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平琳

1、画皮

　　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这种鬼。

　　----------题记

　　这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它有着细腻白净的皮肤、饱满结实的肌肉、光洁整齐的牙齿和明亮狡黠的眼神。
　　这是我的脸，我熟悉它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每一缕肌肤纹理的走向。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与品味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我有很多镜子。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可折叠的，固定的。有了它们，我才能随时随地看到自己，了解自己的状态。
　　很多朋友说我是自恋狂，的确，我非常自恋，谁让我有这么一张老天都妒嫉的脸呢？
　　每天清晨，品评完自己的脸之后，我才开始洗脸，动作轻柔，目的明确。比如，昨天睡得不太好，我便在洗脸时便多按摩一阵眼部，又如哪天肤色有些晦暗，那我可能会换美白的洗脸膏。
　　洗完脸后，就是化妆。这一点，我和许多爱美的女孩一样。当然，我的化妆技术可能更高一些，因为我是专业的美容师。
　　自恋的人可能不适合做美容师，我也如此。
　　很多顾客都向店长投诉，说我为她们做脸时经常心不在焉，但说归说，她们下一次来，还是点名要我替她们做脸，因为我对女人皮肤的敏感度是一流的，而我的按摩手法更是无人能比。

　　自恋的人，谁都不爱，除了自己。我也如此。
　　我的脸为我吸引了足够多的爱慕，但我只会把他们当成一只只会说话会走路的皮夹子，至于他们是牛皮还是羊皮，或是PV革，我统统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钱，钱，钱，直到他的出现。

　　那天，我在给一位准新娘做护理。通常新娘在婚前二个月开始就要定期做皮肤护理了，这有助于她在人生最重要的那天里以最完美的状态出现。准新娘的皮肤基本不错，只是T型部位略有些油。洗脸、去死皮、按摩、敷面，最后，她的面孔通透光亮，焕然一新。
　　“阿洛阿洛。”准新娘喊着准新郎的名字，显然对美容效果非常满意。
　　那个叫阿洛的男子一直守候在门外，非常有耐心。听到她喊，他弃了烟头，转过脸来张望，然后他的目光略过她，停留在新娘身边的美容师脸上。
　　这目光充满着柔情、眷恋，狂热，还有惊异与熟悉，种种复杂的我无法一一体味与言明的情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的脸更能吸引我视线的东西-----他。
　　他!
　　他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一边是准新娘，一边是我。
　　他很矛盾，犹豫不决。
　　乘着新娘挑彩妆的时候，我把我的名片放在他的手心里，他没有拒绝。

　　我和他相爱了，我照镜子的频率也更高了，甚至发展到和他接吻前后都会拿出面小镜子照一照。
　　他开始时只是笑笑，后来就不耐烦，最后是嫌恶。他拉着我去看心理医生，说我有心理障碍。
　　结果测试下来，医生说我心理测试很正常，说可能是我太爱他的缘故。
　　爱情让女孩子患得患失，疯疯颠颠，而能让她镇定下来的只有承诺。
　　于是有一天晚上，阿洛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别在这样老是照镜子了，不管你是老，是丑，我都会爱你一辈子的。我发誓。”
　　我感动，说好，看着他把我所有的镜子都装进马夹袋，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面也不留吗？”我问，紧张地不断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心被掏空了般。
　　“不。你只要有我这面魔镜就行了。魔镜魔镜，世界上最美的是谁？”他温柔地抱住我吻我，和我呢喃，“世界上最美的人是你。”
　　我笑魇如花，在他抱紧我的同时却珠泪暗垂，他爱的只是我的外貌。
　　待他沉沉地睡去，我悄悄地翻身起床。
　　半夜里，一切都睡死过去，只有黑暗和邪恶都清醒着。在一片恶臭中，我终于找到了那只丢弃的马夹袋。象夜行的女巫，我偷偷地找了面最小的化妆镜，藏匿在睡裙里，乘着夜色又无声无息地重新躺回他的身边。

　　还是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它有着细腻白净的皮肤、饱满结实的肌肉、光洁整齐的牙齿和明亮狡黠的眼神。
　　我对着镜子审视着，抚摸着。没有人来干涉我。
　　黄昏的时候，美容院里应该很忙。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里竟然一个顾客也没有。
　　外头的天渐渐暗了，城市边际的天空只留下一抹微红的霞光。我的视线重新回到镜子面前。
　　“你真漂亮。”我对着镜子说。不怕你笑，这是一种简单而又行之有效的美容方法。据我所知，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名模、影星都和我一样，对着镜子自我赞美。
　　我需要自我赞美。
　　“你真漂亮。”另一个声音说。奇怪，店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对着的这面镜子正对着门口，事实是刚才也没有一个人进出过。
　　也许是幻觉。我这么想着。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到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你、真、漂、亮。”这回声音更近更清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心被剧烈地撞了一下，膨胀到无限大，又迅速收缩到无限小，我的太阳穴激烈地抖动着。
　　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镜子中的自己，但她不是镜子中的反像。因为她虽然长得和我十分相似，但年纪比我老，约摸大上十几岁。
　　“哦。吓我一跳。”我定了定神，“做美容？”
　　她笑了笑，几条鱼纹在她眼角跳出来。女人的眼睛最能泄露女人的秘密。
　　“你就是紫蝎？”她说，然后飘飘然地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谁？你认识我？”我紧张地问，没有人知道我的原名。
　　“听说你改行，专门给人做美容了，我想来体验一下。”她说，径自向里屋走去，我注意到她走路时衣袂飘飘，冷风习习。
　　“你是这里的会员吗？不是会员，我们不做的。”我扯了个谎，直接的反应就是想打发她回家，我不想给她做美容，我怕她，是的，她的声音和神态锐利得让我害怕。
　　很快就要六点了，六点后小松会来接班，而何洛会来接我。

　　“这行了吗？”她从坤包里掏出了会员卡，见鬼，竟然是金卡会员。可是我发誓，到今天为止，我是第一次见她。
　　她已经躺在了美容床上。我为她洗脸。她的皮肤看上去很好，没有中年女人常见的斑点问题。只是，我的手指触摸上去时，那种僵冷的感觉让我头皮发麻，背生凉意，感觉像是触摸到刚融化的冻猪肉。
　　她一直闭着眼睛，象在享受。
　　我挤出一段摩砂膏，开始为她去死皮。我熟练地按照肌肤的纹理搓着。
　　“啊!”我惊叫了一声，她的皮肤破了，渗出了几滴暗红的血珠。“对不起对不起。”我忙用化妆棉按住伤处。可是，她的脸仅然象溃烂一般，四处裂开来，最后支离破碎地脱落下来，皱成一团画皮。
　　我尖叫起来，发狂地捂住自己的脸。

　　“你怎么拉？你醒醒。”何洛将我唤醒。
　　我满头满脸的冷汗。
　　“你做恶梦了。”他轻声说，抚着我的背。他伸手扭开台灯。
　　刺眼的光晃着我的眼睛，我把头埋进被窝里，不愿抬起头来。
　　“你把灯关了。”我说，“我没事。”
　　他疑惑了半晌，象是难于理解。呆了许久，他关了灯，背对着我睡了。他生气了。换了谁，半夜里被尖叫声吓醒，都会受不了。
　　我没有解释，我只是摸出藏在身下的那面小镜子，光着脚进了卫生间，然后反锁上门。
　　镜子里，我的脸有些晦暗和浮肿，眼睛下有了明显的黑眼圈。
　　我这是怎么拉？我慌忙把镜子合上，只是一夜之间，我仿佛老了很多。
　　哗哗哗，我把头浸在洗脸盆里重新洗脸。时间是凌晨三点。

　　她来了。这个梦里出现的女人。她微笑着从美容院门口走了进来，一直径直走到我的身边。
　　“紫蝎，让你久等了。”她的热情让人悚然。
　　“不要害怕。来啊，给我做美容。”她象梦里一样，躺在了美容床上。
　　我坐了下来，我不再害怕。她只是我的同类。
　　我给她洗脸，去死皮，然后又蒸气喷面。她用手一推蒸气嘴，说：“别用这个，你知道我会受不了的。”
　　是的，她和我一样，受不了这种蒸气。
　　我挤出按摩膏，给她按摩，最后给她敷面。
　　一切完毕后，她站在我眼前，跟洗脸后的我一模一样，或者说就是我自己。
　　“怎么样？效果很好吧？我虽然比你老上千年，可是底子还好，只要适当的滋润与修饰，我便重新变成青春的女郎。”
　　“哎，你别动，我想画你成你的模样。”她命令我，然后对着镜子开始画脸。
　　那是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一切都要靠手中的妙笔丹青。
　　她掏出化妆盒，先是两道弯弯的眉，然后点出自己的两只妙目，最后是樱桃似的唇瓣。
　　“象吗？”她对着镜子问我。
　　“很象。”我木无表情。
　　“谢谢。我也觉得很象。”她施施然地走到门口，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爱情让人美丽，却让鬼魂衰老，变丑，最后现出原形。别看你现在这么小心，时时刻刻带着镜子，可总有一天，你还会在他面前露出马脚。还是跟我学吧，享受永远的美丽与快乐。为爱情而烦恼，那是人类的事情，何必呢？”
　　她说着，跨出门去，正好迎面撞在何洛的怀里。她媚笑着，飘然而逝。

　　“她是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充满着柔情、眷恋，狂热，还有惊异与熟悉，我似曾相识的目光。
　　“她是我。”我说。
　　“唔？”他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一个顾客。”我揽住他的胳膊。
　　“魔镜魔镜，世界上谁最美丽？”我低声问。
　　“当然是你。”他回答，心不在焉。

　　世界上最美的人当然不是我。我不是自恋的美女，只是一张自卑的画皮。镜子是我必须依靠的工具。原形毕现时，他依然在身边酣睡，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秘密。
　　可以告诉大家的是世界上还有很多我的同类，行走在你我的边缘，她们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最害怕的，是一朝红颜老去后，便失去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