

　　“你不要爱我。”哥哥答非所问。

　　“为……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不爱你。”哥哥一字一句地说完，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哥，你骗我的，对不对？哥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哥故意要我伤心，才这么说的，对不对？”我含着泪抓住哥哥的双肩，用力地晃动。眼中的泪，就随着我身体的摇晃，频频下坠。“哥，你说……”

　　“对不起。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哥哥狠心地闭上双眼。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从来……没有……

　　是啊。哥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一直都是我自己想太多，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

　　可是……

　　没有可是。

　　我对着哥哥凄然一笑，然后放开他，被抽离了灵魂般地，在他面前跪倒。

　　也许，眼里流着泪……

　　也许，心里滴着血……

　　也许，嘴角留着笑……

　　哥哥，在我的面前渐渐模糊，然后变成一个闪亮的光点，洞穿我的心脏。要我万劫不复。

　　“左儿，回家吧。万一那个人再回来……今天如果不是哥哥看到你放在桌上的那张卡片……”哥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些什么。

　　仿佛在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分。

　　可是……哥有错吗？哥只是不爱我而已……不爱我……有错吗？……

　　哥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我不是在生哥的气。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焱哥哥，景忆哥哥说，他不爱我……”我对着窗外的天空，小声地说。

　　他不爱我……

　　满天的星星，和我的眼泪，一起闪烁。

　　也许，那天我看见的，同样不是星星。

　　只是我眼花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