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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冲出去,一边不遗余力地扭打着张立宪,一边用我从没自他口中听过的漂亮词汇咒骂他。张立宪盯着他的眼神几乎可以用专注来形容,夹杂一点儿茫然和惶惑。张立宪问:“什么克?”他顿了一下,之后更用力地打。
我看着他把张立宪用力搡进我的门,接着把怒气冲天地把那孩子放在我门外的半开纷纷杂杂地丢进来,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知道我失去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我的兄长、我的丈夫、我的信仰、我的天——别人的爱人。
张立宪似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那人推进来,进门的一瞬间他愣神儿、手足无措。然后他沉默着把散落在院子里的钱认认真真一张一张捡回来,隆重地放进我手里。再然后他嗫嚅着,好像没话找话一般地开口。开了口,问出的第一句话是:
“那死瘸子打哪儿来?”
不是从前他近了我这院子方圆几里就听得到的川腔,我听着,隐约有种北平的味道。
我沉默。张立宪红了脸,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他又说:
“那死瘸子去哪儿了?”
我用一只手捏着张立宪的钱,一只手替他整理被那人扯烂的衣领,从上到下,仔仔细细。
我说:“他给他爸爸妈妈送了东西,又给我送东西。他么的能去的地方了。”
家永远不需要用罐头米面来打点填补。
他没有家。
在他的心里,没有家。
张立宪继续手足无措。
他已经在几分钟内将天地间他所拥有的没有的本该拥有却被剥夺掉的统统许给了我,对我他已经一无所有。他只能手足无措。
这么一无所有的他就要同他的爱人一道,偿心、还债——为他们共同的所有。
他的爱人也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我几乎欢喜得落下泪来。
张立宪对我鞠了一个躬,走了。
我望着张立宪的背影,我知道我失去了生命中第二个男人——我的弟弟、我的孩子、我的牵挂、我的希望——别人的爱人。
孟烦了打着纯正的天桥把式,迈着方步走出巷子。他呻吟着,他真年轻,他真年轻。他想,我们总是怀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死去,他那么年轻,他没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他不屑千分之一的希望,他不该死去。
想着想着,孟烦了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水;想着想着,孟烦了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张大精英领衔的精英院门口。
孟烦了想起死啦死啦在轰鸣中喊过的一句话:“我带你们回家。”
突然孟烦了瞪圆了他的小眼睛,这是回家吗?这是回家吧。这是回家……
要生在一起,要死在一起,要向死而生,要我死他生的人,他在的地方,就是回家。
最后一天,何书光小朋友有太多的姐姐妹妹要问候;余治同学肯定还在跟他的坦克卿卿我我;李冰这会儿也许在他的唐副师座那晦气地碰上了阿译——谁知道呢,孟烦了想——张立宪呢?他嘛呢?肯定跟小醉那儿煮上饭啦——孟烦了嘻嘻地乐——他得活着,他那么年轻。
张立宪一踏进屋子就看见孟烦了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对着窗外的昏黄就这么嘻嘻的乐,表情猥琐。
张立宪觉得自己见了鬼。
孟烦了看见张立宪一脸见鬼的表情跳将起来,像被蝎子从肚子蛰了一口的刺猬。
“你小子效率高啊。”孟烦了瘸着方步绕椅子转了个圈,“内什么,精英就是精英,全面哈。”
张立宪红着眼,气呼呼地咬着嘴唇瞪着孟烦了,像极了一个被抢了糖果玩具又挨了一顿臭揍,只能跟自己嘴唇较劲的倒霉小孩。
孟烦了有点儿发慌地左顾右盼。
“得得得,小太爷碍眼,小太爷告退。”
孟烦了瘸过凳子,瘸过枪一样挺得笔直的张立宪,眼看就能成功瘸到门口。
张立宪猛回了半个身,在半秒钟之内以直觉判断出孟烦了胳膊的位置,一把抓过来,把瘸鬼和刺猬狠狠箍在怀里。
孟烦了望着禅达天边的云,山边的云,正以一个奇异的姿态向西边流去;孟烦了望着极目远处的山巅,正以一个均匀的速度在雾里隐和现。身后的孩子将头埋进自己的肩窝,他感觉到一种让人留恋生命的温度。孟烦了抬手,轻轻搭在自己腰间那双死死扣紧的手臂上。这个年轻而苍老的男人,用他在认定自己衰老后的第一天就嗤笑着摒弃的温柔和虔诚语气说:
“我是只刺猬,你这样抱着,会扎伤的。”
腰间的手臂以再次收紧的方式表示强烈抗议。
孟烦了笑。
年轻伤害了我们,于是我们装作不再年轻。
为了装作不再年轻我们伤害了我们,三番五次之后我们终于懂得抱在一起取暖,于是我们真的不再年轻。
孟烦了晃了晃,腰间的手臂就松了松。孟烦了转了个身,瞟了一眼张大精英认真、欣喜、赌气,还带点儿委屈的眼神儿,把自己紧紧贴在了那人胸前。
“所以要这样抱,肚皮没刺,不会伤着你。”
张立宪疯了一样搂紧他,喘个气儿的工夫觉得松了又憋一口气搂得更紧。孟烦了笑,伸手回抱住他。
“我们一定能拿下南天门,到时候我们死在一起。”张立宪说。
“好。”
“不,我不让你死,我在你前面过,你得一直跟着我。”
“好。”
“如果我死了,你记得我,要得不?”
“……好。”
好,好,我记得你,你也要记得我。
天慢慢黑下来。
“哎小太爷受累问一句,你们师座跟哪儿呢?”
“瓜娃子你问这作甚?”张立宪搂着孟烦了的胳膊直觉地发了狠,随即又好像明白过来,丧气地软下来,“我泄露了军机,应该带我去见师座。”
“你才瓜娃子呢废什么话!小太爷找我们内死鬼团长,小太爷这还瘸着呢得搭车回去!小太爷这儿都被人占了便宜了,死啦死啦那儿得给小太爷讨回来。”孟烦了咬着牙说。
张立宪差点儿喷出笑来,磨磨蹭蹭地松开了怀抱;孟烦了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感觉得到他几乎是恋恋不舍的呼吸在耳边划过,拂到脸上,绵长得要对抗自然规律一般。
好吧我知道心力很容易折损我知道信仰很容易耗光;
不过既然连自然规律都能对抗,那,我们一起,对抗。
后天,我起得很早。我听见张立宪提起过的我所无法分清的方向响起了枪炮。
那是我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炮火声缠在一处,我分不清;他们缠在一处,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
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天边起了太阳,有金红色的霞。
我想,他们在一处,天地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