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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前日侄子过来,考起学识,近来学问几何?他言辞凿凿,却多是浮华靡靡之作。
      虽是意料中事,却猛然忆起自己也曾作过此般小令,闲居带湖时,曾经提壁博山道中一阙,全是愁字滋味。多少年岁过去,年少而今垂垂老矣,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年少的时候,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呢?识尽愁滋味,却仅是心中百般滋味,道不出来。道不出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只道天凉好个秋。

      时值宁宗开禧元年仲夏,正是五月初的辰光,京口虽在北地,亦然一片夏暖花开的时节。春红早谢了匆匆,不是秋季,亦无荼蘼,蝶亦早早破茧而出,空余残壳于浮世。那股肃杀萧索之气却毅然萦绕,长留心底。
      府里一片忙碌,正是整装待发。侄子却是特地过来北地,说五月十一,正该叔叔六十六大寿,六十六在乡间所传,是易无事生非乐极生悲的一年,故此须得庆贺闹喜。他毕竟跟我并不长久,哪里知道,在我心里,哪里有这般琐事?

      我已垂垂暮矣。
      跟小子们偶尔说起一二,他们总是不以为然,道是我人老心不老。然而我心中念念只这一词,多少年来雨打风吹,无非就这一件事,难道真得让我如放翁老人般,死前留得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不甘心呵,我不甘心。
      而今的后辈们,他们总说我学识见长,辞词见长,是学问一大家。可笑的是,多年闲居下来,我居然无话可驳。我并无意与笔墨,多少年来,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我期待的无非就是击溃金兵,收复中原。搬文弄墨,闲情逸致并非我所愿,他们说我是词人文人,哪里晓得,其实我只是武者一个?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也是放翁他们诸多人等的愿望而已。

      人总是服老的。总归还是须得忆当年。
      年少时节,学文学武。祖父声声言犹在,倏忽不敢或忘。因而哪怕上京赶考,无非也只是结识沿途地理、金人风貌,悉数放在心里,备为它用。
      终于揭竿而起,组义军,战敌疆场。祖父终于没待恢复中原,便郁郁而亡。投奔耿京那几年,极是飘泊,极是九死一生,却也是自己最酣畅淋漓的时光。大口喝酒,大刀砍敌,虽偶有些叛者惹人发指,却也是谈笑之间,尽可将其宰获。耿京在世,便是与我相亲,总归亲信。多少人集结而起在金地,无非都是为了同一心愿。
      单纯,却快乐,且酣畅。
      而立之年,娶妻生子,妻家父舅皆为明识之人,视我为己出。多少年的军旅奔波,颠沛流离,妻也没说什么,她是知道我的。我心中只有国没有家,国容纳住我心中全部,所以心中没了家。多少年下来,身体多少是疲累,心内却畅然。
      而南归之后,世事皆不畅耳。上先安抚而后置之。我心中焦急,多次频频上书北上,上却置之不理。国将亡国,官场却依旧故我。多少次在任上辗转,都被任以微职。微言慎行,每至任上总需兢兢业业,上终究不喜,数十次调任辗转之后终于被罢,闲居一隅。总是怅然,却无所得,闲来偶弄词句,不为我喜,却因此遐迩。终究有憾,令我啼笑皆非呢。
      而今世势,足足堪人忧虑。家国兴亡,本身匹夫有责。然我有报国之心,却无施展之地,固然沉迷,固然执着,却成为拔不出的那把剑。

      春风不染白发,夏虫无语忧国。至于名声,早早抛弃身后,微言尚可大义,那么自己呢?失去刀戈剑弩之后,唯有叹息,深深的叹息,唯有嘲讽,深切的嘲笑着自己。大爱,大恨,大愁……无计可消除。
      南下二十年闲居,闲情偶寄,唯有短暂的旧时光,与自己永誓的信念。不是没有过梦回。那阙《破阵子》便是自己泪血滂沱之下的产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可怜稼轩垂垂老矣,却依旧难舍当初。
      我本宋人,生于金,抗与金,还与宋,终于宋。六十六载光阴荏苒,终无所成就。

      也许二十多年前,被弃置罢官的时候便当晓得。此生便是如此了。
      执念呵执念,从祖父,到放翁,到耿京,到抵足相谈的陈亮,……以至于稼轩,无非就是这么一事。终于还是无为而终的么?耿京走时,睚眦尽裂,虽剑拔弩张而不惧,终将害他之叛者擒住。
      只这一生,早许了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奈何南渡后只能空将栏杆拍透,热血空流!
      稼轩有此一念,数十年便不得安生,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偏安个人于一隅。
      前年朝廷复用稼轩,被韩侂胄召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去年任京口知府,召起北伐。
      言辞间历历在目,厉兵秣马,立志北上。稼轩临危受命,立于北地边境,固守京口。身虽老,意犹在,情亦欢,总以为上意终于坚定,大业终能成就。功名之类,其实本就属于上的。稼轩老矣,不求什么,如愿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无憾矣。故真真切切,固守长江,固守京口,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然只这一年,流年暗转。京口知府今又易人矣。稼轩扪心,自问无所失,故唯有怅然……与对上、对这宋的朝廷,无穷无尽的失望。
      不仅是稼轩耐不起等待,而是金国忧患在前,岌岌可危,这家国……这我们的家园,我们这个南宋……经不起这漫长的等待呵!金本竖子,其必乱必亡。然稼轩南归四十三年,看尽长江滚滚流,唯有拍破栏杆,无语泪空流。

      离去在即,京口恍若一梦。当年尚有激昂一词,“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豪迈之语。而今尽是黯然,顿挫。

      而今呢?虽有感怀于心,无有陈亮词阙相和,揭盖论交。面对滚滚长江东流水,吾意黯然,唯有空流遗恨,击节而语,空谱一阙“永遇乐”而已——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生浮萍,浮云游子,今昔非比,又是谁把流年偷暗换?
      百年之后,黄土一掊,稼轩老矣,却空拍栏杆徒留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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