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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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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是数年前,未出师门的时候,偶见师父捻着一枝白梅,难得一见的一路走一路喃喃,好似“楚楚啊楚楚”之类,神色怨怼。扬扬心内好奇,然知师父向来冷静严厉,不敢或问。
待到宠着扬扬的云翳上来看她,她便抓着云翳问。
师叔,楚楚是谁?为何师父念念不忘?
初闻楚楚这个名字,云翳的明亮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黯然。半晌,淡道,她是你被撵出去的师姐。
被撵出去的师姐?为什么?扬扬扑闪的眼睛一下子看住了云翳。
诶……没什么,只是她做了被你师父觉着不可饶恕的错事。没什么的,都是过去了的,与你无干。我们别说这个,师叔陪你聊聊别的,山下的趣事儿,可好?
自然好。小孩子心性,自然一下子便山外的世界给吸引了去。一下便扫了沉郁的空气,雀跃了起来。
明年又明年,再明年。山上的景致年年岁岁自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偶尔去山脚下的扬扬,自然发现了又是春了,山下的桃花纷纷扬扬起来。姑娘们依旧簪了桃花,不知为何山下的人们神色却匆忙起来,连山间的猎物也变得急躁,回禀师父,师父只淡道,世道要开始乱了。没事,扬儿,你自修习你的功夫去。昨日的招式你熟烂了没,午后我看看去。
未练熟的结果不是罚板子,也不是饿肚子,只是师父那么站着不动,一言不发冷冷盯着自己,对于向来对师父望而生畏的孩子来说,是最恐怖。扬扬自然改跳为跑窜了出去。
未曾想,这句“要开始乱了”,却种下了事后一段因缘。世间故事总似神色匆匆的女子,瞬乎便消逝不见,苍山上皑皑的白雪,果然也因了山下,开始乱了。
乱了,都乱了。都乱了。
扬扬又想起自己下山前的那个情景,似乎只是从那夜的烛影摇红开始,又似乎早早就开始酝酿。先是三个月前夜半时分云翳慌乱的跑来,衣服上尽是尘土,天色将晓便又从匆匆走掉,然后是山下的住民们纷纷外迁,说时局太乱,哪怕大理段公有心安定,也是无可奈何避无可避的趋势,谁都不愿意远游,但谁又愿意处处不平安?因而人们的流动先是三三两两的,慢慢一小堆一小堆的,又后来,演变成成群结队的,举家举镇南迁。
师父却是安之若素,镇定自若,却在云翳又一次上山催请之后,意外决定下山找师父的师父。师父先是要扬扬固守苍山,却似又觉得不妥,便在临行前改了主意要扬扬带个信去昆州首府。
这本是寻常。扬扬自幼触目所及都是白皑皑的景致,下到了正值春天的无处不飞花的春城,竟是恋恋不止,不想离了。倒是那家的夫人看出小妮子心性不定,便邀了她同上长安。
云翳来见的时候,道是放心,正好师父也依旧不在身边,扬扬便快快乐乐的收了包袱款款上京去也。
剑南道上一向不甚安分。
更值是乱世。且说这日还在剑南道上曲州境内,果然遇见一伙打劫的。
夫人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有些勇气,只是令家丁停车四周护开。扬扬究竟还是扬扬,好奇心切,便也冲了出去,正好对面一刀迎来,下意识便拔剑格开。别处尚在僵持中,这厢却是开始纠缠不下,扬扬几招下来皆不得手,一式“落花流水”递过去,那边却大笑,一招“天上人间”轻易格开。他笑,她方注意到原来这家伙似乎年纪不大。
扬扬虽然技艺有加,却依旧少了些江湖经验,应付下来终究还是有点手忙脚乱。对方一边周旋,一边却长笑开,“小姑娘倒是有趣的紧,可是要去长安?”
扬扬脸色一红,羞愤有加,“关你甚事?”一边加紧喂招过去。
那边依旧笑,看来那个少年年方弱冠,若不是手里刀风霍霍,还真有点象是个赶考的秀才。后面家丁对付那群人更落下风。夫人却是沉静之极。朗声说道,“我们何家妇孺自滇西上京,缘何得罪了各位?”
扬扬对面的家伙却是手下一顿,回道,“你们不是蜀中唐门?”
扬扬虽落下风,手中剑式却不见其缓,却拿不出精神来说话,夫人却依旧说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不曾是唐门中人。”
对面那个家伙这才“哎呀——”一声,突然罢了手。不知怎么的不见端庄,却是手舞足蹈起来,“哎呀,哎呀!错了,错了!”
“公子,什么错了?”
“找错人了!怎么搞的?弟兄们,撤!”那边一个青衣男子喝道。
扬扬正因为对面的少年突然罢手一脸莫名,那厢却奇奇怪怪的一揖到底,眼神不知为何让她直讨厌不起来,“抱歉了,小姑娘,我们找错人了。本当将功补错,护送你们上长安,奈何身边要务在身,不能抽身,他日定当负荆请罪。”
那边一声啸响,一群人马便没影了。
到了晚上,客栈住定。
伙计却说有客来访。原来是那个青衣男子带着与扬扬对打的少年。
那个青衣男子说,白天里下实在是抱歉,现下忙乱过了一阵,故为我们的唐突而来负荆请罪。在下狂生,本也不是恶霸,故先赔礼了。
夫人端着茶,饮了一口,只道,没甚么,没甚么。
半晌,空气里一阵静默。
狂生却扭过头来问,小姑娘你可是点苍门下的风扬羽?
扬扬心内一惊,未反应过来先应了声。反诘,你怎么知道?
狂生但笑不语。告辞是对那少年说,春,你留下来护送她们上京城。
某春答了声诺。
一路倒再无多话,如此这般便行至泸州。
夫人说,此去京城还有一半路程,暂歇几日。
便携了家小拜访故人去也。
合着无聊,扬扬百无聊赖。慕名中的江湖,似乎该是有趣很多,倒也缠着春少说些江湖趣事,却又不解其乏。春少便抓了她逛市集去也。
皮影,织绣,纸鸢,花花绿绿的物事,还有林林总总的吃食,自然吸引着扬扬目不暇接。春少却突然望着一个方向冒出一句,“楚楚姐。”
“楚楚姐?”抓住话的尾音,扬扬巴巴看住了春少。
春少憨笑。
再问。方巴巴一句,楚楚姐就是楚楚姐啊,江湖上的荆楚楚。
她很厉害么?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入了江湖,没有人不知道楚楚姐的吧?都说她是个妖孽。从我跟着狂大哥身边做事,遇见过了就知道楚楚姐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诶?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是点苍门下的……
楚楚姐说的呀,她说,你很得她的缘。
她说,你很得她的缘。她说,你很得她的缘……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扬扬心中半转而千回。一时便怔了。连春少说着,楚楚姐现时一定不在此地啦,便拉了她回去也没有感觉。
夜半,月色皎洁自当空。栀子花香味弥漫了过来。
扬扬心里一惊,看见一红衣女子扑了过来,大撼,那人念念有词道,还我的师父来,换我的苍山来!
扬扬却是惊骇着无法移动,甚至来不及拔剑,只是叠声问道,你是我的大师姐么?你是我的大师姐么?
转眼那女子已经要打到扬扬身上,还未觉得疼痛,扬扬却是醒了。
原来只是一阵梦。却全身汗湿。
正一时再睡不着,窗户却被人敲响了。似乎有人,正好也是和衣而卧,挺身便冲了出去,那人已经窜出去几丈远。却又回身,好似特意在等她上去。
如此那人远远行在前,保留着一段远远的距离,扬扬似乎追之不上的时候又似乎停下来等她,一柱香工夫两个施展两人的轻功便将两人带开很远。
终于回身,前人站定,似笑非笑的看着扬扬追上。
扬扬气喘吁吁的撵上,尚未及喂招,便看见一张如画的脸。那人一副月白色男装打扮,全无脂粉味道,寻常人看见估计也就赞声好俊俏的哥儿,但不知为何,扬扬却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声“楚楚?”
他笑。倒没有怩捏,只是说了句,我说过你是很得我缘的,小姑娘。
只这句猛然让扬扬想起先前的梦来,脸红了一下,正讷讷间,幸好夜色足够遮掩住脸色。
他接着说,你帮我带一封信给京城的长孙先生。
还有,师父这么多年可还好么?
她老人家好的很,只是出去寻觅师祖去了。
他几不可耳闻的叹了一声。这我倒是听云翳说了。
扬扬突然大了声问,你不想回去看看师父么?
他只是抚摸了一下扬扬的发,你还小,很多事情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便是只能只能如此了吧?
大师姐,春少今日还说起你呢,他也在客栈里,您不去见他一见?
他明亮的眸子似乎暗淡了下来。不知道看向何处,不知道思绪飘向何方,只说,见了春少,他便也知道了。我时间不够,便算了吧。抓住扬扬腾云驾雾一般,睁眼便又到了客栈自己的房间内,只余了一声,你一路小心,我走了。
扬扬跑去窗边,早已不见不见人影。只有窗口上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扬扬的最爱。
这是初会。
而很多很多年后,扬扬都还记得数月后那令人心碎的时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师父居然是那样的场景。师父那样的脸,周围的云翳、楚楚,剑梢,好象一切的事物都是变的那样无可轮回。或者说一切都是错。打碎扬扬的,不是师父,不是云翳。而是日臻熟悉起来的楚楚,让人感觉无比爽朗无比温暖的大师姐。
尤记得师父下山前的那晚。扬扬打碎了师父惯用的茶盏正要去告解,只到帘外,却听得师父的那段缘故。
那时师父自己在屋内却不出去,半晌,冷冷说道,云翳,你来了如何不出来?
檐下一个倒挂金钩的人影从窗口穿了进来,果然是云翳。
师姐。不知道为何云翳透出几分紧张来。
你来为着什么事?
师姐,——云翳顿了顿——您固守苍山也已经十五年了,而这后十年,单单守着扬扬一个孩子,现如今连巢中的鸟儿也不安分起来……您,您还不下山么?
师父顿顿看着窗外的雪。半晌,道,巢里也不安分,下山不是自找烦恼么?
但是,云翳的声音急切起来——而今江湖里巢里都不平静,不就是平民生灵涂炭么?这个世道不安分那又如何?总还是需些有能力的人给百姓多些支撑,师姐,您数年不愿下山一步,是因为楚楚那妮子么?
师父顿然失了颜色,厉声道,够了,师弟!
云翳却在继续,当年的事情,她也不算得没有冤屈,事情她是错了,但她那时毕竟还小,但好歹看在她与你情同母女的份上,为何不让她回来?
师父切齿,咯咯有声。此生我没有教过楚楚这样一个弟子!师弟,你为这妖孽求情,莫不是你欢喜她?
云翳幽幽叹道,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确是欢喜她。但是你也是欢喜的很的么?是不是因为爱之深,故恨之切……
够了!师父怒道,你欢喜你的,从十年前我逐她下山,我便不认识楚楚这个人了!
云翳叹道,师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师父看着雪落纷纷,软了语气。云翳师弟,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你们俩虽然差了一辈,年岁却是相差无几,自小玩在一块也是正常。但她大逆不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师尊当年便被她气走远走大漠,至今尚无消息,而我,被师尊勒令在苍山面壁一十五年。徒不教,师之过,当年我种下的因,故我食自己的果,我不怨她,我怨的是自己。她当年那一出戏,惹恼了师尊,我们也是无能为力。而今十数年过去,她是她,我是我,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缘何介意她的存在?
那——师姐,你不想看看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么?
我已多年未涉足中原。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你挂念她,你自去寻觅,却是与我无关了。楚楚早已不是我的徒儿。
我未曾私下走寻她。但是十多年风平浪静江湖上却没有她的消息,以她的个性,却是不可能,真是不知道当年师尊是不是对她下了手……那么,一十五年期满,不是为了楚楚,师姐你又是为了什么不下肯下山?生灵涂炭,也惹不得你下山帮一遭么?
唉……师父一声长叹。也不是我不愿意下山,只是在方外半晌,红尘内的俗事,我都已倦乏了。
云翳笑,我邀你,师姐你是倦乏,便是其他人邀你呢?
谁?谁邀我?
长孙先生。
他?为何?
余的便窃窃,不可语。
其实,师父她说,云翳,其实我何尝怨恨过楚楚。我纵然不说,然我心里总是护短不过。她对,她错,她行事如何,我自然有数。这么多年下来,楚楚究竟还是原来的那个楚楚,顿时感觉自己心里也就放心了——
说罢,一口气没上来,便去了。扬扬泪下滂沱,只顾抱着师父在哭,而云翳满眼含泪,扶着她。只剩了楚楚还在以一敌二。
敌败走,楚楚却不回头,长笑道,一缕丹心照汗青,何须长泪两潸潸。师叔,楚楚先走了。
哭了半个时辰,扬扬累了,便靠着云翳虚弱地停下来。茫然望着天空,冷笑,刚才她冷血地连回头都不曾,缘何师叔你跟师父都那么护着她?她是如此,缘何让我不恨她?
这时春公子正寻觅了上来,扶助了一把。添了句,恨谁?
却不得其解。
仿若淡了红尘心也冷。或因天下虽乱,但依旧事物向着好的方面发展,故人已去,云翳黯然带着自己师姐的骨灰,回到苍山上。
扬扬似有心结,霍霍习武,期有一日斗过楚楚。再多沧桑,身边究有温暖的春公子不离不弃的相伴,便依旧行走江南道上。江南道上其实概指江浙沿海一块,总有海寇来袭,便伴着固守香江。居然也跟中原很无牵扯。
春公子伴着扬扬几数年过去。海风薰着海鸥飞着却带过来故人一个,是云翳云游至此,故过来相见。云翳亦看起来苍老许多,多少往昔恍如前世黄花,扬扬亦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谈及自己数年积累,厚积薄发,不日将找楚楚互较高下。
云翳他却讶道:楚楚早已辞世,你竟是不知的么?
数月后,苍山一座孤坟,依她所嘱,无见名字,只有寥寥数字“死于七月十九”。
一则以生。一则以死。那眉目盈盈说是,“扬扬,我们是颇有缘分的。”那话语轻声恍如昨日梦萦,然抬首望天,那楚楚竟已成昨日谢罢黄花。不胜唏嘘。然生者,必然需得吸取故者的勇气,活下去,微笑下去……
那皑皑雪色,忽得衬了一身青衣,狂生居然一捧紫罗兰上来,扬扬心中泱泱,便避了开去。他们这些故时烟云,她说过别人无需理会,况且她已离世,那么他上来,又是何种心态,也就与自己无关了。
便空剩了苍山,一眼望去,只剩了雪色,如歌如泣。